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莫言之十：《蛙》

——生命的顽强与观念的顽固

李恒昌

本文节选自《大地上的血粮：莫言创作评传》

【书名：《大地上的血粮：莫言创作评传》  

作者：李恒昌

出版社：山东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年12月

标准书号：978-7-5067-7198-4

字数：286千字

版次：2021 年11月第1版

印次：2022 年6月第1次印刷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2021)第 242819 号

 定价：5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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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经典类成语故事之“生来无影”】

故事出自莫言长篇小说《蛙》。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保安李甲台为从手机看到的一个段子大笑不已：为了培育优秀运动员，国家体委下令让男子百米冠军钱豹和女子长跑冠军金鹿结婚。金鹿怀孕足月，到医院生孩子。钱豹问医生：我老婆生了个啥孩子？医生说：没看清，一出生就跑没影了。讽刺过于看重基因在生育中作用的人。

长篇小说《蛙》是莫言三大主题创作之一的生命主题创作的代表作。他的《红高粱家族》主题是土地，《丰乳肥臀》主题是母亲，这部《蛙》的主题则是生命。它以书信与剧本结合的形式，书写了农村妇产科医生、计划生育干部万心先后经历自然出生、计划生育和“代孕代育”三个不同时代近六十年的人生经历，塑造了高密东北乡一代“圣母”典型形象，既展示了生命的珍贵和力量，又展示了旧思想观念的顽固和坚强，令人惊醒，催人反思。

蛙，是一个整体性意象，象征生命的珍贵和力量。

作品取名为“蛙”，有些人感到费解。其实，蛙是一个象征，蕴含着独特的深意。首先，“蛙”与“娃”同音，与婴儿和生命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个祖先。”“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是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是由蛙进化而来的。”蛙类是体外受精，具有强大的繁殖能力。雌性青蛙每次能排出大约8000—10000粒卵子。因此，书写“蛙”，养殖“蛙”，无不包含着繁衍生命的内在渴望与期冀。“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要声音是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蛙鸣！”这蛙鸣，其实暗指娃娃的叫声、笑声或哭声。

其次，“我”之“蝌蚪”的笔名，也内含一种象征。作品主人公之一的“我”学名叫万足，乳名叫跑，笔名叫“蝌蚪”。这些名字，都是姑姑为“我”取的。为什么笔名叫“蝌蚪”？也自有一番含义。“女娲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征，蛙是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图腾，我们的泥塑、年画里，都有蛙崇拜的实例。”“蝌蚪与人类的生育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蝌蚪！”“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贱名的孩子好养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贵！”

牛蛙养殖基地，蕴含更深刻的含义。袁腮等人开办牛蛙养殖场，除了开办牛蛙宴，卖牛蛙之外，还有一些更内涵更隐蔽的内容。他们表面是在搞牛蛙养殖，背后里却在做养娃娃的生意。“要想挣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这别人想不到的，就是搞人工代孕，养娃娃。“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呢”，“他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他们雇了一群女孩子，给需要孩子的富贵人生娃娃。”“有丑的，有俊的；有有性怀孕的，有无性怀孕的——”

主人公万心害怕青蛙的故事，折射对生命的敬畏。万心是一个极其勇敢的人，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和事。但是，她怕一样东西，就是青蛙。“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她为什么如此害怕青蛙，原来是因为她有一个长期解不开的心结和一个似梦非梦的境遇。那是一次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个奇遇。似乎是醉了，似乎是在梦中，她遭遇了青蛙的包围，像一个个死去的娃娃的精灵，为此，她得了一场大病，也因此嫁给了郝大手。这个奇遇，实际上反映的是她内心的纠结，更折射她对生命的敬畏。

艺术面人泥娃娃，也蕴含非同一般的内涵。在高密东北乡，有两个民间艺人，一个是郝大手，一个是秦河。他们以捏泥娃娃而著称。郝大手捏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高密东北乡的所有娃娃，都被他捏过。”“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己。”“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孩子。”这是对生命的一种爱护与珍惜。郝大师捏的娃娃，绝对不是一般的娃娃，他们是“月光娃娃”，来自梦中送子娘娘的启迪。“大师不仅仅从生活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大师还从梦境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可以把一个孩子，幻化成十个孩子百个孩子千个孩子，同时又能把千个孩子百个孩子十个孩子浓缩成一个孩子。”在这里，那些泥捏的娃娃，已经成为一种生命的符号，成为生命的象征。

