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夜空对坐
与夜空对坐,我用做证明题的方式确认
她不是我当年的夜空
当年的夜空还没有故乡这个概念性的说法
她只有清亮的眼睛悬在高处
眨一下闪一下,闪一下亮一下
简单得如水滴一样生来就是往低处流
单纯得如狗尾巴草一样偏安
没有贫穷这个词搬弄是非
也没有自卑的根须伴随着行走
那时候夜空与泥土的距离是近的
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也知道彼此的肠肚没有九曲十八弯那样通幽
所有的事物都有蜂蜜做成的翅膀
飞呀飞,飞呀飞
可没想到飞出了如今晚的夜空
与我对坐——欲望是一条馋嘴的猫
韵脚
雨滴落在七月田地间的庄稼上
穿蓑衣戴斗笠扛着锄头的人
在谷禾的青葱里,放下疲惫露出宽心的笑
那往上提起的嘴角
在雨雾弥漫里将天空越托越高
而那相映成趣的绿色的近水远山
每年都有一次这样疲惫里的幸福
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无所顾忌地辉煌
那是粮仓翘首以待的期盼
是下一个年头炊烟升起时的行者之道
是家和万事兴的奠基石
想到这,他将怀里的旱烟烟斗掏了出来
十个脚趾在田坎上用力抓了一下
这一方水土的韵脚,绵长而又与季候契合
旱烟卷在雨水中的斗笠下点燃
他猛吸了一口,而后向远方吐了出去
好似明天的日子就有了看头
荡漾
我在他的脚印里看见我命运的走向
依着山水向远天荡漾着涟漪
托着村庄固有思维的境界
连续起伏弯曲的腰身在雾起时想到远方
一年四季的种子暗藏粮仓
离乡的人怀揣了一个与村庄一样的太阳
除尽杂草丛生的薅刨栽种
在阳光雨露里拾掇前人与后人的关系
在阳光雨露里拾掇城市与村庄之间的和谐
总有一种声音在农具里说话
他随山水起伏爬上爬下衰老下去的命运
总有湿漉漉的春花开与秋草黄
而松树皮的皱褶将日子留在他的脸上
布谷鸟与照亮归路的月亮,声与光
向我荡漾。一个农人的号子声是他最美的发音
一个农人的脚印踩在时间的餐盘上
甘辛与苦涩,小欢心与小胃囊
一个农人的思想不深却是无法取代的路标
哑默
锄头用哑默与泥土对抗而后消解
它的内心里藏有不肯妥协的幽径
习惯服从时令与乡邻的命运
总是从无声中说出那哑默中的海洋
澎湃着一季又一季的耕种发出候鸟的叫声
行走的炊烟,总在生活的哑默里寻找渡口
在晨昏的光阴里用一辈子谱写曲子
如那向阳的葵花,直到最后落幕
直到我手心里结出生活的茧子
酸甜苦辣咸渗透泥土每一个细微的经络
给我庄稼一样的幸福
而后又给我野草旁逸斜出般的自由
重复
昨天的故事,从农家弯曲的小径开始
小径上打着哈欠的天空
在千百年来演变的农具里重复
清晨或扛着或背着农具走出房子的人
在前人的脚步里,重复鸡毛蒜皮的委任状
这没有正式头衔的职务,一代接一代地
重复。这山穷不穷,这水恶不恶
不加选择地喜欢和热爱
红苕,丝瓜花,稻子香……知更鸟,蜜蜂……
在肉体释放的盐里,一镰刀麦子一犁耙播撒
拉开世世代代弯腰搭着的弓
站在粮仓的走向上,偶尔谈谈时代向前的脚步
没完成的歌谣
这个距离是拉不远的,桐麻园,在这样的晚上
我酷爱你此起彼伏的蛙鸣和不甘静寂的夜莺
在离开里,用时间彼此取暖又各自安好
我在适应,你也在适应,比如你我的对话
有一些不自然也有一些像,树长大要分丫
我的改变与你坚守后的不动摇,不变的门庭
是不是太冷清了?我唯一的狗吠多么孤独
一盏灯,扇不动桐麻园的烽火年华
你去哪里了?在二零二零年初夏
唱响当时的民谣,不给你红盖头给你曲径通幽的晚上
与此时相同,你知道吗?小溪流水欢畅,在四时
相拥的肩,春夏秋冬色彩明了,我注定想你
无法走出的月光,沿那条田坎抛洒
我想你了,见了更想,不见想了又想
不惑的年纪激活了青春那时火一样的无端动荡
在月亮里的桐麻园,我注定将你梳妆成伟大
梳理成我一生完不成的梦想
回不来也离不了。我仅能将夜晚给你,白天给远方
