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病了。
病了去医院,就诊医生是个女的,四十来岁,鹅蛋脸,个子不算很高,但长得也算漂亮,就是有点不苟言笑。也许是职业原因吧,她始终板着块脸,好像有拒人千里的意思,因此那脸就成了孤傲又冷漠的美,让人敬而远之。
她看也不看海子一眼,那情形仿佛面前坐着的是机器人,这让海子有了被轻蔑的感觉。
问:“什么病?”
答:“胃岀血…”
“先化验。”医生说。
好像说三句半,连那半句也省了。
一会儿几张化验单检测单摆在了海子前。”喏,拿去做检查”。
终于凑够了三句半。但那口气非常果断,不容商量更不能质疑,任何与胃有关无关的检查都必须一样不少地去做一遍,比如脑电图心电图核磁共振等等。
海子心痛钱,又有些小聪明,他试探性地问医生,那些与胃病无直接关系的检测可否不做。女医生没正面回答他,却反问了一句: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女医生是双眼皮,眼睛很美丽,但美丽的眼睛投来的目光却令海子胆寒。这句诘问让海子知道,若是再心疼钞票,他就该滚岀那间就诊的小屋了,后面的轮子还排得好长呢。
就诊室的小屋整洁又温馨,墙面也刷得很白,和医生的白衣一样白得晃眼。是那种让人心生敬畏的白。洁白的墙上有一幅南丁格尔誓词:
余谨以至诚,于上帝及会众面前宣誓:终身纯洁,坚贞职守…
读着这样的誓词让患者十分温暖。无论你是什么肤色,无论你是贫穷或者富有,来到这个小屋就一视同仁,这里是拯救生命的地方。
南丁格尔这誓词很是震撼人心,因为那是拯救所有患者的庄严誓词,但现在读来就有点滑稽。好像一对新人在牧师面前那样的赌咒发誓:相守终生,不离不弃!
鬼才相信的誓词,瞧如今离婚的夫妇多如牛毛,那样的发誓也就毫无真实意义了。同样地,南丁格尔的誓词好像也有些过时,因此把它挂在墙上不过是为了好看。当然也少有人去关注南丁格尔的誓词是什么意思,他们只关心在这儿能不能治好病。
海子终于将所有检测做完,他将一叠化验单毕恭毕敬地摆在医生的案头,他想医生会认真地阅读每一项病理数据,然后根据这些数据开出一个合理的治疗方案,这本来也是医生的职责。
然而她像银行职员数钞票那样地迅速,几秒钟就看完海子花大半天时间得到的所有结果。海子十分惊讶那位医生的阅读能力。
“按理说,你这病,该住院的,但是…...”
她将但是后面的音符拖得好长,好像要拖岀一条长长的尾巴,而这尾巴毛绒绒地可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在诱惑他去读懂一个玄之又玄的生命奥秘。又有点像法官的宣判那样让人紧张,紧张得心跳,有时竟还有些毛骨悚然。比如说,死刑或者癌症,这两个字眼都会让受听者立马崩溃。
好在后面没有癌症的词句。她只是说:“但是…...病床很紧张,去其它医院看看吧。”她说得非常轻松。
日你先人!
海子心里本能地冒出一句脏话。老子折腾了半天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打发我。
但那句脏话只在他肚子打转,他没敢骂出来,他仍然想争取一张住院的床位,他低声下气地央求,努力阐述胃出血的危害性,和应该住院的理由。然而这一切理由似乎与医生无关,生死在医院里早已司空见惯,反正医院里没有床位,总不能住医生家里去吧。所以她一句话也不作答,也懒得理睬,脸上露岀职业性的冷漠和不屑。后来她还嫌海子太聒噪,干脆转过身面对着墙壁,墙壁上那南丁格尔的誓词,仿佛在对着海子嘲笑。
走廊上还有无数的人在等候,还有好多人仍然在排队。每个病人和陪伴病人的人都显出疲惫和烦躁。喧嚣的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汗味和骚动。也有人对着手机在嘶喊:
“找了找了,没逑得用…”
“等死就等死,我都想死了!”