罪，是一个核心性字眼儿，展示人性的矛盾和纠结。

这部作品充分体现了莫言“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的创作主张。既写出了人性的好，也写出了人性的矛盾和纠结，写出了人性中最深刻的话题。

作者在书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显微镜下。”或许正是基于此种认识，作品写到了“罪”。姑姑之“罪”，个人之“罪”，时代之“罪”，社会之“罪”。

在姑姑万心身上，集中体现着她的“功德”与“罪过”，也揭示了她内心的矛盾与纠结。

在她人生的“黄金时代”，她建立了“不朽”的功德。主要体现在她利用自己的技术，为父老乡亲们接生，从而避免继续让“老娘婆”接生，不仅安全没有保证，而且浪费钱财上。“从1953年4月4日接生下第一个孩子，到去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与别人合作的，两个算一个。”万心的大哥曾经说她：“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这些小辈的，哪个不是你接生的？”

但是，与她的“不朽”功德同在，她也犯下了诸多“罪过”。“到了晚年，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她所谓的“罪过”，其实就是给人结扎和流产。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在那个轰轰烈烈的“男扎”运动中，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由她亲自操刀的达到三百一十例。对于这个数字，她还是不满足。多年之后，她曾经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后悔。“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再也不会做了！我这辈子，亲手给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经有两千多个了！这种事儿，我再也不干了。”

“大怪小怪，金袍玉带，有恩报恩，有债讨债。”有一段时间，万心曾患了失眠症。“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旷野里常常会想起沙哑的歌声，那是姑姑在歌唱。”万心为什么会失眠？为什么夜里在旷野里歌唱？恐怕都是她感到自己“有罪”所致。在周围很多人眼里，万心也是一个有罪的人。小跑的岳母曾说“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这些年，她糟蹋了对少性命啊？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小跑父亲也曾说自己的妹妹：“责任心强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了，成了魔啦！”

对于万心的作为，对于她的所谓的“罪”，必须有一个正确的认知。毫无疑问，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问题上，的确是存在一些走极端、扩大化、不讲人性等问题，但是，“大道理要服从小道理”。万心作为一个基层计划生育工作者，其作为应该给予充分肯定。因为，“没有像姑姑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人”，“国家的各项政策还真落实不了。”

其实，真正有罪的，不是万心，而是他人。是那些开办毫无安全保障工厂的人；那些开办“代孕中心”的人；是那些骗了人家代孕生孩子，生下来之后又把孩子偷偷抱走，却说孩子死了，拒付代孕费的人；是陈眉所谴责的那些“贼，强盗，偷孩子、卖孩子的魔鬼”——那不仅是个人之罪，而且是时代之罪，是社会之罪。

这里有罪的呈示和反省，但没有关于罪的“罚”，有的只是内心的“赎”。在万心那里，她之所以突然嫁给郝大手，之所以帮助郝大手一心捏泥娃娃，塑造一个个艺术生命，目的或许是为了抵她欠下的债，赎她犯下的罪——“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愧疚”。她的一生，可以概括为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自由接生，造福百姓；第二阶段，是计划生育，杀生无数；第三阶段，是创造泥娃，再铸生命。这最后一个阶段，实际上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她曾指导丈夫捏泥孩子，要求眼睛再大一点，嘴唇再厚一点，最后满意地说：“就是你，你这个小精灵，你这个小讨债鬼，姑奶奶毁掉的两千八百个孩子里，就缺你了，你来了，就齐了。”直到晚年，万心还依然为自己的“罪责”而烦恼：“睡不着的时候，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她疑惑，她不敢确定。她也曾经想到过死，但是她最后又确认：“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生轻松地去死。”可是，她能轻松地死去吗？

在“我”——蝌蚪这里，当他意识到，那个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自己的婴儿的时候，“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一般捆住了我”。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曾经想尽千方百计阻止这一行动，但没有成功。最终听从了老同学的劝告，接受这一事实，采取了“静观其变，顺水推舟”的最上乘方法。论说，这不属于反省，也不属于救赎。直到后来，直到写剧本之时，他才用另一种形式，进行反省和赎罪。“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通过这种倾诉的方式，忏悔自己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并且，也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写作。”“我要感激他们，因为我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这也应该属于罪的另一种救赎。虽然为时已晚，但毕竟有了应有的认知和态度。虽然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为了那所谓的“前途”，把王仁美娘儿俩送进了地狱，虽然他也担心，沾到手上的血，是永远也洗不净的，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的，但是，救赎总比不救赎要好。

