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孙萌,女,1987年8月出生,北京大学社会工作硕士,现居南京,于江苏省民政系统工作,曾参与编写《新时代民政工作概论》。自中学时代痴情文学梦开始文学创作以来,主要尝试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创作,在江苏省《老年周报》刊有散文《带路》。
悬崖上的金丝燕窝
太阳痛快地向地面播洒着金辉,把城市照得通透。盛夏中的慕尼黑老城涤尽了尘土,建筑和草木溢出饱满浓烈的色彩,石灰色巷弄里点缀着一簇簇漫行的人,是街景写生的好素材。可惜严峻无暇品鉴这里的风情,刚才没接上冯小姐打来的电话,只看到她的微信留言写着,我们已经下楼了,在酒店大厅等你。
冯小姐是个温柔的女人,但严峻从她平和的言语中隐约感觉到,贾总有些不耐烦了。同为总裁助理的同事吕莉莉提醒过严峻,贾总最讨厌等待,你得让他一刻不停地行动。严峻粗鲁地拽过运动鞋,把脚塞进去,弯腰提鞋跟的时候,瞥见微信传来新消息。严峻分神了,她的手指没勾住鞋后跟,一只脚用力地向前一杵,大脚趾结结实实地撞在桌腿上。脚上和脑袋里好像被泼上了一碗飘着红油的酸辣粉,疼痛瞬间炸开了。严峻咧开嘴嘶嘶了好几声,佝偻着靠在墙角缓一缓,心中暗暗后悔,工作真不应该找得如此仓促不谨慎。
酒店装修得有点儿宁芬堡宫起居室的意思,繁复而华丽,但只一眼便叫人发觉那股容不下现代科技的陈旧味道。窄小的电梯只能挤两三个人,严峻背着包立在角落,沉默地随着电梯下降,暗地里憋着气跟散不去疼痛的脚趾较劲。电梯在某一层停了,一个圆胖身子的矮个女人显露了出来。
她戴着眼镜,也背着包,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下垂的肉脸立刻鲜活起来,堆起的笑容仿佛把她的眼镜向上推了两公分。女人钻进来,凑到严峻面前,微仰着头笑。“严小姐,你早啊,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没让你们住到凯宾斯基,我们也是没想到德国人跟意大利人学会罢工了……”女人双手摊开,脑袋歪到一边,愧疚又委屈地解释。严峻大半的精力还在与脚趾头作斗争,憋着的气被搅合得快散了。她只得把气吐出来,对女人说:“你别跟我说,一会儿见到贾总了,你跟他说吧。”女人点着头,哎了两声,干笑着没再说话。
还不到九点,酒店大厅空荡荡的。严峻快步走出电梯,立即张望着,搜寻到大门不远处落地玻璃旁的沙发里窝着两个人。她朝后瞅一眼女人,伸手向前指了指。女人放弃了紧贴着严峻,朝贾总和冯小姐的方向奔去了。严峻换了方向朝前台走去,才走出去两步,又停下来,匆匆去追矮个女人。女人虽然走得急,但她的步子碎,身子又重,三两下就被严峻赶超了。
冯小姐穿一身不过膝的奶白色高尔夫连衣裙,头发扎成蓬松的高马尾,只戴了一对小巧的草莓耳钉,看起来比往日活泼许多。她似乎不满意茶几上插花旧有的摆法,一边思考着,一边有限地挪动一些枝条,帮助花儿舒展和放松。贾总与她隔了一个座位,斜倚在沙发里,把手机举得很高,脸上反射出手机屏幕白白绿绿的光。两人感到有人走近了,放下手里的无聊事,把目光转向严峻。严峻向冯小姐笑笑,再向贾总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贾总,刚碰巧摄影师打电话过来,耽搁了点时间。”贾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问道:“他怎么说”。“他刚到柏林,现在就赶过来,跟我们汇合要到下午了。”贾总点点头:“叫他到了赶紧跟你联系。”
矮个女人站在严峻旁边,想插话,被严峻抢了先。“冯老师想解释一下昨晚的事,您看我是不是过一会儿再去叫车?”“不,现在就去叫。”贾总说,“叫车是要时间的。”严峻得了令,转身往前台走去。这次,她没有走得太急,于是听见冯老师用熟悉的口气重复着电梯里的话。“贾总昨天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没有想到,德国人跟意大利人学会罢工了……”
高挑苗条的日耳曼女郎微笑着帮忙叫了出租车,接着耐心地解答了一些本地旅游景点的信息,最后钻进后面的办公室,替严峻去取恰好用完的城市地图了。紧张的节奏这会儿稍微停滞了一些,脚尖的疼痛又浮出来,严峻被折磨得有些烦躁了。她看不出贾总有没有不高兴,昨晚上是他自己说坐飞机太累,明天迟点起,九点再汇合,早上却变卦了。幸好她心思重,醒得早,可气的是摄影师有了一点年纪,絮絮叨叨说不清楚事情,害她错过了冯小姐的电话。还有最后一条让她耽搁了半分钟的微信留言。吕莉莉写道,你能不能给我带两瓶粉底液?机场免税店里就有。吕莉莉是贾总身边待得最久的助理,和新人严峻的关系比较微妙,至少不是捎带东西不用提钱的关系。严峻攥着手机盯了三十秒,然后飞快地打了一行字:你要什么色号?
