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谭芯芯, 1952年生于北京。曾为上山下乡知青、石油工人、国家公务员。发表作品有散文、诗歌、论文、人物传记等。


单身楼里的我们
改革开放的春潮席卷着松花江沿岸,也给我的人生带来了春风。1979年春夏之交,我调进厂机关,误打误撞地进了地质科,从九队的平房搬到一厂单身楼38号。
学大庆,宿舍楼管理很严,并逐渐成了先进单位。管理员有各宿舍的钥匙,随时进屋检查。有时夜间突然袭击,从没有笑脸的老师傅带着一帮人开门便入,我们只能缩在被窝里。
遇到油田大检查,等我们回宿舍一看,绳子上晾着的半湿不干的衣服、毛巾都给塞在被子里。有一次我发现床底下装柴油炉的箱子被没收了,很生气,但不着急,我知道王玉林和老师傅关系不错,求他帮我,没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厂里建了浴室,一三五、二四六,男女轮流洗澡。这下可好了!再也不用打盆热水在宿舍里擦了,我赶紧去浴室洗澡。只见水泥砌的一个正方形池子里,好几个人正泡在水里搓着洗着,水面飘浮着一层肥皂沫和搓下来的油泥。这是我在农村、在油田唯一的一次洗澡。天哪,我继续端水擦吧。

38号宿舍住着知青余姐,她大龄晚婚,丈夫在北京工作。她怀孕了,每天还要从宿舍楼下往2楼上提水。我帮她,她过意不去,为了感谢我,从箱子里拿出结婚照让我看,要不谁都没看过。半年以后,谢宗瑞调进财务科,也住38号。在余姐的影响下,我们每天晚上下班后各自趴在一个凳子上学习,捞不着凳子的就抱着枕头当桌子。

张秀萍也是北京老高一的知青,在一厂小学当老师。她丈夫和人对调回北京后,她在单身楼住了一段时间。怕她自己回家属房住害怕,我去和她作伴。家属房安了暖气,不用烧炕了,屋里地小,她把单人床架在炕上。
我问:“这怎么睡啊?”
“要不往哪儿搁啊?”
听她这么说我没再作声。第二天她上班去了,我请来王玉林、施仲乐帮我扒炕。张秀萍下班回来时炕已经扒完,一切都收拾好了。
张秀萍看完了《简爱》,我也想看,她把书借给我的同时感慨地说:“你就像简爱的主人公,个人奋斗的典型。”

朱玉宏也是北京知青,住在我斜对面的宿舍。我俩约好了每天早上在宿舍后面临街的大道上跑步。我们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们正青春,求知欲强。她建议我和她一块儿学世界语。我真跟着她学习,但没能坚持下去。她婚后为解决两地分居生活,调到长春去了。

在38号宿舍住久了,谭姐成了我的“官称”,我成了单身楼女孩子们信任和倾诉的对象。有来和我说恋爱中的闹心事;有年节收不到家信找我来闹心的;有拿着胶卷让我用我的海鸥相机给她们照相的……
有一天中午我去食堂吃饭,住在宿舍南边的技校邹老师端着两个饭盆的饭菜迎面走来,我和她打招呼:“怎么不在食堂吃啊?”
“我男朋友来了。”
“带他一块儿在食堂吃多好啊。”
小邹涨红了脸,却不瞒我:“我不敢带他去,怕人家说。”
我问:“你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愿意呀。”邹老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你自己愿意,还怕别人说什么?你找个掏大粪的,自己愿意就行。”
小邹又红着脸问我:“谭姐我一直想问没敢问,你为什么要找金大哥啊?”
“他内在的东西胜于外表。”
“行,谭姐,那我以后带男朋友到食堂吃饭去,还省得我往回端了呢。”
有一天挺晚的了,平时接触不多的话务员小赵敲开我的门,指着有点儿稀疏又是刚烫完的头发,带着哭腔说:“谭姐,我明天上不去轿了。”她告诉我明天一早办事(结婚)。
我一看,她的头发被烫焦了不说,一个个小卷儿全都支楞着,是没法儿上轿。我连忙安慰她:“别急,别急。”我用塑料发卷给她做了一遍头发,梳开后大花蓬松,小赵笑了。

宿舍里搬来个小姑娘,福梅,尽管她小我十多岁,但是我们很投缘。她家在吉林农村,自己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到采油一厂财务科工作。她干着会计,但是对文史挺有兴趣。
我是从农村垄沟里爬出来的,对福梅有种自然的亲切和关照。余姐调回北京搬走了,我赶紧让住在门口的福梅换到里边靠窗户靠暖气的床位,我依然在门后的那张床。岁月更替,宿舍里就我们两个人了。
我考上电大中文专业,从备考到三年后毕业,很感激福梅。我能有上电大的机会,特珍惜,再加上从骨子里喜欢文学,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学习。
福梅特别懂事,只要我回到宿舍,她立刻把来找她的智慧等女孩子们,领到别的宿舍。平时我在宿舍里看书,她也看书。有一次期末我从松花江南骑车带周华到我宿舍里一块儿复习功课,福梅便主动把床位让出来,自己到对面屋的女生那去找宿(xiu),后来两个学期几乎成了惯例。
临近考试,等我把教材看得都“恶心”了,就让福梅帮我提问。有时候我坐在床上靠着被子睡着了,她就停下来等着。等我猛地惊醒了,我们又继续。
人心换人心。我起得早,为了不影响福梅休息,我就站在楼道的灯泡下看书。冬天,风灌进楼道,贼冷;灯光昏黄昏黄的,凄冷。为了让我专心学习,不为生活琐事分心,有一次福梅把我的棉裤带回家,让她妈妈给我拆洗做好,还带回她家那特产的小粒瓜子。