心，是一个关键性字眼儿，昭示人性的美好和忠诚。

作品着力塑造了女医生万心的形象，先后书写了其接生史、恋爱史、斗争史、节育史、婚姻史和救赎史，展示了其心灵的美好与忠诚。她的名字叫“万心”，从她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拥有一颗美好的心灵实在是太重要了。

她拥有一颗慈爱之心。这种慈爱之心，主要体现在她“有接无类”的思想上。无论是谁家要生孩子，只要她知道了，便义不容辞地前去接生。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地主家的孩子陈鼻。虽然她后来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应该是革命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除掉旧法接生的命，她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个问题。这种慈爱之心，还体现在她为人接生，不计任何报酬上。那些“老娘婆”为人接生，主要是为了跟产妇家索要财物——“两条毛巾、十个鸡蛋”，对此，她心中充满厌恶，认为她们“可耻啊，太可耻了！”她为人接生，是从来不要报酬的。

她拥有一颗勇敢之心。诸多事实证明，万心是一个勇敢的人。她的勇敢，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女人，更像一个男人。这方面，她完全对得起革命烈士后代的名号。早年，面对日本人的诱迫，她不怕，“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第一次接生时，面对产妇难产，产妇的大声哭叫，她不怕，而是想法让产妇安静下来，放松下来，主动配合她的工作。面对“老娘婆”的无理纠缠，她同样不怕，“对准老太婆的屁股又踢了一脚。”她大声说：“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要知道，那时候，她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当她按照国家号召和上级要求，积极开展计划生育时，曾遭到诸多非议，有人说她们“都是没有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但是，对此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王肝和肖上唇以做结扎手术“破坏”了他们的健康和性功能为由，不断到医院闹事，胡搅蛮缠，她也丝毫没有退缩。为了计划生育，她的头曾被“一个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妻子又怀了四胎的男人用棍子打破”。面对张拳要“拼命”的威胁，她丝毫也不让步：“我万心，今天也豁出这条命了！想当年，小日本用刺刀逼着我，姑奶奶都没怕，今天还怕你不成？”面对小跑岳母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威胁，面对肖上唇“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的恫吓，她丝毫也不胆怯，而是越是艰险越上前，好一番女中豪杰的气概，好一番“大将军”的气概。

她拥有一颗善良之心。有一次，本来是专门给人接生的万心，却客串了一把角色，情急之下为一头母牛接生。当时，“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见母牛跪下，眼泪哗地流了下来。”这眼泪见证她心地的善良。她曾与空军飞行员王小倜有过一段恋爱史，最终结果是她被骗了，飞行员驾驶飞机叛逃到台湾，把她害惨。“那个王小倜是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毁了你姑奶奶一生。”与一个人谈朋友，居然没有发现他心怀背叛之心；而且他曾在日记里把她称作“红色木头”，她对他的虚情假意，丝毫没有察觉。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她是一个多么单纯的人，也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对于善恶，她也曾经有过疑惑。她困惑自己怎么一辈子净碰上一些无赖。包括借机讹她的王脚，文革中整她的肖上唇。“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她的可敬在于，尽管她看到了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自己发自内心的善良。

她拥有一颗忠诚之心。尽管她的恋爱对象是个叛徒，但是她本人对党、对国家、对事业却是无比忠诚的。当她被冤枉之时，曾切开左手臂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遗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也是党的鬼！”被救下之后，她没有消极，也没有沦落，而是“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的激情投入了工作。”当国家提倡多生多育时，她积极投身接生工作。当国家号召开展计划生育时，她又摇身一变，“成为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因为她在推动计划生育上态度坚决，手段到位，做了大量流产手术和引产手术，被人称为“活阎王”。然而，她不后悔，而是感到很光荣。她说：“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她的忠诚，还体现在执行党的计划生育政策坚决彻底不妥协上。对于那些试图超生的，她一个也不放过。即便墙倒屋塌，即便挖地三尺，也在所不惜。她“动员一切力量，动用一切手段，把张拳的妻子弄到公社流产。”“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面对极其艰难的工作，她也曾感到委屈，“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脊梁骨骂，晚上走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子，都用锥子扎我的腿。”“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让我寒心！”“我呢？上蹿下跳，血一把泪一把，成了什么模样？”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些委屈而放弃和动摇。“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这些言行，无不体现她是个对党最忠诚的人，不仅是个好医生，而且是个好干部，一个负责任的计划生育好干部。就连王仁美也口服心服地说：“党让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党让姑姑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要知道，她的这种忠诚，其实并不是一种愚忠。一方面，包含着智慧。“姑姑对她从事事业的忠诚，已经达到疯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另一方面，深含着远见，源自对国家、对事业、对孩子的爱。她曾说：“咱们搞革命是为了什么？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宝贝！”