日耳曼女郎还没有回来,吕莉莉的色号先发过来了。严峻瞅了一眼,给她回了个“好”。前台后面的墙上挂着几个世界主要城市的时钟,这是
保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给人事打了一个电话,才叫她去大厅里坐着等。这地方倒是空旷气派,就是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冷气开得太足了。严峻找到个沙发坐下,用手摩挲着胳膊。她上个东家也喜欢夏天的室内超低温,但外国人爱铺地毯,墙面也不用镜面砖,人在主观感受上就感觉没那么冷。这里四处铺的是浅色的大理石砖,反射着蓝白的光,激得严峻鼻子痒痒的。可要说像薛宝钗住的雪洞,又不十分恰当。坐在沙发里,就能轻易地欣赏对面墙上挂着的几幅巨大照片,全是总裁贾文彬和各界名流的合影。旁边还有两块电视屏幕,轮番播放着公司的宣传视频。除了主营业务即食燕窝的几个广告,剩下的都是贾总或接受采访,或参加活动的宣传片。这是严峻第二次在屏幕里看见贾总。
宣传片的像素比视频连线要高,她才发现这位总裁竟能演绎出各种不同的笑容,比面试她的时候和善有趣得多了。贾总个头不大,身材保持得很好,能塞得进各种贴身的西装,显得人很精神。一些面部特写突出了他紧实的咬肌和明亮的大眼睛,露出一股实干帅大叔的派头。有时候摄影机会不小心把他脸上的脂粉显出来,惹得严峻暗想,神采飞扬还是得靠衣装和化妆啊。这些视频跳动着斑斓的颜色,节奏也很快,跟现实环境相比,好像白色冰河里煮着一盆滚沸的火锅,让严峻的心好像也热了。
一个企业家论坛的贾总个人剪辑播放了三遍以后,人事专员蹬着文雅不失干练的粗高跟出现了,就是负责招聘严峻的那位。严峻还记得她的热情周到,笑着想跟她打招呼。那女人并不理她,只递过来一张新做的工牌,叫严峻跟着她走。她走得飞快,不知是冷得还是紧张,严峻有点跟不上她。
“粗高跟”进了一间装有落地玻璃门的大房间,房间的左边紧闭着两扇厚重的熟褐色浮雕木门,右边往里走摆着几张办公桌,三四个女职员凑在一起说话。“粗高跟”径直往右边走了几步伸头说,莉莉,人带过来了,你接一下。说完也没有多看严峻一眼,又飞快地离开了。当时严峻不知道莉莉是谁,她只看见一个脸白白的,编了辫子盘在头上的女孩回头看了她,但没有走过来,也没有招呼她。怎么好招呼呢?她们都在帮其中的一个女孩收拾东西。一个说,调岗也好,总比走人好,你放宽心好好养胎吧。另一个说,玉婷,你没事过来找我们聊天啊。叫玉婷的姑娘脸上很平静,她把东西码齐抱在怀里,朝严峻走过来。你就坐我的位子,电脑没有密码,她说。几个人拥着她出去了,严峻慢慢地坐到玉婷的位子上,手脚有点发软,不知道该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姑娘们回来了。有两个往更深处的房间去了,她们是其他副总的助理,剩下一个回到严峻前面的工位坐下,喝了点水,回头看着她。严峻想,这个一定是莉莉。吕莉莉的编发让她看起来有点像乌克兰的季莫申科,她和保安用一样的眼神扫射了严峻一圈,掏了点纸笔文具给她,说她得迅速地把活儿干起来。严峻问,什么活。吕莉莉把眼珠往旁边一翻,唔,什么活呢?杂七杂八的呗。真想不明白,用得着找研究生嘛。她又把眼珠子收回来,露出同情的眼神。你先把OA系统弄明白吧,老板舍不得更新服务,系统特老。电子流程一定要做对,不然扣钱的。严峻忙道了声谢谢。
她还在研究老旧的OA主界面的时候,又进来个中年男人。吕莉莉赶紧站起身,跑过去跟他说,我都跟她交代过了。男人点点头,招呼叫严峻过去说话。他语气比较温和,让严峻做好思想准备,近期可能需要随老板出差。贾总提过想去欧洲休假一个星期,但具体时间没定,可能要等新产品宣传方案定了再说。这么着,你先研究一下吧,男人吩咐道。一时间严峻感到头绪有点杂,各处弥漫着陌生的虚浮的气息。她原先只是个画画的,整天和手绘屏打交道,跟在这儿的感觉很不一样。吕莉莉看出严峻有点懵,等男人走了才说,我们这儿没个管事的,几个助理秘书都是楼下综合部的部长代管的,刚那男的就是。不过你不用管他,我们只替贾总做事,他不过问。严峻的眉头还是不舒展,一来就准备出差吗?吕莉莉笑了,你愁什么,冯小姐跟着去,她伺候老板,又不要你伺候。
严峻拿着地图回到贾总和冯小姐那里,做导游的冯老师还没解释完。“您看看,谭经理跟我们是好朋友,我跟冯小姐又是本家,昨天你们还这么辛苦……我真是愧疚极了。您放心,白天您出去玩,我来找老徐,晚上务必给你们换一家。”贾总拿着手机左右摆摆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接下来合同里该你们负责的行程一定要安排好。我们是出来玩的,玩要玩出来效果。”冯老师的面部放松了下来,她笑着夸了几句贾总的气量大之类的话。
叫的车来了,冯小姐展开地图,盘算着想去著名的新市政厅和伦巴赫美术馆转转,或者沿着伊萨尔河走一走也富有情趣。贾总不同意,他扭头看着冯小姐问,你心里怎么不装事呢?冯小姐不说话了,把地图折回去塞进包里,让司机把他们拖到市中心的奢侈品店聚集地。
严峻一直想不明白精致的蒂芙尼蓝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是绿色?这个倔强的商业色曾经引发过她和同事们的讨论。俄罗斯人的性格直爽,他们嘲笑蒂芙尼窃取了知更鸟蛋的色彩,剥夺了它的自然属性,赋予它人造的高贵感,把它营销成世界上最具有消费意义的蓝色。连色彩大鳄潘通色卡也不敢收录它,严峻只能用RGB数值代表它在美术界的坐标。俄罗斯人笑话严峻,用不着稀罕,它一点儿比不上我们常用的松石绿。
冯小姐试戴了一条铂金手链,问严峻好不好看。严峻自然是没意见的,她回头看贾总背对着店门玩手机,像一个普通的挨着店面头躲太阳的旅人。冯小姐拿不定主意,又拿起一条浅玫瑰金的纤细手链。“这也不是给我自己买的,她叫人带东西也不说清楚,让人为难。”给朋友带的?严峻问。“倒算不上朋友,只是认识,可能以后用得着。”冯小姐面露喜色,好像更满意这个玫瑰金的。“说是带,其实跟送没有分别,我还能跟她提钱?”柜姐把手链接过去包好,请冯小姐刷卡结账。等签字的时候,冯小姐抬头看看满墙的艳色,嘀咕着:“收税嘛,谁不会呢?跟这里一样,都是挣女人钱。”
贾总说今天中午不吃饭,谁饿了谁自己解决。严峻看看冯小姐,她还是不说话。贾总从微信里翻出来几串字母给司机看,让严峻跟司机说要去这个意大利手工西服定制店。严峻很奇怪,怎么还临时做衣服?冯小姐摇摇头,全都压皱了,叫酒店熨也不满意,只能重买,要不就重做。那也来不及啊,严峻小声说。你别管,随他,冯小姐说。这是一个那不勒斯人在慕尼黑开的男装店,不是大品牌连锁店,司机又看不懂意大利语,七拐八绕地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店招牌。冯小姐忍不住说两句,什么人给你找的店啊,靠不靠谱的?贾总说,是EMBA班里的老赵。“哪个?”“就是老跟我吹牛,只招留学研究生的那个卖女装的。”
哦,留学的研究生。严峻在莫斯科是学美术的,毕业后在当地一家游戏公司做了两年画师。其实工作挺如意的,职场环境也算和谐,就是严峻的想法慢慢发生了变化。她怕冷,不爱喝酒和吃甜食,戴着眼镜一副文弱书生样,俄语半生不熟,和当地人能友好相处,但处成知心密友就很难。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宅,快要自闭了,严峻有点发愁,意识到应该回国或者换个跟人打交道的工作试试看。才把简历挂到国内的招聘网站不久,“粗高跟”就给她发私信了。严峻对自己在非绘画领域的劳动力价值是摸不清楚的,她没有任何做助理的经历,何德何能收到人事专员的主动邀约?“粗高跟”写道,没关系的,我们总裁非常注重艺术品位,对你的简历和作品很满意,希望近期就能和你进行视频面试。
“粗高跟”欺骗了她。间歇卡顿的连线视频停留住贾总严肃阴沉的脸,不流畅的声音遮掩不住他的敷衍与不满。严峻心里有数了,她的确跟八面玲珑和会伺候人有些距离。她不怪“粗高跟”,人事也有自己的绩效任务,总不能因为她给自己争取了一次机会而责怪她吧。严峻想最后说一声“谢谢”就下线,不巧纯正的斯拉夫妹子舍友推门进来了。她不知道严峻在面试,走过来想借剃眉毛的刀,顺便递过来一些零食。严峻把零食接过来,跟她解释了几句,女孩睁大了眼睛,连声说着抱歉离开了。严峻转过头想把电脑关上,惊讶地发现贾总并没有切断连线。他平静地看着严峻:你什么时候能到岗?
