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幻影
白 水
晚饭后，天色还早，略显绯红的阳光斜照过来，处处光影斑斓，青山碧树，各色楼房，红绿花草，还有青春靓丽的学生，赏心悦目，不由暗生眷恋之情。再过一会儿，夕阳下山，夜幕笼罩，世界隐没在黑暗之中。
忽然金老师打电话来：“你出来，我们一块去喝咖啡吧。我今天下午和泗川飞机博物馆馆长吃饭，他要带我去看飞机。你不是想去看吗？正好一块去。”我心里一时慌乱，再说人家刚一块儿吃饭，我去凑什么热闹？正犹豫，金老师又说：“我自己觉得没意思，你来吧，我们一块儿，馆长开车，我们去接你，你现在到校门口来，他还想带我们去三千浦转转。”“好的。”我猜金老师是让我陪她一起去。金老师住我隔壁，我们已经比较熟悉，时常一块儿出去散步、吃饭。她性格开朗，孤身一人，常结识一些新朋友。但像这样晚上和别人外出，有些不便。
刚到校门口，汽车开过来。我坐后面，金老师坐在副驾驶位置。现代化交通工具改变人们的生活，飞机使地球变成村落，汽车让出行随心所欲。
很快驶出市区，奔驰在公路上。韩国人开车都很快，这辆车大一些，感觉像船一样航行。车窗外光影变换，相互追逐一般。金老师和馆长用韩语聊天，有时回头和我说几句中国话，让我不至于觉得尴尬，像个随从或监督一样。我也趁机说话，表示自己的存在，缓和气氛，传递和善。馆长五十多岁了，面带微笑，话音轻松亲切，洋溢着成功男士的那种自信和气度。他和金老师谈笑风生，轻松自在，亲切活泼，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和谐默契。我笨嘴拙舌，羡慕地听他们欢乐流畅，起伏有致的声音，虽然一句话也不懂。金老师兴致很好，不时咯咯笑起来，清脆悦耳，让我忘记了自己的不自然。如果排除掉那种本能的警觉，静观欣赏，馆长其实很潇洒自在，风流倜傥。
不一会儿到了泗川，又拐几个弯，来到一处围着高大网格栅栏的场地，这就是飞机博物馆。里面停着带螺旋桨的直升机，尖头细腰的战斗机，身子长长粗粗的民航客机，大大小小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夕阳的光彩照在飞机场上，显出一些红晕，好像它们雄心犹在，壮志凌云，自己不禁多了几分豪情。还没看几眼，馆长又带我们离开，去三千浦看看跨海大桥。我想大概馆长整天看，早腻了，觉得金老师是女的，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愿意带我们继续飞奔驰骋，到更远的地方去。男人女人都愿意这样，我模糊地想起一句歌词：“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一望无际的原野随你去流浪”。
一路很美的风景，刚才那些让我心动的飞机，那些人造的机器，显得笨拙僵硬，了无生趣。大自然壮丽神奇，一缕缕晚霞在天上缭绕，轻盈娇媚，情深意长。夕阳的光辉温暖亮丽，给山林镀上金色光泽，眼前的道路上光影斑驳。光影在路上，也透过车窗，映在我们的身上，流转变幻。特别是在金老师亮泽的秀发、白净的脸庞上，光影更显清楚真切，时时跳跃闪烁。觉得亦真亦幻，我们都变成光影一般，要消融在这无尽的碧空里、山海间。路边不时闪过一片海面，阳光下的海水一片明晃晃的金子银子，暗影中的则更碧蓝幽深，安宁沉静。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车子不断飞驰，眼看着光影渐渐暗淡，夜幕降临，我们穿行在今天最后的时光之中。
苍茫中眼前变得开阔，车子驶上一座大桥，一长溜柱子矗立在海面上，斜着伸出一根根钢缆，拉起一条道路，连接几百米之外的一座岛屿。三千浦被称为“桥梁博物馆”，这只是其中的一座。周围已是无尽的黑暗，岛屿、远山眼看就要从眼前消失了。桥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灯光驱散黑暗，照出一片光明来。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说话，静静地任由汽车带我们驶过大桥，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中。车子的速度慢下来。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去看什么？不知道，但我们是三个人在一起，金老师是我的朋友，金老师的朋友带我们出来游览。
