解读莫言之四：

《红树林》

——理想的瑰丽与现实的骨感

李恒昌

本文节选自《大地上的血粮：莫言创作评传》

【书名：《大地上的血粮：莫言创作评传》  

作者：李恒昌

出版社：山东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年12月

标准书号：978-7-5067-7198-4

字数：286千字

版次：2021 年11月第1版

印次：2022 年6月第1次印刷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2021)第 242819 号

 定价：5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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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经典类成语故事之“阶级背叛”】

故事出自莫言长篇小说《红树林》。赫鲁晓夫为了让周恩来出丑，在一次招待会上，故意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周恩来：“你是什么家庭出身？”周回答：“地主。”赫鲁晓夫道：“我出身工人家庭。”周恩来说：“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意思是，我背叛了地主阶级，你背叛了工人阶级。我虽然出身不好，现在加入了革命队伍；而你虽然出身好，但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出身。暗指作品中的地委秦书记、县委林万森县长，以及后来的林岚市长的所作所为，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长篇小说《红树林》像《酒国》一样，是一篇涉及反腐的小说。但它更深刻地揭示了理想与现实、政治与爱情的关系。作品书写了两个红树林，一个是海边真实的红树林，一个是南江市虚拟的政治的“红树林”，一个寄托着理想和爱情，一个写照着政治和现实。它们之间相互交织在一起，又有着不可调和的结构性矛盾。

大海边的红树林——鲜红与瑰丽——寄托着理想和爱情。

作品书写的大海边的红树林，鲜艳似火，干净瑰丽，是一个特殊的意象，寄托着作者和主人公对理想、爱情和生活的美好向往。

这里是一片火红的土地，象征着鲜血铸就的品质。大海边的红树林，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一片数平方公里的神奇森林，是大自然创造的一个奇迹。”“红树林里所有的树木都在那轮初升的红日的照耀下泛着深浅不一的红光。每一片叶子都耀眼，每一片叶子都像在水里浸泡过。”林岚的父亲就在红树林长大，后来参加了抗日游击队。“红树经年累月地泡在海水里，枝干坚硬如铁，一斧砍下去，只能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红色的汁液流出来，像血一样，甚至比血还要红。”在这“红树林里，流了多少英雄儿女的血。”可见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红树林，而是鲜血染红的红树林。“每次台风来袭，都是红树林的浩劫，几乎每一棵红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但没有一棵红树倒下。它们屹然挺立在海水中，全都是钢筋铁骨，像一个个钢铁战士组成的战斗集体。”这是红树林的精神。马刚曾在红树林里对林岚说，树不忘根，人不忘本，林万森不要忘记红树林！这里所说的不忘记红树林，实际上是指不忘红树林的那种情感和精神。

这里曾是一片抗日的热土，象征着英勇顽强的精神。当年，地委秦书记与林岚的父亲林万森和马叔的父亲马刚曾一起在这里抗日。由此诞生一个传奇性人物——马刚。大跃进搞浮夸风时，他坚持实事求是原则，死活不肯说一亩水稻生产八千斤，为此受到地委秦书记的严厉批评，说他是反党分子，他一气之下一拳打掉了秦书记的两颗门牙。一个副县长痛打地委书记，“这简直是个伟大的创举”，也是一种伟大的“红树林精神”。后来，他被批判，被下放，常年待在红树林旁边的烈士陵园里，当一名管理员，平时潜心研究如何实现珍珠人工养殖。林岚之所以要马叔带她去见马刚，“穿越了三十里的桉树林，到达了红树林”，与其说是实现爸爸要她见马刚的心愿，不如说是在寻找马刚抗日时期的那种红树林精神，寻找敢于痛打地委书记的“精神”。这种精神还体现在马刚强烈的爱国意识上，熊教授曾说，当年你们如果不袭击日本人，而是积极配合他们建设珍珠养殖场，现在我们也就不必费这么大劲了。对此，马钢当即进行了反击，你这是彻头彻尾的屁话！如果全国都像你这样想，配合鬼子搞铁路和矿山，中国早就亡国了。

这里是生产珍珠的地方，象征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红树林还与珍珠有关。它是珍珠仙子的家园，一个生产珍珠的地方，水产学院的教授与马刚和陈珍珠的父亲一起，在这里创建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红树林的珍珠养殖场是全国最好的，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这里的自然环境，是养殖珍珠的天然良港。自然，承载着人们对珍珠养殖的美好期望，也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于一向喜欢珍珠的林岚来说，也是一个令其魂牵梦绕的地方。