为什么呀?他什么意思?陶玉婷一边摆弄微波炉,一边问。严峻也不明白,她的心始终悬着。贾总明明不满意,还对她的名字也发表过意见,说太晦气了,对公司不好。吕莉莉笑了,瞅着陶玉婷说,谁叫你娃来的正是时候?她又转向严峻,不过人事也是胡来,料定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总裁不需要会管事的助理,看你除了画画也不懂别的,骗你过来干保姆的活。
副总们的几个助理还是不太理严峻,只有陶玉婷偶尔上楼借微波炉热保养品的时候,找她和吕莉莉聊一聊。陶玉婷现在是采购部的人,也不好在助理堆儿里逗留太久,把东西吃完就下楼了。吕莉莉看看墙上的时钟,敲了敲严峻的桌子。每天下午两点,贾总都要喝一杯现磨的意大利进口咖啡。这活最无趣,总是新人来做。严峻端着飘香的咖啡往外走,吕莉莉说,咖啡豆要用完了,这次你要自己采购了哦。严峻问,这东西在哪儿买的?吕莉莉笑着说,你去问陶玉婷,之前都是她买。
贾总和公关部的人在开会。屋子里巨大的投影漫射出加深的普鲁士蓝的光,使昏暗的室内平添了一些鬼魅。严峻缓了两秒才找到贾总的脸,把咖啡轻轻地放在桌上。贾总突然开口喊停对着投影汇报工作的员工。
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新招的助理,贾总说。严峻有些没想到,她直起身体,看每个人都把头转过来,用泛着蓝色的脸沉默地注视着她。留学的,研究生,搞艺术的,这些陈词滥调像便利贴一样被贾总一个个黏在她身上,像展览似的。贾总冷着脸说,我是特意把她招进来的,看看你们这些人,哎,搞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老裁缝毕竟专业,前后左右绕圈打量了贾总一会儿,就给他配上了一套暗灰色的套装,除了裤腿需要改短一点,胖瘦倒是差不多。冯小姐悄悄地跟严峻说:“不吃饭也有道理,要不然塞不进去了。”贾总意犹未尽地盯着老裁缝的讲究行头,越发觉得自己更年轻有气派,接连试了好几套衣裤,连带着又要他搭配出合适的领结、袖扣和手绢等小饰物。老裁缝来回地在不同的饰品展柜间穿梭,像一只干活的海狸。
贾总终于决定买哪一套行头的时候,已经到下午了。老裁缝也有点着急,毕竟还要扦裤脚,腰部也要稍微放一放。贾总习惯性地喊冯小姐买单,严峻说:“冯小姐在外面跟小孩打电话。”严峻也是才知道冯小姐有一对龙凤胎的,在新西兰上学,刚刚小升初的年纪。小孩子在学校参加修学旅行,冯小姐才放心回国看一看。冯小姐打完了电话,明显心情变好了些,还带回来一根冰激凌给严峻。贾总犹豫了,他想了想,改叫严峻去付账。“干嘛啊?”冯小姐问。“这是为了工作买的,当然记公司的账。”贾总说。
下午两点,摄影师打来电话,他终于赶到慕尼黑了。贾总很高兴,小心地携着熨好的衣服让严峻叫车回酒店。太阳的金辉和早上一样灿烂,但人的感觉要热得多了。倘若一直站在太阳下,或者疲劳地赶路,即使从湿热的中国东部沿海赶到纬度较高的德国南部,也会汗流浃背,叫苦不迭的。严峻看到摄影师的时候,他正是这幅狼狈相。严峻很能理解,昨天他们也是这样,只是他们是晚上到,免受了太阳的炙烤。贾总和冯小姐已经上楼更衣梳妆了,严峻帮摄影师办理
才过了半个小时,贾总让大家都下楼去,所有人都焕然一新了。贾总买了一套深蓝色加条纹的套装,果然衬得人又白又精神。导游冯老师已经跟他说过来接的车还要等一会,他忍受不了等待,便叫摄影师出来拍照片。酒店虽然是退而求其次的,好在位置不错,周围到处是慕尼黑老城的迷人风光,甚至于在楼下边就有一座浪漫的黑色少女雕像,唯独左乳房被人摸得成了锃光瓦亮的金黄色。贾总围着少女摆了好几个姿势,啧啧惊叹:“还是这种长相好看。”尽管换了身衣服,摄影师的疲劳还是显而易见,严峻走上前去要帮他提一会包,遭到了贾总的严厉制止。“你不要碰这些东西,这都是公司资产,你不专业。”
由于不愿出汗,贾总将就拍了几张就赶紧回了酒店。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几人索性都在大厅坐着等。严峻给贾总和冯小姐送过水后,在稍远的地方坐下,她也想放松一会儿。摄影师坐在她旁边,两人都为打工仔的这点小心思发笑。此前严峻和这位刘姓摄影师并没有工作上的交集,那个幽蓝的会议室里也没有他,摄影师却认识严峻,一是因为人人都会对总裁助理好奇,二是严峻在公司25周年庆上作了表演,也给人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你现在穿的就是表演那天的裙子呀。”摄影师说,“你穿这个,跟平时很不一样,成熟多了。”严峻有点不好意思,说那是人事硬塞给她的活,她平时不引人注意。摄影师点点头:“我看你还会帮人的忙,不是那种拿腔拿调的女孩,才跟你说,你这种位子离老板近,容易遭嫉妒,低调点好。”严峻有点不解,这岗位不是不值钱嘛。摄影师说:“你怎么能这么想?”严峻说:“不是我想,贾总,吕莉莉都是这么想。”摄影师仰着头“哦”了一句,又说:“吕莉莉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严峻心想,这她也知道,不然怎么就她最资深呢?“她家好几个人在公司呢。公关部就有一个,管外部关系的。”
冯老师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通知:“车已经到了。”从慕尼黑出发,大约两个小时就到了德国南部著名的旅游胜地——新天鹅堡,这是世界上最浪漫漂亮的城堡,也是今晚宴会的举办地。其实严峻并不知道宴会的细节,甚至几天前才知道要去新天鹅堡吃饭。她试图主动了解过,可是贾总说,你不需要知道,这是导游要安排的事。车子开出去十来分钟,贾总突然问冯小姐:“婚戒戴了没?上午你就没带,不知道西服店的人怎么看我们。”冯小姐赶紧亮出手指:“戴了戴了,不会再忘了。”路上再没有人说话了。贾总和冯小姐各自歪着脑袋看手机,摄影师靠着头枕睡着了。严峻摸着身上的裙子想,穿这个显成熟吗?