车子驶过海面，来到岛上。经过亮起灯光的几户人家，一转弯又驶过一座大桥。两旁的路灯已亮起，照见桥上的栏杆和车前的路面。此外是一片寂静无边的黑暗。车子又驶上一座小岛，离开主道，经过一段弯弯曲曲的下坡路，在一处海滩边停下来。灯火阑珊中现出一艘古代战船的身影，馆长和金老师说话，金老师给我翻译：“他说这是一个海鲜饭店，是在古代战船上开设的，很好玩，许多人到这里来吃饭。”我们下车看看，战船很高大，上面的房间更显巍然，糊了白色韩纸的窗棂子古香古色。在好几处旅游景点，我都见过这样的古代战船，让人们想起激烈战斗的场面。今天在暗夜中看去，眼前只有这艘战船，更加让人精神恍惚，仿佛里面正有将士运筹帷幄，挑灯看剑，准备厮杀。转念一想，也许里面正觥筹交错，寻欢作乐呢。电光石火之间，流光幻影，竟这样不同，不禁心生感慨。战船旁边的海水上波光粼粼，稍远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们又上车，车子开得快，穿过居民区来到主道上，又转到大桥上，是返回的路程了。那座最长的大桥上已亮起路灯，远远望去，黑暗中一条光带，时光隧道一般。要是白天来，多转一转，会看到各种各样大桥，别有风采。自己做美梦了，客随主便，哪能由得你？在这样的黑夜里，馆长带我们出来跑一趟，已是一片盛情，一番美意。要感谢人家。
回到晋州，我们去咖啡店，坐下来聊天。馆长和金老师喝咖啡，我要了一杯绿茶，各付各的。韩国有讲礼节的文化传统，但受美国文化影响，又有实用主义的规则。
馆长用简单的英语和我交流，似乎有意和我多说几句话，弥补刚才一路对我的疏忽、冷落。我这时才看清馆长的模样，确实很有气派风度，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头发三七分，油光发亮，自然柔顺，向右梳拢，额前有几个浪卷的造型，显出洒脱活泼。韩国人重视外表形象。他脸上化了妆，涂了脂粉，描了眉，嘴唇修饰过，光泽油润。而且馆长确实帅气，有精神，浓眉亮眼，高鼻梁，薄嘴唇，稍尖直的大下巴，给人刚健有力的感觉。五十多岁，但看上去很年轻，精力旺盛，帅哥模样，自信，潇洒。馆长和我的英语对话难免别扭尴尬，和金老师聊起来更欢畅，我在一边慢慢品茶。他俩说说笑笑，很有气氛，到底英雄爱美人。
过一会儿，金老师对我说：“馆长说，现在你只要会英语、汉语、韩语这三种语言，就可以走遍世界了。”我笑了笑：“有道理，英语不用说，英国、美国的影响。现在中国正在崛起，世界各地都有中国人，中国是世界工厂，都说中国将来要超越美国，成世界第一，这是大势所趋。韩国也很有成就，有现代、三星等世界著名大品牌，许多韩国人到世界各地去，建工厂搞贸易，影响很大。”金老师翻译给馆长，馆长点点头，眼睛闪亮，脸上多了光彩。
二人又说一阵，金老师对我说：“馆长说，朝鲜半岛会统一起来，早晚会这样。”我笑着点点头，说出自己的想法，美国是实用主义，只关注自己利益，不在乎什么民族感情、半岛统一。只有中国将来足够强大，减少美国影响，才更看重感情，容易统一。金老师翻译给馆长，两人都微笑着半信半疑。我能够理解。虽然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愿望，但这个话题太敏感、刺激，太复杂、纠结，谁能说得清？电视、网络上整天有专家学者在评论，但那么多的理论、预测都赶不上现实世界的瞬息万变，波诡云谲，有时沧海桑田，让人不禁惊呼“换了人间”。
咖啡店里人不少，三三两两坐在明净的小桌旁，上面的灯光照下来，把人们笼罩在温馨的光柱中。人人都化妆，穿着时尚，全身上下闪闪发光似的，白色的墙壁也富有光彩。柜台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杯子、盘子、罐子，各式蛋糕面包五颜六色，服务员穿着色彩鲜明的工作服，面带微笑，花朵一样。忽然恍惚起来，一切光影流转，仿佛在看电影。心里有种“庄生梦蝶”的感觉。何为真实？何为玄虚？或者二者本没有什么区别。