这里曾是林岚的初恋之地，象征着对美好爱情的难舍。对于林岚来说，虽然一度事业蒸蒸日上，财富也滚滚而来，但她的感情生活一直不如意。她心里一直爱着马叔，遗憾的是马叔因为金大川的挑拨一直对她有着深刻的误会，因此总是刻意躲避她。后来，她被父亲和秦书记胁迫，不得已嫁给了秦书记的傻瓜儿子，但她心里始终心心念念着马叔，心心念念着红树林。“你的祖上是红树林边的人。‘文革’期间你在红树林插队三年，你一生的重要故事多半在这里发生，包括你的爱，包括你的恨。”在这片红树林里，有她与马叔的初恋，有她们一生的“黄金时代”。当年，她与马叔一起来红树林寻找马刚的时候，“那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充满浪漫精神的愉快的下午”，留下了几多美好回忆。她还在这里跌过一跤，“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可以说是转折点，也可以说是催化剂，等你们裹好了伤重新上路时，你们俩已经有点心心相印的意思了。”她和南江中学的同学们，曾经担任珍珠养殖场的临时工人，在这里演绎美好的青春，也培育了她与马叔的爱情。当然，这也是一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马叔对她的误会，她决绝地离开这里。正是因为这些，她对红树林才有一份既缱绻又决绝的独特感情。

这里走出一个美丽的少女，象征着人性的美好和软弱。红树林海边长大的陈珍珠，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她的美丽，她的清纯，她的善良，甚至遮蔽了日月的光辉。她的父亲去世后，家里只剩下她和弟弟小海。弟弟因为得病，从此不再说话。有人说弟弟是哑巴，她坚决不承认，她相信总有一天弟弟能重新开口说话。为了能治好弟弟的病，为了能多挣一点钱，她离开未婚夫大同和弟弟，只身一人到城里打工。可是这次进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这个来自海边的姑娘，因其独特的美征服了大虎和二虎。“大虎初见珍珠，几乎被她的美貌打昏在地。”大虎要招聘她当秘书，她不干；当办公室主任，她坚决不干；她只是想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洗珍珠。为了能和她靠近，为了能得到她，大虎可以说用尽了手段，他不仅为此痛打动手动脚的二虎，还为此与许燕分手。她的形象，是一种象征，是一股清风。“她生了一个马驹般的生动屁股，显得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她转身后，脑后的大辫子像牛尾巴一样甩起来，甩出了一股清凉的小风。”这都象征着，在这个比较灰暗的现实世界里，还有一股美丽的清风，还有像珍珠一样清纯的人。

虚拟的红树林——昏暗与阴暗——写照着现实和政治。

“在欲火如炽的红树森林里，烦躁不安的叙述，犹如东奔西突的马驹——”作品在描写大海边的红树林的同时，还虚拟了一个南江市潜在的政治的红树林。这个虚拟的红树林，由曾经的战友地委秦书记、林万森县长，省里的郑大姐，以及林县长的女儿后来的副市长林岚组成。他们共同构筑起南江市政治的丛林，也形成南江市独特的政治生态。

这里有战友之间的“关照”与“提携”。由于秦书记与林万森的特殊关系，在很多问题上，林万森都受到秦书记的关照，他的复出，全是秦书记在后边使劲。可以说，如果没有秦书记，林万森说不定仍然不能复出，更谈不上当县长。受到关照的不仅是林万森，还有他的女儿林岚。她从红树林养殖场回到县城不到一个月，便调到地区广播局当上了播音员。其间，她的工作出过几次差错，差一点闹出政治事故，如果不是“后台硬”，早被撵出了广播局。这其中，自然有秦书记的关系。因为，秦书记经常来广播局视察工作。他来视察，除了正常工作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含义。

这里有权力对婚姻的“胁迫”与“交易”。林岚一心爱着马叔，但她的爸爸林万森要她嫁的人是地委秦书记的独生子。论说，在当时的社会里，地委书记的儿子属于高干子弟，能嫁给这样的人，是让很多人羡慕的事情。可是，令人遗憾的是，秦书记的儿子是个“傻子”，虽然只比林岚小一岁，但只有三岁小孩子的智力，平时经常尿湿裤子。这样的人，林岚当然不愿嫁，可是面对秦书记的诱迫，面对父亲的哀叹，她妥协了，屈服了，最终含泪嫁给了一个“傻瓜”。因为，父亲始终感觉到，自己欠秦书记一个情，而且秦书记还给他许了更大的愿，更重要的是“爸爸也是没法子——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以说，这不是什么真正的婚姻，而是一种变相的胁迫和变相的交易。