人事部派了一个男人事专员过来找严峻,他也瘦得很,不过是柴瘦。他拿着表单,说严峻是半年内新入职的,按照规矩,应该在公司年庆上出个节目。你不是会画画吗,那给贾总画一幅画吧。他比划着尺幅大小说,就摆在会场入口的地方,或者安排个情节,你献给他。严峻哭笑不得,这叫“隔行如隔山”吗?还是这个不停抖着他的亮色皮鞋的人事专员在欺负她?严峻回他,自己只是做动漫场景设计,不画人物肖像,也不会油画。“亮皮鞋”很不相信她的话:你们不学?严峻说,学艺不精。“亮皮鞋”瞥了她一眼:不愿意就算了,等着跟其他人一起分配任务吧。临走时,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参加表演能有200块服装费,你换身衣服。
严峻等来的任务是朗诵。不是念现成的诗啊词啊,是抒发自己努力进入公司的感悟和感恩。严峻特别犯难,入职前她只知道公司是卖燕窝的,对公司并没有什么别的感情,是人事着急找她的。那可不行,“亮皮鞋”说,你是老板指定要招留学生后成功招聘的第一个,你肯定要感恩的,而且要诚恳,给其他员工做出表率。再者,不是这个,就是另外一个默剧表演,动作大还危险,你肯定受不了,还是这个好,还能买漂亮衣服。
只看“亮皮鞋”的眼神,严峻觉得他这回说的有点诚意,只好回去抓耳挠腮地写。写了几遍,又改了几回,始终不称心,她觉得交不了差,就请吕莉莉给她改。吕莉莉笑得前仰后合,说怎么这么肉麻,现在都要求这么肉麻的吗?严峻说,肉麻?人事还嫌我写得干巴呢。吕莉莉说,幸好我来得早了,不用遭这个罪。
“亮皮鞋”给他们约了一个会议室排练,严峻才看到自己这个节目的所有参演人员。一共四个人,除了她自己,一个是销售员代表,一个是公关部的设计师,还有一个是做市场的小伙子。销售员代表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女人,她们不在行政楼上班,必须穿粉红色的制服。女人的讲稿是手写的,修改的痕迹很多,不太工整,胜在朴实。讲稿写了她这个岁数再就业不容易,感谢老板给机会,公司肯栽培,她一定尽心尽力。设计师是个年轻女孩子,身材很薄,戴着夸张的美瞳,穿得像个时尚潮人。严峻觉得她面熟,好像在那场蓝色的会议上见过。这女孩很有活力,读稿子声情并茂。她是今年的应届生,读书的时候就知道贾总。这几年贾总上过的所有节目,不管电视的还是网络的,无论财经访谈还是综艺客串,她都一集不落地看,现在可以说是追星成功了。
严峻张大了嘴,他还能客串综艺吗?那姑娘挑起眼睛皱着眉,觉得严峻这样的总裁助理实在是离谱,还不如给她来做。她翘着二郎腿,脚踝上亮晶晶的小链子垂下来,挂着一只雨燕。你应该多看贾总的节目,他很懂女人保养的,比那些台湾女明星还要厉害,女孩说。严峻尴尬地笑笑,这女孩身上的气质跟吕莉莉她们很不一样,吕莉莉和陶玉婷她们只会在职责内照顾贾总,私下里不会表达对他的崇敬。也许她们已经被使唤地累了,或者深刻体会了这工作的本质,更愿意扎堆儿小声地抱怨他罢了。女孩异色的瞳孔放射出好奇,她问,你们去德国的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去?严峻摇头说,贾总没有提过,一点儿没有要去的气氛,也不让问。女孩笑了,你不知道,肯定去,方案都定了。她抬手去摸那只彩色珐琅的小燕子,脸上的得意荡漾开来:你果然是个打杂的,我已经参与核心业务了。
市场部的男孩不跟她们聊天,只在轮到他的时候赶紧把稿子念一念,念得直叫设计师翻白眼。严峻也觉得他写得不好,像是从百度百科里抄的,都是些公司前景好,管理好,是龙头企业之类的面子话。“亮皮鞋”问他怎么没按他的意见改?男孩挠挠头,推说最近太忙,马上还要跟领导出差,只能这样了。“亮皮鞋”低下眼睛在表单上划着什么,说,不给我们人事面子,总要给贾总面子吧,还没转正就敢敷衍。男孩撇撇嘴,我是靠绩效过日子的,不靠这个。“亮皮鞋”还想怼他,男孩的电话响了。他的语气马上客气起来,连声喊着,哎,王总,王总能听见吗?男孩一边听着手机勉强地跟“亮皮鞋”作揖,一边推门出去了,直到排练结束也没回来。
公司年庆总是在年底办,年中举办的是公司成立25周年庆祝会。严峻换上了一条黑色裹身长裙,但是她贴了一些钱。吕莉莉睁大了眼睛说,哟哟哟,不一样了,成熟多了。严峻心想,也拘束多了。办公桌上多了几罐乌鸡白凤膏,用那种装胖大海或者柠檬片的圆形罐子盛着。严峻拿起来看,发现居然是公司生产的。我们公司还卖这个?严峻问。吕莉莉转过头看着她,嘴里竟然发出一声叹息:你总说是人事找你的,可你也太不关心公司了,连公司是靠什么起家的也不知道?严峻感到一阵窘迫,我来了以后就没见过这个,什么宣传都没有,连个易拉宝也没有。吕莉莉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没有了,现在主要推燕窝了。
早前老爷子创业的时候是给妇人配乌鸡白凤丸的,后来药品管得严,拿不到药准字才改卖了燕窝。再后来公司有钱了,老爷子放不下自己的老手艺,加上他其实不怎么懂燕窝,就琢磨改成乌鸡白凤膏来卖。这玩意儿算食品,没那么多限制。吕莉莉说到这儿,语气突然愤愤起来:公司女的多,这东西就当福利发,抠得很。严峻不像吕莉莉,她没吃过乌鸡白凤膏,觉得很新鲜。吕莉莉冷笑着说,你也别太信这个,就是泡水喝的,有病还是去医院。严峻不喜欢她这话,没搭茬,说这个应该也赚钱呐,现在粘上美容养颜都赚钱。吕莉莉说,这个是老爷子的东西,贾总从来不过问。
庆祝会场布置得很漂亮,四处挂了马卡龙色系的气球,跟燕窝的包装很像,充盈着甜腻、精致的气息。严峻跟着人群往里走,在找座位和去后台候场之间犹豫。陶玉婷远远地向她招手,严峻咧开嘴笑了,朝她那边挤过去。这又是一桩奇怪的事情:严峻觉得自己在公司的人缘并不好,但她从来没在陶玉婷的脸上看过对自己的敌意。陶玉婷会主动和她打招呼,中午在食堂吃饭碰见了,也愿意和她一起吃饭和聊天。严峻想,她和陶玉婷的关系比和吕莉莉的要好。陶玉婷问,什么时候走?严峻说,再过一个礼拜吧。陶玉婷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你接这个活。不过冯小姐好相处,没脾气,就是你要跟贾总远着点。她啥都不计较,就这个不行。严峻皱着鼻头说,我绝没有那方面的想法。陶玉婷拍拍严峻的后背说,你好好表演吧,我实在嫌吵,过会儿开场了就走。严峻点点头,朝前面走去了。
观众席的首排座位是配有桌子的,上面放着各人的席卡,不像后面的只是按部门大概地分了区。贾总已经到场了,坐在首排的右半边,抬头和公关部的人谈事情。正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位老者,和他左边的几位弯着腰给他打招呼的人笑着说话。严峻远远地看着,觉得吕莉莉说得没错,她的确对这个公司一无所知。她是个为画画努力过的人,知道这种“一无所知”含有主观的成分。