给一个我爱着又疼着的经年,在自照的光阴里
我仅能对自己说说心里话,说说我在天之涯
我不是离开你了就离开你了
王震海:与夜空对坐
我48岁了,每次评职称总是往后延一年,今年又要延,明年还要延,人事叫我做好思想准备;早上出门前给母亲配药,母亲说已经吃过药了,我发现她多吃了几粒不该吃的药,我对母亲发了火;父亲脑梗卧床一年,换了三个护工,母亲说新换的护工不好,我说您想换几个都行,不过您要做好思想准备,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无异于前仨……每当夜晚来临,我也经常擎着烟与夜空对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互相思量对方的心……
生活中许多应用题在夜空中难于找到答案,即便天有情,即便星星告诉我人间秘密,也改变不了水往低处流,改变不了我的半生“单纯得如狗尾巴草一样偏安”。
心中有诗的人都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梦想,新闻说马斯克卖掉了全部房产,要移居火星,他要实现他的梦想,他的诗在火星,他要做第一个离开被贫穷和富有搬弄是非的世界,或许马斯克会成为火星之土,但确也成全他是与夜空贴得最近的人。
谁不存在梦想?
当雨滴滴在泥文的诗间,我弥留之际的老父每当清醒就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那里是他的应许之地,就像人的一生有无数个韵脚,但最后的韵脚一定要押在自己的家乡。
“穿蓑衣戴斗笠扛着锄头的人……放下疲惫露出宽心的笑”是这位老农一生的韵,诗人把老农的韵挂在他“往上提起的嘴角”,怀揣梦想的诗人要将老人的笑声变成“逐年能将天空越托越高的声音”。
这是诗人的畅想,诗人一路诗吟,一路把畅想浸淫在雨雾里,浸没在疲惫里,无论于哪里,诗人把畅想都填塞在他“无所顾忌”的诗性空间里。
家乡是令每一个离乡背井的人怀念的,就像我的父亲,他16岁出门闯荡,脚印里能看见自己命运的走向,无论起伏弯曲的腰身如何波及远方,自己念想里的原点始终“托在村庄固有思维的境界”里,亦正如诗人泥文描述:“离乡的人怀揣了一个与村庄一样的太阳”。
诗人在为自己的家乡放歌,在为自己的岁月放歌,在为“爬上爬下衰老下去的命运”放歌,随着“春花开与秋草黄”诗人的内心世界蹉跎得像“松树皮的皱褶”,却用歌声唤醒了胴体光洁的月亮。
诗人泥文在不断重复自己的歌声,从昨天的故事,从农家弯曲的小径开始,用诗歌丈量自己的脚步,“不加选择地喜欢和热爱”,“这山穷不穷,这水恶不恶”的家乡境界,而“红苕,丝瓜花,稻子香……知更鸟,蜜蜂……”则是诗人于家乡肉体中释放的盐。
诗人泥文诗境不止,在他将自己比作“此起彼伏的蛙鸣和不甘静寂的夜莺”中说:“我在适应,你也在适应,比如你我的对话……”,不难看出诗人是在不断地适应自我,也在适应他人,创新自我,也在创新万物的灵魂,诗人将这种相互适应亦用树丫来解析:“树长大要分丫”……就我看来大树无论如何“分丫”,诗人所畅想的执念永远不会“分丫”,因为诗人心中还有对“一生完不成的梦想”的坚守……
我擎着烟“与夜空对坐”,回味在自己的经年里,是不是“我不是离开你了就离开你了……”这种现实与诗悖离的可能……
泥文,本名倪文财,重庆开州人,现居渝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集《我多想停下来》荣获开州区文学艺术奖。诗集《泥人歌》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3卷。曾获2010年“全国十大农民诗人奖”,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赛”诗集奖等众多文学奖。