小罗跟福梅同龄,乖巧可爱。她家在长春,我托她在银行工作的妈妈帮我买过纪念币,我用从北京带回的连衣裙换穿她的白上衣蓝短裙。她教我唱歌、给我跳朝鲜族舞蹈。她看不过我织着半截的毛衣歪歪扭扭,要过去拆了,帮我重新织成花样的。
岁月荏苒,32年后,我和小罗在北京相聚。她侃侃而谈:知青丈夫回沪,两地分居离苦,独自育儿艰难,国企买断落差,终于落沪团聚……一切都成为她前行的坚强基石。
每前进一步,都是美丽的升华。
小罗笑称自己四十岁才懂事。我想那应该是生活的馈赠,不惑的感悟。如今洋溢在她脸上的是收获的快慰,岁月磨砺后的自信、坚定、筑梦、圆梦。
38号宿舍对面并没有交往的女孩秀玲见我开着门拆棉袄,问我:“谭姐,你学习那么忙还自己做棉袄啊?”
“太脏了。”
“我拿回家让我妈给做吧。”她不是问,而是肯定地说。我知道东北人实在,有人能帮我做棉袄,那可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本来我也不善针线活,更乐不得省下时间来学习呢。秀玲抱走了我的棉袄。第二天她拿着一块紫红色带金线的布来,说让我给参谋做什么用好。我猜中了她的用意,当即回答:“做棉袄面儿好。”
“昨天我和我师傅在街里转了一下午才选了这块布,还怕你不喜欢。你原来的棉袄面太旧了,我送你块新的。”果然,秀玲是要给我换棉袄面。
没几天,秀玲送来了新面棉袄,很可身。她和她妈妈的情意在棉袄里,温暖着我。
笑梅住我隔壁39号,她出身军人家庭,形单影只。有一次中午饭后,回宿舍的路上碰到她,见几个女孩子和我边走边说我上电大的事,她插了一句:“谭姐,你是悲剧中的悲壮者。”她这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邱燕家在扶余,倒班时会住在宿舍。我俩又在一个文化补习班上过课,关系特好。逢年过节她从家给我带粘豆包,用烫发水帮我烫刘海。她比我小,却时常关照我。
女孩小周曾经对我说:“谭姐,你横着膀子在一厂晃,咋没人说你?”
我知道她是说我和男的也打交道,但是没人说闲话。
我和王玉林关系就不错,他是长春知青,夫妻两地生活,也住在单身楼。王玉林在九队时,我和他并不熟。厂车间从九队要两个人,他和我的一个同学调到厂里后我们反倒来往多了。求他修自行车、做浇花的喷壶、焊脸盆架…… 一应手艺活全靠他。偶尔我约他们回九队,用小柴油炉子炒几个菜,把脸盆架平铺上搓板当桌子,买上两瓶啤酒,用牙一咬,把盖启开,啤酒沫滋到脸上。我们无拘无束一顿说笑,豪爽。
我调到机关以后,和王玉林住同一层楼,天天能见着。王玉林是我们单身楼和机关里的110,大事小情大家都求他,他都有求必应,对我的帮助更方便了。我也会关照他,知道他感冒了,我用柴油炉子煮碗挂面,让他趁热来吃。

改革开放后,我回北京第一次看到维纳斯女神石膏像,立刻买了一尊带回宿舍,摆在床头。王玉林特别喜欢,我一点儿都没犹豫送给他了。
王玉林嗓门大。夏天,天还没亮,就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接连好几天,都被他们吵醒。一问,才知道他和几个单身汉上江边捞虾去。反正也睡不着,于是说好了第二天我和他们一块儿去。次日凌晨,王玉林骑车带着我,几个人赶到江边。看他们兴致勃勃地忙活了好一阵子,捞子里却不见一只小虾。江边真冷!王玉林脱下外衣让我披上。那份情谊,自然、淳朴、温暖。

我到油田后经常和下乡时的农村队长通信,队长分别领着孩子们到一厂来看我,就像走亲戚一样。当天回不去,王玉林就让队长睡他的床,自己再找宿去。队长带着闺女来,她就和我在宿舍挤在一张床上。

1985年夏天,我以知青身份调回北京。临行前,我约上上海知青李月妹、福梅、智慧、小罗,到松花江边儿欢聚,我们的笑声留在岁月中。
分别20年后,我回到松花江畔。福梅、智慧临时一招呼,秀玲、大周、小周、环香都赶来了。我们沉浸在欢乐中。

如今,微信链接着我们。心,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