主持人也是公关部的人,他们总是公司里最光鲜靓丽的。经主持人的隆重介绍,严峻才知道,正中间的老者是公司的董事长。他精神好,走路也稳,站在台上脱稿讲述创业实干的艰辛,鼓励年轻人创新实干,再创佳绩。他讲话的风格和贾总完全不同。贾总是商学院的EMBA,说话间是彼得德鲁克著作译文的腔调。冯老爷子的话却更像走过动荡风雨后回归平静的返璞归真,朴实中带一点体制内常用排比和对仗的味道,也许是改革开放前三十年保留下来的语言习惯。冯老爷子讲话结束,下一个环节是表彰25年来对公司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可是颁奖过程比严峻想象中的短很多,跟会场营造的喜庆气势比,短得有些不搭调,接着就开始文艺表演了。
严峻总算见到了“亮皮鞋”口中的默剧表演。一群人垒成山让主角攀爬,或者摇晃成浪让主角勇立潮头。主角是铁骨铮铮的猛士,不畏惧高山和风浪,一次次被摔下,被打倒,最终仍站了起来。这么看来,严峻确实做不来。她看着又一次爬起来站直的主角,心说,这人不是“亮皮鞋”嘛。
导演带着一股酸臭味冲到在后台候场的严峻面前,急切又凶狠地通知,换顺序了,你排在第三个,让小鲁排最后一个。销售员代表慌乱地跟在导演后面说她不同意,她太紧张,没法儿改成第一个出场。导演斜看了一眼严峻后边说,没办法,你找公关部的经理说去吧。销售员代表怕地不知怎么是好,扯着那张陈旧的稿纸跺着脚来回地背。其实换顺序对节目的影响不大,大家都是各自写各自的,内容之间没有关联,演员之间也没安排互动情节,排斥调整纯粹属于心理问题。其实销售员代表并没出大差错,市场部的男孩表现得比排练时正经多了,严峻是稳定发挥,只有设计师成了意外之喜。
她照例饱含激情,手上动作很多,几乎像个喜剧演员。严峻被她突然伸过来的小臂吓得一激灵,接着就听见台下发出哄笑声,不知道是笑她还是笑设计师。好容易她要讲完了,三个人都在估摸该集体给台下鞠个躬,设计师突然大喊一句:我还要送贾总一个礼物!说完咚咚咚地踏着舞台的木地板跑回帘幕后面取了一块板子。她回到台前的队伍里,严峻才看清那是一块8K的油画框,里面正是贾总侧坐微笑的半身像。设计师把画抱在胸前,对着贾总激动地说,我一定要为企业创造价值!舞台上的灯照得人热得发晕,很多人在鼓掌,贾总也在鼓掌,会场的气氛被点燃了。严峻感到有点胸闷,她觉得这样的环境对老年人不太友好,因为冯老爷子始终安静地坐着,没有鼓掌,也似乎没有笑。
车辆已经进山了。层层的深绿色把路面罩住,一切陷入了晦暗。车轮下的路虽然是铺装路面,但是质量明显不如城镇里的好,已有了细碎的恼人的颠簸感。有一个坑略大了些,车内的人惊呼出声,摄影师的脑袋磕在车的C柱,发出一声敦实的闷响,迫使他清醒了过来。“这地方好偏僻,”摄影师揉着脑袋,伸头往窗外瞅,“这里是景区,怎么不维护?”贾总放下手机,也跟着把脑袋凑到窗前,眼睛溜溜地转,看外面静谧的丛林,又顺着路的方向看着前方,但这里还看不见城堡的一砖一瓦。导游冯老师笑着说:“你说的对,这条路是偏,这要解释起来就复杂了。”
德国的城堡多如牛毛,有的是烂在野地里无人问津的。新天鹅堡虽然是世界上最负有盛名的梦幻城堡,也不是360度无死角的美。当年路德维希二世逝世的时候,城堡就有众多房间没有完工。如今那些保存得比较好,位置比较集中,有故事可讲的房间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配有接驳班车、讲解专员和成套的管理机制。但“游人止步”标牌的后面,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有大量外人不知道的区域。
城堡管理者认为这些地方也可以产生收益,所以挑选了一些合适的地方,悉心修缮,供人租借。要办展览或宴席,管理方都可以提供帮助。“这在欧洲城堡运营里是很常见的啦。”冯老师说,“故宫也有好多地方不给人看呀。”这时车子拐了个弯,弯道旁边的空地上停放了几辆干净漂亮的黑色奔驰。空地上没有树,遗漏的阳光泼洒下来,照得泛着珠光的奔驰熠熠生辉。贾总扭头看了好几眼,夸了好几声“真漂亮”。
冯老师一路上话不多,这会儿看见贾总等人慢慢恢复了精力,才找点话题来联络感情。无奈她千虑一失,只问了一句公司是卖什么的,就引得贾总冷笑着说:“你不是谭俪的好朋友吗?你都不知道,看来公关部的工作做得很不到位,又该给谭俪降薪了。”冯老师吓得直摆手,赶紧说是自己忘记了,可不关谭经理的事。冯老师摸一摸脑门,她还不愿意放弃。现在已经知道贾总是卖燕窝的,就绕着燕窝来聊肯定没错儿。
冯老师是搞文字工作的,围绕一个主题展开多角度的评述难不倒她,她一会儿说燕窝滋阴养颜,一会儿说他们杂志社的女编辑也爱吃,一会儿又问能不能团购一批给他们手上的作家等等。贾总虽然嫌她聒噪,但看她表示了自己潜在消费者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反而简单介绍了几句以鼓励她多吃多买。冯老师笑得脸发红:“这种家族企业,发展得这么好真不容易啊。”“是合资企业。”贾总的脸色突然变了。严峻悄悄地瞅冯小姐,她很认真地在听贾总和冯老师的谈话,看不出想插话的意思。
冯老师的表情有些尴尬,她感觉到了刚才的话说得不好,又找不到话茬来弥补。贾总抿了下嘴:“家族企业未来肯定没有出路的,公司必须要考虑转型。我们这一步走得早一点,正在跟泰国燕窝原产地的公司合作,属于中外合资。”贾总还想补充些什么,冯老师却分心了。她看着窗外,高兴地说:“到了,已经到了。”贾总的注意力被冯老师牵引着,也跟着兴奋起来。
傍晚六点多钟,天色还是很亮,不过阳光变得柔和起来,不如下午那么晒人了。严峻仰着头,新天鹅堡的背面长什么样她不知道,但这里确实是一幢巨大的欧洲老建筑的入口,陈旧但是古朴的味道非常实在。石墙底下的花草也似乎传递着油画质地的浪漫情愫,那是对帝国时光的怀念。贾总跟冯老师确认:“客人八点钟到?”“对,八点钟到。”“行。”贾总带头跨进了大门,在冯老师的引导下走进了餐厅。餐厅的主体结构是19世纪的风格,但是内部装潢要比严峻预料的宁芬堡宫的质量要差得多了。
严峻想,这大概就是国王去世时没有完工的房间吧。因为要拿来赚钱,只能用现代材料拙劣地模仿过去的荣华,但管理方早已失去国王的审美与财力,色彩和软装不能完美地契合房屋结构透露出的设计表达,拼凑出不伦不类的效果。严峻看着墙上天鹅骑士罗英格林营救公主的装饰画,为这个童话的神域感到遗憾。全场只有她莫名地惆怅,其他人早就忙起来了。
贾总带着摄影师迅速地进入了工作状态。“待会儿王后来了,肯定要坐主位,”贾总在餐桌的座位间游走着,比划着,“我就坐在这里,冯小姐坐在旁边。你到对面去,看光线怎么样,不行的话把灯打开,看一下效果。”摄影师来回地调试灯光,又根据贾总摆的各种姿势寻找最好的拍摄角度。摄影师摇摇头:“两个座位角度不一样,坐姿拍出来不一定好看。”贾总赶紧站起来:“那怎么办?”摄影师走到一处小沙发旁边,说:“吃饭前要先行礼介绍的吧,拍那个画面显得正式。”贾总犹豫了:“听说泰国人是要跪的。我不想跪他们。