请原谅我的偏见和世俗。泥文因为号称农民诗人,而我之前又恰好读过几首泥文的农民诗,因此,心底似乎对泥文的诗也打了标记。及至前天,泥文发诗给我,读完,我说只能用“嶙峋”俩字来形容。那诗文多是对黄土的敬畏,对田园的展示,像是一幅生活的画卷,但也只是一幅画卷,只是一场真实的记录,仅此而已。

今晨,泥文又发几首诗给我,一看日期,都是上个月底所作,当是最为新鲜出炉的诗了。因为年休在家,一来反正无事可做,二来,毕竟读诗是读人,况且虽和泥文认识不久,但几日相处下来,心底总觉泥文是很好的大哥,故而很是欢喜地一路读下来。

真的,诗是属于作者的潘多拉的魔盒,若不打开,怎知盒子里的精彩?正如今日读泥文的《在剑门关》(外三首),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便只有这一句——英雄归来!四首诗皆写英雄之气概,但又实在无英雄之锋芒,确切地说,那是一种英雄归来的淡定与平和,却又正因为这样的淡定与平和,让英雄有了最为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有了正常的人的体温。

想来,到底是什么成就了英雄?是烽烟战火,是山河破碎,是颠沛流离,是刀枪剑戟……世人都向往和平,可是和平却又是葬身英雄的最大坟茔,这真是属于英雄的莫大的悲剧。所以《在剑门关》泥文说:“嘿,老兄,盔甲可以卸下了……不要辜负这奇秀的山色”。这个老兄,是谁,在我看来,便是那一段战火纷飞的岁月,是苍茫烟尘中的一段沧桑记忆。是啊,战争年代手握青锋的七尺之躯是英雄,而和平年代,手扶犁耙的五尺男儿本色又何尝不是英雄?寥寥数行文字,让历史上铁骨铮铮的英雄瞬间有了人情冷暖,而这种温暖,又化为每一个平凡百姓心底的宁静与坦荡……需知历史的创造者从来都不是神坛上的英雄,而恰恰是我们身边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劳苦大众是芸芸众生。

《借过,翠云廊》里,泥文又怀古思今,“我要,我的马蹄,每一步都恰好地落下/他急急的马蹄窝……/我要用新时代的故土/在金牛古道上种植一道新时代的烟火……”猛然便想到《三国演义》的片尾曲唱到的:“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古角筝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背影……”历史之于子孙后代的到底是什么?是你争我夺的惨烈,还是宽厚博大的包容,是一种民族气节,还是一种精神传承?这种对历史的追忆与反思,恰恰成就了对现实的醒悟与释然,想来这就是一种人生智慧。所以泥文说:“是历史太沉重么,我看到古柏历经沧桑后的雍容。”英雄,若不能战死沙场,那便一定要安于平凡,我们敬仰英雄,但我们希望这世界从来没有英雄,因为,惟没有英雄,这个世界方能真的和平安详。或许,宽厚与博大,正是属于泥文的人生智慧吧。

虽然我很少读诗,但我依然觉得,诗,就应该是以冷眼,剥离生活表象的浮华,而去寻求那一点真实的思想内核。所以好诗应该冷峻如刀锋,要让人有击中心灵的震撼与痛楚。正如今日泥文的《去皇泽寺》,统共不过十行,在我看来前面六行不过是铺陈,营造甚至抒情,及至,“如果有边关战事吃紧/我可以放下我的俗世,拿起刀戟”,让人觉得有了点味道,及至最后一句:“只要为民,我可以积劳一生”。瞬间击中心灵,这该是个什么样的男子?他上得战场可以奋勇杀敌,他去得乡村可以犁田耕地,需知这一切之于他都是义无反顾,世上有什么,抵得上为民与积劳这样的坚定与决绝?
读诗,果真是读人,读者最终读到的真的是作者的格局与境界。

第四首,《红军渡的夜》恕我不能再深看了。因为我一直觉得诗这件作品其实是由作者与读者两个人来完成的。就像盖房子,作者拿出来的只是一幢清水房,至于装修到可以入住,那实在是读者的事。今日读完泥文三首诗,确实有点筋疲力尽,心痛,每天能有一次便好。