“哪有恁多钱哟,都卖房子了…”
门诊部的病人都在努力寻找各种关系,在不停地抱怨,在声嘶力竭地呐喊。这一切仅仅为了一张病床,有病床就是有了生命的托附。在医院这个地方,生命是无助和脆弱的,瞧那在各个窗口排队的长龙,和手里揑着大把单据不停地穿梭着的人们,密密麻麻仿佛是一张网,患者就像这网上猎物。任何人都想逃脱疾病的魔网,还他们一副健康的身体。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倾家荡产。钱尽去,病未愈,好些人都是这样,在那张明知挣扎不掉,但又不得不挣扎的网上挣扎一番,扑腾一番,最后換来的是无助的眼泪和亲人们的叹息。这样的挣扎,足以让那些暂时还没被网粘住的人也感到心碎。
人在愤怒时会产生呐喊,比如诗人。人在心碎时也会产生呐喊,比如绝望的人。前者的呐喊是为了唤醒麻木。后者的呐喊是为挣脱病魔的苦痛。
海子不是诗人,不知道拯救谁。现在他只想拯救自己。
“医生救命!医生救命!医生救命!!”
海子的呐喊在整个门诊部回荡,惊愕的人都朝这边围拢过来,以为是谁个濒临死亡的人在嚎叫。几个保安也冲了过来,他们以为有人在闹事,保安的职责就是防止骚乱。
海子一声声地呼喊着,他在心里笃定要将这事情闹大,这种场合事情不大就没人理睬你。
其实也并非所有的医生都冷漠,医院里也大有同情病人的医生,但他们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的患者,好多患者的情况都令人同情。这种同情久了就成了习惯,成了麻木。医生不是神仙,不可能有求必应,除非你是他至亲至爱的人。
海子是个无赖,他会玩些小花招,他知道自己是个小老百姓,像他这种毫无关系的小老百姓,要想在医院床位十分紧俏的情况入院,真比登天还难。他也打听过,若是要在这里找张病床可以找医托,医托神通广大,有的是办法弄到入院的床位,但那价格真它妈的贵得离谱,海子才舍不得花那冤枉钱呢。
保安们对海子这种举动也无可奈何,因为海子只是在呼喊,并无出格的行为。人都有说话的权利,这呼喊也仅仅是为了得到就医,一个求医人的呼喊能拿他怎么办。保安们在暗暗地想,让他喊一会也就算了,没人理睬也喊不起劲。所以七八个保安围成一道人墙,将海子堵在门诊部的一个角落,任由海子在那里呼喊。
不知谁打了个110,两名警察一会就赶到了。
警察一老一少,年轻那位兴许是警校刚毕业,还不太会处理这种琐碎的事件。只见他一来便朝海子训斥道:这里是医院,你乱喊个啥?
老警察拉了拉年轻警察的衣角,和蔼地问了问事情的原委,又从海子手里接过病历看了一会,然而对他说:大爷,咱们先别喊了行吗?何况光喊叫也不能解决问题,这样吧,你先在这里歇歇,让我去找医生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那老警察不多一会就过来了,他将一张住院单塞在海子手里说,“快去办手续吧,记住,今后有困难还找警察。”
有事找警察,但警察也不是什么事都摆得平的,今天海子只是运气好而已,遇到了一位善解人意的警察。瞧外面那么多病人,好多都是想住院的,警察也不可能帮每个人都办来住院手续,这点海子心里很清楚,自己今天是遇上了好警察了。
现在海子心里石头落地了,在警察的帮助下他住进了21楼消化内科病房。但庆幸之后他又想到那女医生,他愤懑明明有病床偏要刁难自己。于是他在心里愤愤地诅咒:
不相信你医生就不生病了,你医生病了,又该找谁治呢?
海子骂完,就躺在21楼消化内科的病床上睡着了。
2O22年7月4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