”冯小姐走过去拍拍他:“不是那种跪,是斜着跪坐,跟趴着差不多的。”说着,就趴下去给他们演示起来。“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跪,有什么丢人的。照片拍到才是真的。”冯小姐仰着头说。“行了行了。不行礼估计人家不高兴,也不给你拍。”贾总妥协了。他又转过头找冯老师:“你赶快找个拖把或者吸尘器之类的,把地拖一拖,衣服不能搞脏的。”
几个人忙活了好一会座位、灯光和机位,贾总突然朝严峻大声喊:“严峻,叫你带的东西呢,怎么不拿过来?跟个傻子似的。”严峻只得赶紧把包打开,把东西一一掏出来摆在桌面上,有一幅8K和一幅16K的油画,画着公司新出品的即食型燕窝玻璃盏,和悬崖边轻舞的金丝燕。另有两个手掌大小的人造纤维燕巢摆件和真品大小的燕窝玻璃盏模型。严峻的心怦怦地跳着,她好像看出了什么,又觉得荒唐而不敢确定。冯小姐把几个小东西掂在手里,依次摆在几个主宾位的餐具之间。贾总绕着餐桌走来走去,不停调整着东西的位置,然后粗鲁地把餐桌中间插着鲜花的小花瓶拿走,换上了那件带有支架的16K油画。贾总的双臂向前伸着:“一定要把王后和画拍进一个画面。”最后还剩一张大的,贾总扭头看着屋里的陈设,取下了天鹅骑士罗英格林。
在严峻看来,那副天鹅骑士尽管不是有名的作品,好歹用的是耗时耗工的罩染技法,选取的动态瞬间也能准确地反映故事主题和人物特点,是相当称职的装饰画,比她带过来的两幅要强得多。唯一不足的是它不是原作,是印刷品。严峻仔细端详过燕窝画,且不说立意,也不评论技法,至少能从那些明显的轻浮飘忽的笔触,看出画家下笔的仓促,迷茫和些许闹别扭似的不快。但严峻第一次看到这些画的时候,她并没有声张这些问题,那时她还不知道画的功用。
温柔愉快的《糖果仙子舞曲》响起,带来了一阵喧闹。严峻托着腮,静静听曲子放完,然后是《水边的阿狄丽娜》,再然后是《梦中的婚礼》。等这些都演奏完,公司渐渐回归了平静,比之前更静。严峻和吕莉莉都没有走,贾总的办公室时不时传来粗犷的笑声,主客之间谈得正欢。严峻的心里压抑得难受,又是那种让人发晕的虚浮。吕莉莉说,又来这套,搞得人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
一个女人踩着纤细的高跟鞋噔噔噔地跑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大文件袋,鼓鼓囊囊塞着东西。进了屋,她就改成了快走,走近吕莉莉的办公桌,睁大了眼睛问她,贾总还没走吧?没,吕莉莉说。她抬起手放在心口按了一下,把东西卸在桌上。那我等他,她说。严峻认得她,蓝色会议室里,她坐在离贾总最近的位置,是公关部的经理谭俪。去除了诡异的蓝色幽光,严峻发现她其实是个身材苗条,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只不过她身上的压力有点明显,脂粉盖不住面上的暗沉,时髦的套裙也裹不住周身的疲惫。
谭俪也认出了严峻,她把文件袋里的东西展开来,招呼严峻过去看。听说你在俄罗斯学美术,还干了两年画师,真厉害啊,她说,你别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的小鲁也是画画的,还会做手工。来,你给看看,怎么样。严峻拿起几个小摆件摸摸,又凑近看了看两幅小画。都挺漂亮的,严峻笑着说。吕莉莉也把燕窝模型掂在手里,调侃道,你们真行啊,找泰国人做广告,偏偏去德国,把冯小姐的旅行都搅合了。人家夫妻难得团聚,要重燃激情的呀。谭俪瞪圆了眼睛说,唉哟,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别让冯小姐误会。这只能怪泰国人不住在自己国家,非要住在德国。我告诉你啊,现在的那个泰王,做王子的时候就喜欢待在德国,登基了以后也还是往那边跑,他那几个王后妃子都跟着跑,酒店都成行宫了。不过这对我们倒有好处,毕竟不在他们地盘上,我们好操作。
吕莉莉斜着眼睛瞅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说,你们这个事儿办成了,那里面的事儿也就能办成了。谭俪问里面是什么人。吕莉莉笑了,这你要问严大助理,她现在管贾总的行程。严峻是知道贾总的行程,可有些事情像珠子,只有待的时间够长,才能把珠子串起来,严峻是串不起来的。她只能照实对谭俪说,客人是在泰国承包金燕崖岛燕窝产业的中国人,已经在公司参观一下午了。谭俪好像恍然大悟,是他们啊,原来他们是中国人。她又皱起眉头来,中国人办的公司,算什么合资?吕莉莉反驳她,人家在泰国开的公司,按公司算,又不按人算。这要是谈成了,我们也算混成个合资企业白领了。谭俪笑话她,你乐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吕莉莉说,我有什么乐的,就是感觉老爷子以后更说不上话了。
几个人都安静了。过了十来秒,房间里又传出来一阵笑声。谭俪说,听他们高兴的,等过两天贾总去了德国,就差不离了,我们这边后续的宣传都安排好了。她看向吕莉莉问,不过我就奇怪了,之前我们卖的不也是泰国金丝燕吗?吕莉莉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是啊,茅台镇的酒也说自己是茅台啊。他们还想上市呢,总拿边角料哪行。
木门死死地闭着,仿佛已经坏掉了。谭俪捂着饿痛的胃,直嚷着要减肥。可是长久地吃不饱,人会抑郁,就像她现在一样。她开始后悔来到这个公司了。两年前的谭俪是市电视台职工,有编制,是正儿八经的干部。只因为竞争一个中层管理的位子失败了,自尊心受挫,又逢猎头来探消息,出了个当时看来很高的价钱,于是一个冲动辞职了。谭俪懊悔地说,可真到了公司才明白,我真是受骗上当了。公积金少得几乎没有,工资也不按工龄涨,去年贾总嫌弃她舆情处理得不好,还给她降薪了。吕莉莉笑着说,谭经理你都来两年了,还是体制里那个脾气,什么都跟人说。谭俪甩甩脑袋:不说就憋死了。
然后她就想起了陶玉婷。她指着严峻说,她那个前任,听说都降到最低工资了?吕莉莉说,本来是叫她走的,结果她怀孕了,贾总气得不行,让她随便到哪儿待着。谭俪问,她怎么得罪贾总的?不是留学的呗,吕莉莉答。严峻的身体顿时紧了一下。吕莉莉又说,都是借口,她不听话,不肯给贾总买药。谭俪问是什么药。吕莉莉不肯说了,只做了些挤眉弄眼的奇怪表情。谭俪有些惊讶:冯小姐彻底回来了?不去新西兰陪读了?吕莉莉嗤嗤地笑着不说话。
木门从里面打开,贾总陪着几个客人出来了。吕莉莉和严峻迎上去,陪着贾总送客。几人回到办公室,谭俪赶紧拿了收拾好的文件袋跟着进了木门。严峻看看钟,已经晚上七点了。吕莉莉收拾好包:怎么,不走?严峻犹豫着。吕莉莉冷笑着说,不走干嘛,天天这么耗着,又不给钱,明天他能迟到,你能吗?谭俪用不着伺候,走吧。严峻被她说动,拿着包又看了一眼木门,熄了灯。