想起前日里和泥文聊天,我曾戏言尘埃是最好的养分,好的文艺作品是尘埃里开出的花。想来泥文果真是农民诗人,是真正有切身的底层生活的辛酸,所以,泥文的诗有根,这个根长在广袤的黄土地里,历经风霜,便更显温暖厚重。正如泥文自己说的那一句:“我看到古柏历经沧桑后的雍容”。泥文的诗不是花,更像是树,是人生磨炼纠结极至后,豁然开朗的另一层境界,恰如英雄归来。
在剑门关(外三首)
嘿,老兄,请了!别用“蜀道难”阻挡我
我要与你手挽手走过
看我随攀岩的鸟声游遍
这大小树木石丛,这连绵的七十二峰
嘿,老兄,借你手中三尺青锋如何
让我与你一起守护这出川入蜀的隘口
你有七尺之躯,我有五尺男儿本色
看你们在古道上跋涉
看我们在古道上行走
谁是不安分的人
谁想化着羽毛飞过
你用你气吞山河的嘶吼
我用我扶犁拖耙的大手
“那厮,站住,别动!”
在这里做一场兄弟,就让剑阁为祭台
奇峰异石为香烛
什么“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话就免啦
我们都要对方好好地活
嘿,老兄,盔甲可以卸下了
用得着它的时日早已作古
不要辜负这奇秀的山色
我们要用大好时光与对山的小妹
喊一嗓子
“哥哥马上就来领你走”
借过,翠云廊
得得得,翠云廊,请让我的马匹借过
我要去追张桓侯,向他请教如何种植翠柏
如何让它与日月一样浑厚
我要,我的马蹄,每一步都恰好地落下
他急急的马蹄窝
有烽火豪情,有儿女家国
我要用新时代的故土
在金牛古道上种植一道新时代的烟火
可以传承,可以鸳鸯同度
不必迎,也不必欢送,张桓侯
就在不远处。夹道站立的古柏,如果可以
我想见证你见证的刀兵火种
逝去的日子我知道你们最有资格说
可你们不说,是历史太沉重么
我看到古柏历经沧桑后的雍容
去皇泽寺
细风盛装唐时的马蹄
想绕过我的身体
它们是要去武媚娘的栖息地吧
这肯定不是八百里加急
这利州不是我的,细风啊
如果你不急,就请带我一程
如果有边关战事吃紧
我可以放下我的俗世,拿起刀戟
如雕刻在皇泽寺石壁上的人
只要为民,我可以积劳一生
红军渡的夜
这良夜在嘉陵江河畔温和地流
看不出动。曾经的炮火
早已被嘉陵江长流的水温平息
这些二十一世纪寻梦的人
他们在讨论,七十三年后还要写出爱情
轰轰烈烈的诗句。好似红军渡
消隐了经年的呐喊与搏斗
溯夜而上,小木舟
贫穷和被剥削的名字从水面浮出
在塔子湾的古渡口
他们栖身于沿江的崖坎草木林丛
在《义勇军进行曲》的脊骨里
英姿岂止是此时的碑刻雕塑
岂止二万五千里的长度
风温和地拂过,爱在战火的光影里
一碗东坡肉,一瓶川老大酒
西武当山的经文,诉前世今身的源头
感恩大地
吉狄马加
我们出生的时候
只有一种方式
而我们怎样敲开死亡之门
却千差万别
当我们谈到土地
无论是哪一个种族
都会在自己的灵魂中
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
是大地赐予了我们生命
让人类的子孙
在她永恒的摇篮中繁衍生息
是大地给了我们语言
让我们的诗歌
传遍了这个古老而又年青的世界
当我们仰望难灿的星空
躺在大地的胸膛
那时我们的思绪
会随着秋天的风儿
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地啊,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往往在这样的时刻
我的内心充满着从未有过的不安
人的一生都在向大自然索取
而我们的奉献更是微不足道
我想到大海退潮的盐碱之地
有一种冬枣树傲然而生
尽管土地是如此的贫瘠
但它的果实却压断了枝头
这是对大地养育之恩的回报
人类啊,当我们走过它们的身旁
请举手向它们致以深深地敬意!
古里拉达的岩羊
吉狄马加
再一次瞩望
那奇妙的境界奇妙的境界
其实一切都在天上
通往神秘的永恒
从这里连接无边的浩瀚
空虚和寒冷就在那里
蹄子的回声沉默
雄性的弯角
装饰远走的云雾
背后的黑色的深渊
它那童贞的眼睛
泛起幽蓝的波浪
在我的梦中
不能没有这颗星星
在我的灵魂里
不能没有这道闪电
我怕失去了它
在大凉山的最高处
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
彝人谈火
吉狄马加
给我们的血液,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
给我们启示,给我们慰藉
让子孙在冥冥中,看见祖先的模样
你施以温情,你抚爱生命
让我们感受仁慈,理解善良
你保护着我们的自尊
免遭他人的伤害
你是禁忌,你是召唤,你是梦想
我们无限的欢乐
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
你不会流露丝毫的悲伤
然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