值得注意的是，林岚被迫嫁给秦书记的儿子时，曾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会乖乖地去给秦家做儿媳妇，但是，我要告诉你，你和姓秦的，都是混蛋！可是，没过多久，林岚也和父亲、秦书记一样，变得有些“混蛋”起来。因为，随着她在官场上的飞黄腾达，对父亲的仇恨便越来越淡了。官升一级，恨减一分。当官得到的荣耀越多，越感到个人感情问题轻如鸿毛。当她在主席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的那些县级干部时，心里竟然羞羞答答地产生了对父亲的感激之情。她认为，如果不是爸爸逼她嫁到秦家，哪会有今天？可见，她是怎样中了权力的毒。更可怕的是，当她到地委工作时，居然在父亲面前也有了一种不自觉的上下级关系。这是一种怎样的尴尬与悲哀？

林岚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是遭到老公公、秦书记的强行奸污，最初她不相信最令人厌恶的“爬灰”事件就这样发生了，她感到愤怒、羞耻和惊愕，她曾举起拳头打他的头，大骂他畜生。然而，没过多久，她居然“恋上了”自己的公公，主动脱了衣服，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一点羞耻感也没有了，还主动配合了他，得到了快感，甚至一度迷上了这种关系，更甚至怀上了公公的孩子，实现了为公公传宗接代的心愿。

最难以让人理解的，不是林岚与公公保持这种畸形的乱伦关系，而是她为自己找到一些所谓的“合理的”解释。“市里官场上那些想当官的女人哪个干净呢？如果让她们能当上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别说是让一个老头子弄一次，就是让她们陪公狗睡一次，她们也不会不去。”她甚至为自己的境遇感到了幸运。在公公的思想工作下，她居然将自己与公公的“扒灰”丑行，与李世民和武则天、唐明皇和杨贵妃联系起来，认为“他们都不算‘扒灰’，我们就更不能算了。”由此大大减轻了自己的负罪感。这都是政治红树林对她的改造和同化。

无处不在的腐败——迷醉与堕落——折射着人性和贪欲。

“红树林里最可怕的，是那些腐败的树叶子散发的腐气，很快就能让进入树林的人心醉神迷，精神恍惚，然后便迷迷糊糊地在树林里转圈，转呀转呀，怎么也转不出去，一直等到潮水汹涌地涨上来将人淹死。”这是一个独特的意象，也像一个寓言。它深刻地揭示人在生活丛林和政治丛林里的境遇。一如海边红树林里树叶的腐败之气，抑或瘴气，让人精神恍惚、迷醉，甚至走向死亡，现实生活特别是政治生活中的腐败之气，同样也让人迷醉、沉沦、堕落，甚至不可自拔，走向末路。这一切在林岚身上体现得是那样充分，那样淋漓尽致。

这里有对物欲的迷醉。她原本并不是一个爱好金钱和物质的人，但她迷上了珍珠。为了珍珠，她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顾一切底线和原则。“她是个爱珠如命的人，她爱护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牙齿。”“她从二十四岁就开始收集珍珠，曾经抵挡过各种各样的诱惑，但从来没有抵挡住珍珠的诱惑。”她爱珍珠如癖，因此也成了珍珠专家。她将珍珠视为自己的灵药。在最紧急的关头，习惯将珍珠含在嘴里，只要口含珍珠，总能镇定自若。有时候，她口含珍珠，居然有似醉非醉，飘飘欲仙的感觉。对于珍珠的这种过度迷恋，让她走上了歧途和迷途。面对那颗亦仙亦妖的黑珍珠——一件稀世珍宝，她知道据为己有是“十分卑鄙”也是“十分冒险”的，但是，她还是将其据为己有。曾经，她心里也很矛盾，担心算不算卑鄙，最后自我安慰说，不算，俗话说货卖于识家，这颗珍珠落在自己手里，是最好的归宿，只有自己才能领略她的美丽和价值。

这里有对性欲的迷醉。曾几何时，林岚迷恋上了床。她亲口对金大川说过床是她最留恋的地方，比官场还要留恋。在与鸭子的性交中，她完全放纵了自己，“生理的操作使你兽性大发，你忘了一切，切实感受到的只有你的他的肉体。你像一个发情的母兽，发出难听的嚎叫，嘴巴里流着粘稠的涎。你们俩简直就是两个妖精在打架。”以致酒店里观看视频监控的服务人员不敢相信，这就是林市长。“不可能是林市长吧。”“想不到她们会干这种事情。”“而且还干得如此出类拔萃。”放纵自己之后，她也曾感到后悔：“昨夜的鏖战情形历历在目，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一夜之间，你仿佛老了二十岁。”