隔了一天,贾总让严峻去公关部去改好的画和摆件。严峻到了公关部没看见谭俪,就随便拽了人说明来意。话被传了几次,设计师小鲁走过来了,手里空空的。严峻以为她也要来传话,但小鲁说,东西出了点问题,待会儿她自己去和贾总解释,不劳烦严峻带话了。小鲁的神情里带着一些骄傲,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
窗外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太阳遗留了一些余晖,树木和草静默地吐息,展示出比白天更灰更蓝的绿色,仿佛列维坦的那幅名作——《夏天的傍晚》描绘得一样沉静。时间似乎不再流淌了,这种静止感一直延伸到室内,每个人都僵直地坐着,除了为了营造气氛点燃的飘动的烛火,一切都被黏住。已经超过八点半了,门外没有一点儿动静,严峻的手心里攥出了冷汗。她看到贾总的额头发亮,冯小姐的双目失焦。冯老师解释道,可能是安保考虑得比较多,就慢一点。就像《泰囧》里讲的一样,他们那边就是慢慢来,不可能跟德国人办事一个样的。可能他们自己也受不了,要不然干嘛跑到德国住?现场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冯小姐笑起来,贾总也微笑了,但严峻觉得他笑得很干。
九点的时候,严峻实在受不了了,跑出来上厕所。她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比两个小时前摆画的时候还厉害。心这么慌算怎么回事,严峻讨厌这种悬浮的晕眩,她已经被折磨得够了。不远处的走廊里,偶尔穿行过两三个穿着侍应生服装的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士。严峻捏捏拳头,跑过去拦住一个。“这里是新天鹅堡吗?”严峻脱口而出。小哥愣了一下:“不是啊,这里是靠近边境的废墟城堡。”“你们不是新天鹅堡运营方的人?”严峻有点发急。“没听说过,我们是雇来办私人聚会的,是一位消瘦的中国男士。”小哥说。严峻心一沉,完了。
回到餐厅,严峻捂着嘴,悄悄地跟摄影师说了刚才的事。摄影师转了一下眼珠,你是助理,你赶紧去跟贾总汇报。严峻有点怕,摄影师没有像她期待的一样陪她一起,她等了几秒,还是小心地挪到贾总跟前。贾总的脸似乎凝固了一瞬,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冯老师从屋外进来了,笑着说人已经到了。贾总两眼直视着门口,叫严峻回去坐着。
没有任何仪仗,也没看见一个随行的女官,矮胖的冯老师后面只光秃秃地走进来两个黑瘦的略有些虾背的男人。好歹两人穿着西装,看面部特征,确实像东南亚人。冯老师的笑容又把眼镜向上推了两公分,热情地招呼服务人员帮那两人落座,然后对着贾总介绍道:“这位是中泰文化交流促进会的会长甲扎禄颂巴先生,那位是王室公共事务办公室的负责人罗先生。”贾总紧紧地抿着嘴,一句问候的话也不说。冯老师悻悻地坐下来,吩咐服务人员开始上餐。
严峻完全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她仿佛什么都没吃,仅仅忐忑地承受着餐厅里诡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破的平静就饱了。况且,那两位先生嘴还不闲着,她得给贾总翻译。他们很明白贾总是有钱的人,想知道他具体是做哪个行业的,又向他介绍自己的工作单位,问他有没有兴趣投资或是交流。贾总面上淡淡的,嘴里裹着食物,含混不清地答两句,让严峻很不好翻译。再往后,贾总索性不说话了,餐厅里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清脆声音,窗外的虫叫声传进来,引得人发燥。严峻低下头拿手机查百度,她怀疑这两个人也不是真的。
正式的西餐要走规定的程序,一直拖到晚上十点钟。贾总放下刀叉,似乎已经忍到了极限。“赶紧回酒店,”贾总压着火气对冯老师说,“叫上你的合伙人,到我房间来。”严峻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大对劲,她明明很累,脑子却非常亢奋,意识极端的清醒,在等待打一场仗。她看到其他人也是这样,眼睛在黑暗的车里亮得像明星。
严峻把油画等道具放在房间的行李架上,吞了几口水,又匆匆往贾总的房间赶。冯小姐和贾总住的是行政套房,房门拿个硬纸盒抵着,可以轻易地进入。房间很宽敞,但不整洁,可能是因为塞进来的人有些多了。冯小姐和贾总坐着双人沙发上,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嵌进去一个严峻从未见过的消瘦男人,冯老师坐在男人旁边的椅子上,摄影师呢?摄影师没过来。男人点着头,脸上挂着半真不假的笑容,他也不看着人,而是盯着茶几上的某个地方,吞吞吐吐但十分平静地解释一些车轱辘话。“真是不好意思,晚上的这个安排是出了一些意外的情况。我们也没有想到,泰国人临时改变了主意也没有通知我们,我们刚才也在找牵线搭桥的人,真是不好意思……”
贾总把他们赶走了。冯小姐不理解:“干嘛让他们走?还没说清楚……”“说不清楚了,喊上谭俪回去报警。”贾总又转过头对严峻说:“赶紧买票,明天我要尽快回去。”夜里两点,严峻最后跟冯小姐确认好了票,她耳鸣得严重,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次日一早,严峻刚收拾好行李就被冯小姐叫到房间。房间里比昨天更乱了,地上散落着撕碎的印满字的A4纸,严峻能轻易地辨认出“发布方案”几个字。贾总关着门在阳台打电话,冯小姐在大床边收拾衣物。严峻这才发现,房间里有两张床。小的那张斜摆在沙发后面,像是另加的,上面扔着两件男士衣裤。冯小姐还没化妆,穿着一条墨绿色的宽松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十分疲惫,又像是失望透顶。她让严峻叫点早饭送到房里,严峻刚要走,冯小姐又叫住她。冯小姐说,算了,什么都不提了,赶紧回去吧。
赶到机场办完手续,严峻瘫在椅子上,她令自己松散下来,好像黎明就在眼前。忽然她想起吕莉莉要的粉底液还没有买,一阵懊恼无奈的情绪涌上来。看看手机,离起飞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严峻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地跟冯小姐打了招呼,飞快地朝免税店奔去了。她喘着粗气赶回来的时候,冯小姐和贾总已经站起来排队了。贾总瞪着她:“你怎么回事?”这班飞机提前半个小时就开始登机了,她的运气实在不好。
回到公司正常上班后,一切就像梦醒了,脚终于踩在了地上。严峻觉得吕莉莉,连带着副总们的助理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吕莉莉说不用她辛苦,咖啡豆已经买好了。严峻有点诧异,两瓶粉底液就把她收买了吗?