馆长和金老师聊得高兴，非常投入。馆长更显才能，侃侃而谈，有声有色，吸引住金老师。金老师脸上露出羡慕、崇拜的神情，一边听，一边或点头赞同，或疑惑不解，或好奇吃惊和恐惧的样子。一会儿金老师对我说，刚才馆长给她讲韩国的历史，讲末代王妃的故事，讲日本人的横行霸道，野蛮残暴，惨绝人寰、禽兽不如的行为。“是这样啊？”金老师问我，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眉头紧皱，眼睛睁得大大的，张开嘴巴，露出珠玉一般的牙齿，两颗小虎牙放出白森森的光芒，竟然让我有点胆战心惊，不寒而栗。幸好周围灯光明亮温暖，人们笑语盈盈，缓口气，心里觉得放松，安定一些。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愿意让这些话从金老师的嘴里说出来，不愿意再重复她说的那些话，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难以启齿，难以讲出这些事情。我低头叹口气，不去看金老师的大眼睛。馆长怎么能对金老师讲这样的事情？本来是温馨和谐的气氛啊。关于这段历史，我曾查阅一些资料，白纸黑字就摆在面前，字都认识，知道意思，可是不敢、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正因为这样，所以又瞪大眼睛看这些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字一个字都有千钧重量，狠狠地镇压住那些罪恶，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那些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一定是既不忍写，又不得不写，要以史为鉴，不能忘记历史。那是一个豺狼当道，鬼魅横行，妖魔肆虐的世界，到处血光刀影，不再是人间的社会。金老师使劲地撇嘴皱眉：“这些人真是太可恶了！”
我们饮茶、喝咖啡。身边的人们边喝边聊天，品尝小蛋糕小点心。到处干干净净，明亮温暖，空气中有茶、咖啡、糕点的香味，还有男女脂粉香水的气息，这是温柔富贵之乡了。可是几十年前人们还缺吃少穿，一百年前更是苦难深重的悲惨世界。光影倏忽，不断变幻，历史岁月，如在眼前。
馆长说起传统医学来，韩国人称为“韩方”，其实就是中医。他儿子在中国留学，学习中医。金老师不感兴趣，翻译给我听。我说：“很好啊，中医有几千年的历史，博大精深。学习中医的人都要学中国哲学，很了不起，也很不容易。中医和西医很不一样，正是中西两种不同思维方式的具体表现。现在信中医的人越来越多，学中医很有前途。”“你说得很好。”馆长忍不住直接和我说汉语了，“我读中国哲学的书，《黄帝内经》《周易》《老子》，很有道理，许多地方读不懂。”我说：“很正常，许多中国人一辈子研究这些书，从来没有人完全弄明白，越研究越觉得高深，没有止境，奥妙神奇。”馆长有些激动的样子，转头对金老师说一通话，金老师翻译给我：“他很佩服你，现在他请你和他儿子通电话，你一定不要推辞。你对中国传统文化理解深，一定对他儿子有帮助。”
“哪里，哪里？可不要这样。”我连忙对金老师说。馆长已经开始拨打电话了，可怜天下父母心，韩国人又那么性子急。馆长和儿子通话，声音中满是温柔亲切，满是幸福的感觉，我和金老师不禁露出笑容。“请您和我儿子说一说吧！”馆长双手把手机送到我面前，我没办法，只好接过来。说什么呢？几句鼓励的话吧。虽然馆长热情高，但实际上哪个年轻人喜欢别人唠叨、教训？记不得具体说了什么，却记得馆长在一边容光焕发的样子，眼睛里放射光芒。把手机还给馆长，馆长一连串的“谢谢”。
馆长把我和金老师送回学校。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本书，一瓶酒，让金老师给我说：“初次见面，小小礼物，请你收下。一本介绍他的飞机博物馆的书，还有他家乡的酒。”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再三推辞，最后收下那本书。谢谢馆长，让我想起少年时那些飞上天空的梦想。
金老师对我说：“太有意思了，我和馆长并不熟，今天跑这么多路，说这么多话，真高兴。”我没好意思说出来：“和帅哥在一起，你当然喜欢啊。”金老师接着说：“你这个保镖也很好。给我安全感。”似乎心照不宣，我们都笑了。这话我喜欢。
我们一块上楼，楼道声控灯一层层亮起来。想想今天晚上，一路流光幻影，也会装点了深夜的梦境。
作者简介：白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大家风范文库·散文十六家》（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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