这里有对堕落的迷醉。这种堕落，主要体现在她遇到问题不能敢于面对，而且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自我折磨上。儿子大虎犯事后，她不能自己，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市长的基本素养。“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她的哭声像波浪，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碰撞着。”“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了呱唧呱唧的声音，白洁的皮肤马上就出现了一片紫红。”为了能救她犯了事的儿子，她不惜和自己极其讨厌的金大川在一起鬼混。“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发出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时她翻着白眼，咧着嘴，呲着牙，丑态毕露，全然没有了副市长的风采。”为了能减轻遇到问题的痛苦，她甚至不惜通过找“鸭子”来寻求刺激。“为了你的儿子大虎，为了你的遭受了严重挫折的爱情，你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挡地开始了。”当儿子大虎出事，金大川乘机爬上她的床的时候，也不能完全说他是乘人之危，这里也有她自甘堕落的因素。她“久被压抑的情欲被他唤醒了。”

这里有对权力的迷醉。市长的位置，是好不容易得来，论说她应该格外珍惜，慎用手中的权力。然而，她没有，而是滥用权力，甚至搞起权钱交易。为了帮助朋友出版一本所谓的“关于女性在后现代社会里如何认知自己的性别”的书，她以搞宣传的名义，让朋友“名正言顺地”赚到一万元，为此，她收下了对方送的“一件小礼物”——一个硕大无朋的男性生殖器，而且在对方的鼓励下，“克服了罪疚感，并且彻底地放下了市长的架子，无师自通地开始了花样翻新的探索”，而且成了经常性的功课。当她过生日时，邀请同学前来祝贺，理所当然地收下大家的礼物。“李高潮从怀里摸出一个蓝色天鹅绒盒子，一按开关，嘭地跳开，现出一串黑色珍珠项链。”“钱良驹从提包里摸出一只珍珠虎。”“金大川拿出一件珍珠衫。”她最大的腐败，是收受一座海滨高级别墅。李高潮“将一栋海滨别墅的房产证和一串金光闪闪的钥匙放在你的面前，房产证上用的是大虎的名字”，她没有拒绝，而是接收下来。要知道，这突破了领导干部的红线，也突破了做人的底线。更为可悲的是，当教委主任的妻子将一条用九百九十九颗珍珠串成的珠巾当作只值五十元钱的“假货”送给她的时候，她居然无师自通地掏出一百元钱给送礼的人，然后说：“记住，你欠我五十元啊！”对于她以及南江市的有些官员，一位交警的话讲得非常准确：贪官污吏！

这里有对溺爱的迷醉。大虎是林岚与秦书记乱伦的私生子，当初林岚并不想生下来，但一旦生下来，便成了她的“心头肉”。由于她对儿子的过于溺爱和放纵，致使大虎无法无天，坏事干尽。在他眼里，母亲林岚依然贪得不够。“我妈妈算什么？大傻瓜一个！人家那些当市长当书记的，早都捞足了，共产党不垮便罢，共产党一垮，他们摇身一变就是资本家。”他借助母亲的权威，联合另外两个“虎”开办珍珠加工厂。对身边的女人，随意打骂。吃“风流宴”，赌博斗蟋蟀。为了得到海边姑娘珍珠，不择手段，甚至和两个弟兄一起，趁黑夜时蒙面将其轮奸。大虎犯事之后，为了保护儿子，为了让他逃避法律制裁，林岚动用了所有关系，采取了各种手段。

原本，林岚是一个非常干净、非常纯洁，充满阳光、充满正义感的孩子，为什么会走上歧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令人痛惜的人物呢？

在她年轻的时候，是那么青春、美好和清纯。“三十年前，你还是个扎着两把毛刷子的中学生。那时候，你的眉毛很浓，皮肤很黑，大大的眼睛里，放射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光芒。”那时候，她在运动场上，健步如飞，把对手甩下十几米，夺得全县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女子八百米赛冠军。那时候，她是那样迷人，“你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灌满我的胸腔，真让我飘飘欲仙。”那时候，为了能接近自己喜欢的马叔，完成爸爸要她去看马叔叔的愿望，她几乎什么也不顾。然而，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这其中，与政治“红树林”的阴暗和灰暗有一定关系，也与她的自我把持不够有关。很重要的一点，她是一个格外重视感情的人，一个原本性情中人，却从事了她并不擅长的政治。