她有一颗不徇私情之心。推行计划生育，她坚持内外一样的原则，不对自己的近亲有丝毫照顾。当侄媳妇王仁美向她讨要双胞胎神药时，她笑话王仁美太傻，哪里有那种神药。小跑与王仁美结婚之时，她提前打预防针，告诫侄子：“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定起模范带头作用。”当她为王仁美接生时，未经对方同意，悄悄给她带上了环。当她得到情报，侄子媳妇王仁美偷偷让人摘环，并且怀孕之后，又是她“大义灭亲”，主动给部队领导发电报，让小炮回来帮助解决这个棘手问题。当小跑也试图放弃原则时，她猛地一拍桌子说：“你太没出息了！小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谁让你是我的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为了能逼迫王仁美去做流产手术，她不惜带领“大军”，直逼王仁美娘家门口，推到邻居家的大树和房屋，最终让王仁美不得不出来就范。可见其不徇私情的原则性。

观念，是一个根本性的症结，昭示其根深蒂固的惰性。

作品中几乎所有矛盾和冲突，背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那只手，就是有关生育的陈旧思想观念。几乎所有矛盾冲突，所有生死斗争，都与其有关，都是其在背后其根本性作用。这些旧思想观念主要包括：

一是传宗接代的思想观念。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长期主导着人们的思想，这一点在中国农村尤其突出，在高密东北乡表现得也更为典型。“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为了不“绝后”，人们甚至可以“拼命”。“谁要敢绝我张拳的后，我就跟谁拼命。”二是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当初，万心给母牛接生时曾经感叹：“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这其实就折射了人们重男轻女的观念。陈鼻之所以“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大叔，像您这样杰出的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是养儿防老的思想观念。受现实生活条件的限制，农村人养老是一个长期难以解决的问题，这就决定和影响了养儿防老思想观念的长期存在。四是对结扎等手术的抵触观念。很多人对结扎、人流等节育措施不理解，认为没有人性，因此产生恐惧、抵触和抵制情绪。听到村里广播关于结扎的宣传，男人们便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阉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的，哪里见过骟人的？

应当看到，这不仅是个观念问题，体现在现实生活中，是具体行动问题。在很多人那里，无论计划生育政策讲得多么明白无误，他们依然坚持自己的观念，甚至和基本国策产生严重对立。当官方讲解：“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喊：‘放屁！都一样？谁说得都一样？’”

为了实现自己能生个男孩，或者多生个孩子的目的，为了抵抗带环和结扎手术，他们不惜动用一切手段，甚至暴力对抗，不惜以死相威胁，展现了陈旧思想观念极大的抵抗力。

张拳是坚持旧观念最固执的一个。他已经生了三个女孩，依然让妻子怀孕，非要生个男孩不可。“我张拳，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难道非绝了不可？老天爷，你睁睁眼吧！”为了不让万心给他的妻子做流产手术，他不惜大打出手，将万心打得头破血流。陈鼻也是一个顽固坚守旧观念的人。为了让王胆偷生、超生，他可以说是费尽心机，甚至根本不顾王胆的死活。但是，当王胆冒死生下一个女孩后，他却有对天痛哭：“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手里——”

这些陈旧的思想观念，不仅体现在受老了无人养老，缺少文化知识的贫苦农民身上，在很多干部之中，也体现得非常尖锐和深刻。万心曾说，兰亭市的一个官员，他的二奶曾给她下跪，让她告诉她胎儿性别转换的秘方。因为，“如果她生个男孩，就能把男人夺过来。”“那男人，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能高点，啊呸！”

就连“母亲”这样相对“开明”的人，也对计划生育多有微词。她的理论是：“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这还用的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王仁美，应该说是属于比较开明的一个女性。她性格直爽，为人正义。单凭她主动“休”了考上大学的肖下唇，“倒追”小跑，就可见她的开明、正直和可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遇到生育问题，依然难以逃脱旧观念的束缚，而且表现出来是那样顽固，那样坚决。为了能生双胞胎，她向姑姑求情讨要“神药”。第一个孩子她生了一个女孩，心中有一万个不甘，一心想再生个男孩。当得知姑姑给她偷偷带环之后，又哭又闹，一个劲地抱怨姑姑推行土政策。她不惜向郝大手求助，让他给捏两个娃娃，而且是男的，要一模一样的。为了能再次怀孕，她冒着极大风险，并且不顾脸面和尊严，让袁腮帮她偷偷把环取出来，并且满着丈夫偷偷怀孕。当丈夫动员她去做流产手术时，她死活也不同意，并且拿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以死相威胁。