因为对马刚的敬佩，因为对马叔的爱，让她始终情缘难尽，也无法真正按照政治家的原则考虑和处理问题，以致她身边的人不得不为她担心：“林岚，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不应该有儿女情长的事。”但是，她恰恰是一个特别注重儿女情长的人。可以说，在她喜欢的马叔跟前，她几乎丧失了所有尊严。她几乎是在哀求马叔：“你——能不能过来陪我坐坐？”当他婉拒后，她又骂道：“我真他妈的下贱！我一个堂堂的市长竟然去巴结一个小小的科长！”“我是一个女人，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女人——”“老马——亲亲我吧——我是个可怜的女人——”“亲爱的——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吧——你不知道，我熬得多么苦——”为了得到他的爱，她近乎祈求。她自己也承认，在很多方面，她是虚伪的，但是“在感情问题上，我从来没有虚伪过”，“如果我虚伪，就不会吃那么多苦头。”这话，她说得十分真诚。

在林岚最痛苦的时候，曾试图将自己的痛苦甩给自己既爱又恨着的马叔。但是，她的痛苦并没有真正为此而减轻。他们曾经探讨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到了这般田地？我们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讨论的结果是他们没有错，这只是命运，而政治就是命运。这种简单的归结，似乎有一定道理，但绝对不是事情的全部。事实上，他们之所以到这般田地，是有自身过错的。错就错在对自身的控制和把握上。

事实上，她是政治的受害者，也是政治的得益人。因为政治，残酷的政治，她不得不嫁给秦书记的傻瓜儿子，也不得不忍受秦书记的奸污，但是，她又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好处”，谋取到很大权力，可悲的是她有时还为此感到沾沾自喜。当有人称赞“你们看，咱们林市长像不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时，她的心情感到了愉快。当她来到海边，看到黑瘦黑瘦的小海时，也模仿着政治家的把戏，弯腰嘘寒问暖。

当她接收海滨豪华别墅时，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也曾想了许久，脑子里好像有两个林岚在吵架，一个认为这房子万万住不得，一个认为自己为南江做了这样多贡献，收下这栋房子问心无愧。这就是缺乏对原则性问题的把控，也是缺乏自我把持能力的体现。

为了预防红树林里腐气对人的迷醉，人们“进入红树林时，总是在嘴里叼上一根红海榄的胚轴，就像叼着一根绿色的雪茄。在把这胚轴放在嘴里之前，应该把胚轴的尖端咬掉，让那些苦涩的乳汁流出来，浸润舌头，然后使脑子始终保持清醒，不至于迷失方向，让潮水淹死，变成鱼和鸟的食物。”林岚之所以在现实生活和政治生活的“红树林”里陷入对腐败之气的迷醉状态，最根本的就在于，她手中和口中没有一根“红海榄胚轴”——做人的原则和砝码，因此也就丧失了做人的红线和底线。这是《红树林》最形象化的人生启示。

难逃法网的结局——痛惜与欣喜——折射着真爱与正义。

为了让儿子大虎逃脱罪责，林岚将自己委身于自己特别反感的金大川。为什么呢？只因为金大川是公安人员。实际上，她们是做了一次交易。她满足了金大川三十年的渴望，他成为她的干将。他出谋划策，并亲自操作，帮助三虎弥案。同时，她还想利用自己与马叔的特殊关系，试图让马叔放过自己的儿子。然而，马叔早就说过，他们不是一个跑道上的人。他是马刚的儿子，也是具有红树林精神的人，自然他不会感情用事，不会贪赃枉法，不会放过大虎，甚至连她也没有放过。

小说结尾，出乎人的预料，也显示了正义的到场：

最后一个夜晚，她吞下了足有半升珍珠。

马叔带人冲了进来。

他的同事给她戴手铐时，她大喊着要马叔给她戴！

珍珠从她的嘴里哗哗地滚出来。

在满地的珍珠滚动声里，马叔说：其实，我一直爱你！

这是迟来的正义，也是真爱的表白。既令人痛惜，又令人欣喜！

作者简介：李恒昌，山东省莫言研究会学术委员，济南市首批签约作家，齐鲁晚报·齐鲁壹点签约作家，2021年度泉城实力作家。曾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铁路文学奖、刘勰散文奖提名奖等。先后创作完成“当代著名作家评传系列”作品9部，出版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1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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