小狮子，本来是万心的追随者，推行计划生育的得力干将。然而，当她与小跑结婚之后，因为不能生育，如何能给小跑“生下个孩子”，居然也成了她的头等问题。她曾经后悔当年跟着姑姑执行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引流了那么多婴儿，伤了天理，导致老天报应，使自己不能生养。为了能够有个孩子，她在抚养陈眉上下了很多功夫，无奈陈眉被陈鼻要走。后来，她不惜偷偷求助于“代孕中心”，偷取了丈夫的精子，让丈夫同学的女儿陈眉为其代孕。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陈旧的思想观念在作怪。可悲的是，当丈夫为了阻止她的“阴谋”打了她时，她居然义正词严地说：“小跑，你这个强盗！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着想。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没能为你生儿子，是我的遗憾。我为了弥补遗憾，找人为你代孕，为你生儿子，继承你的血统，延续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让我伤心了——”她甚至以死相逼，让丈夫答应陈眉把孩子生下来。

万心，计划生育政策的坚定支持者、执行者、冲锋者，排除万难、不怕牺牲者。然而最终，她也落入旧观念的桎梏。表面看起来，她的思想是先进的、开明的，是适应社会发展和时代要求的，但是，其思想的深层里还留存着封建陈旧观念的残渣余孽。这使她在对待小狮子的生育问题上，特别是对待求人代孕问题上的立场、态度和行为，与当初搞计划生育时大相径庭，判如两人。小跑和小狮子结婚不久，她便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这哪里像一个严谨细致的计划生育干部所说的话啊！仔细审视一下，万心这个人，在思想观念上，实际上是一个最初开明最终陷入误区的人。她自己曾说，我曾经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婚姻这个问题上，不信命是不行的。那情景犹如一生研究物理科学，发明三大定律的牛顿，最终陷入唯心主义，认为是上帝推了一把地球才转动起来。在生育问题上，万心最终也陷入了唯心主义和封建思想观念的泥沼。她说，我接生过那么多孩子，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好人和坏人，一小半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一大半是遗传决定的。她自己也承认这是“血统论”。故事最后，作者采取了话剧剧本的书写形式，可谓别有一番心意。它似乎是在说明，可敬可爱的主人公万心，实在是太能演了。她明明知道，小狮子根本不能怀孕，也不可能生育，但是面对他们的说辞，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她主持“金娃满月盛宴”的时候，她是何等潇洒，何等气派；特别是当她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给小狮子接生假话时，是那么真诚又严肃，让人禁不住怀疑她的人品出了问题。然而，这就是她，这就是被陈旧思想观念所左右的她，这就是“将数千名婴儿接到人间，将数千名婴儿送进地狱”的高密东北乡一代“圣母”的形象。莫言说，要把好人当坏人写，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应当看到，这些旧思想观念，不仅形成了矛盾和冲突，最终也害了自己，害了他人，甚至害了社会。张拳的旧观念，害死了妻子耿秀莲，让她命丧河中。王仁美的旧观念，最终害死了自己，导致流产时大出血而死。陈鼻和王胆的旧观念，最终害死了王胆，生下孩子后在船上死去。小狮子以及“我”与姑姑残存的旧观念，最终也害了陈眉，甚至害了自己，害了新生的孩子金娃。也正是社会大众的陈旧思想观念，催生了袁腮“代孕中心”的产生，最终害了无数无辜的人。如果人们在生育问题上思想再解放一些，观念再开明一些，哪里会有此等“阳光下的罪恶”？又哪里会有陈鼻和陈眉父女的巨大悲情？

由此可见，陈旧思想观念是多么顽固，又是多么可怕。从《蛙》中，可否得出这样一个基本结论：计划生育不可怕，不能生育不可怕，缺儿少女不可怕，怕就怕陈旧思想观念威力大。

作品中曾有这样一段文字：“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透过莫言的《蛙》，人们应该反省些什么？又该汲取一些什么样的教训呢？答案不得而知。

作者简介：李恒昌，山东省莫言研究会学术委员，济南市首批签约作家，齐鲁晚报·齐鲁壹点签约作家，2021年度泉城实力作家。曾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铁路文学奖、刘勰散文奖提名奖等。先后创作完成“当代著名作家评传系列”作品9部，出版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1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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