周五的下午,综合部部长急匆匆地上楼跟严峻说,快,马上下楼集合,去公安局做笔录。严峻赶到楼下,看见贾总正在骂管车的队长,冯小姐和哭丧着脸的谭俪站在一边,还有几张法务室的半生不熟的面孔。
派出所的领导亲自在门口迎接,把他们一行人接到会议室坐着。贾总坐得很稳,两条腿敞开着,占了很大的面积。他搓着手机,严肃而愤慨地说:“这是赤裸裸的诈骗。我们是去休假的,那个胖女人和那个姓徐的,承诺的服务一样也没做到,骗了我整整一百万。”警察们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谁也想不通一家子中国人,为什么非要花大价钱去德国见泰国王后?等贾总诉了一会苦,谭俪被警察叫进了一个房间,紧接着严峻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此时,严峻才意识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根本讲不清楚,破碎的片段在她脑中划过,拼不出完整的图像。即使是那些破碎的东西,也似乎不能说。
年轻的警察问她,老板一家休假,怎么不带小孩,反倒带着摄影师和助理?那个旅行中介是怎么联系上你们的?严峻答不出,她跟警察说自己新来的,除了去城堡吃饭那天发生的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等严峻出来的时候,冯小姐和贾总已经不见了。谭俪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等她一起回公司。两人坐上车,严峻说:“谭经理,刚才警察问我话,那些人是哪儿来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谭俪弯下腰,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根抵着额头。她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整个人缩得很小。车子驶出了派出所大门,谭俪把头抬起来,她的眼线有点花,似乎刚刚哭过。
谭俪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跟警察说的和跟贾总说的都是一样的。这个姓徐的好多年前跟我们电视台合作过节目,是广东一个杂志的主编。他们那边人脉广,能跟一些名流贵族拉上关系。他跟我说,名流也要结交新贵的,不然圈子就小了。我想是这个道理,《泰坦尼克号》里也是这么演的。那个新上来的泰王后都是第四个了,位子坐得不稳,也要有自己的人脉。我想一想,就信了。”她脸上懊悔得不行,眼睛里亮晶晶,湿漉漉的。“这事是我找私人关系做的,不仅没讨到好,现在贾总还怀疑我跟人家合谋。他虽然没明说,但我感觉出来了。”
严峻体会过来了,谭俪把这事完整地说出来至少是第三遍了。可是贾总不信任她,警察也必定是冷淡地回应,她又跟严峻说一遍,只不过期待她能说两句宽慰人的话罢了。严峻说:“这种事你干嘛往你个人头上揽?让他们花钱请明星啊。”谭俪眼里的泪流下来,把下眼线的黑色蹭在脸上。“贾总让我先找关系的。他们以前干过这种事,想得简单,照张相就算完。可惜当时策划的经理走了,换了我来,又要我干。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管呢,随他们要蹭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一早上严峻刚到公司就听说公关部的谭经理要离职了,交接完工作就走。严峻料到她可能待不下去,却没料到这么快,便问是辞职的,还是被开除的。陶玉婷说,她合同到期了,贾总不同意续约。严峻想起谭俪流泪脏污的脸,她忽然感到在某些方面,她和谭俪是一样的,脚下一阵虚软。陶玉婷说:“你知道现在公关部什么人负责工作吗?”严峻摇摇头。“是吕莉莉的二叔,原来在公关部管对外关系的。”
陶玉婷看严峻沉着脸不言语,觉察出她情绪有点不对劲了。她试探着问:“他们没叫你买什么东西吧?”“什么东西?没有。”“你别买,缺德玩意儿。要是给冯小姐知道了,他们离婚闹起来,还得捎带上你,名声都完了。”严峻反应过来了,说:“我明白。”
慕尼黑之旅虽然短暂,还是出了不少单据,需严峻一一整理报销。她一页一页地把票据按顺序贴好,生怕错了一点,又要打回来重做。她想赶快把这件事彻底了结,再也不提起,但法务室的人不放过她,整天缠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一天发生的全部细节,还要写成文章,签上姓名。
她黏好最后一张车票的时候,“粗高跟”又出现了。她的头发变长了,烫成个大波浪随着她走路带起的风而飘荡。她又带过来一个女孩,跟三个月前一样,跟吕莉莉打过招呼就想走。吕莉莉这回不放过她,拽住她胳膊问:“这时候来,怎么回事?”“粗高跟”躲着她的手,连连求饶:“你别为难我,我烦着呢。”“怎么了?”“粗高跟”凑近了说:“公关部的小鲁到我们那儿闹,问怎么她不能调过来当总裁助理?你说这事我们人事做得了主吗?”
“粗高跟”飞快地走了。吕莉莉招手让那女孩来自己工位,又搬了把椅子,让女孩坐着。“现在位子没腾出来,你先坐着吧。”严峻没法儿不注意那女孩尴尬无措的脸,她的心轰的一声,瞬间就明白了陶玉婷的心。女孩的背挺得直直的,她坐得不自在。可严峻觉得自己更不自在,一种悬而未定的慌张感袭上来,她好想逃离这个地方。
电话响得正是时候,楼下的门岗保安通知严峻,公安局送来一件文书,让公司签完字送回。严峻下楼去取,发现是一封《受理通知书》。这东西应该是给谁签呢?吕莉莉把文件拿过去看了一会儿,让严峻上五楼去找冯小姐签。“怎么是给冯小姐签?”“冯小姐是法人代表呀。”吕莉莉说,“你赶紧去吧,冯小姐现在还在公司,不久就要回新西兰了。”
严峻从未上过五楼,她一直以为贾总的办公室在公司的最高层,再往上就只堆杂物了。五楼的人很少,四处空旷,空气中混合着家具木料、清洁剂和一缕尘土的味道,冷冷清清的。冯小姐斜倚在沙发里刷视频,穿了身扎染色的收腰真丝长裙,随意舒适。她仔细读了通知书,叹了口气,签上了字。
“哪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你也吓到了吧。”冯小姐说,“唉,非要跟那些人攀关系,又要省钱,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严峻忍住心中的不适,反倒安慰她,好歹是立案了,多少能追回来一点损失。冯小姐把文件递给严峻,站起来说:“我是管不了这些了,明天我就回去了。老贾还跟我说要合资,要上市,这下踩了个大雷吧。炸炸他也好,心都野了。”
综合部部长给严峻打电话,叫她到一楼的会客室谈话。部长这回的语气不如之前的温和了,开门见山地说严峻试用期表现不好,公司不予以转正。为什么,严峻问。这不是很明显的嘛,部长说,你干得不好,贾总不满意,我也不满意。严峻很奇怪,他有什么不满意的?部长无奈地笑了:“这么长时间,你一次也没有主动向我汇报过工作,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在干什么?”严峻说:“吕莉莉说你不管事的啊。”部长板起脸说:“胡说,吕莉莉每个星期都发工作总结给我。”
严峻愣住了。部长没发现严峻的思绪已经飘走,自顾自地说:“都是成年人了,换个工作而已,你也别太矫情。待会儿你回去收拾东西,可别怨天尤人地闹,没人帮得了你。跟你同期没转正的也不止你一个,市场部有个小伙子也没转正,他经理跟他谈了以后,人家当天就收拾东西走了……”
严峻昏昏沉沉地上楼了,办公室空荡荡的,新来的女孩和吕莉莉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严峻把《受理通知书》展开捋捋平,轻轻地放在吕莉莉的办公桌上。她电脑桌旁的矮柜抽屉没完全关紧,露出里面的一点东西,严峻的眼睛扫过去,看见一排像钙片瓶子一样的塑料药瓶,但字太小,看不清。严峻不自觉地把腰弯下去想看个究竟,但仍然看不清楚,她想来想去,没有伸手碰那个抽屉。她放弃了,慢慢地直起腰,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吕莉莉的电脑没有熄屏,右下角有一个扑克牌大小的浏览器页面,是购物网站的待收货页面,半张商品图片里立着一个只穿着三角裤的雄壮男人和一个药瓶。
两个月后,严峻趴在手绘屏上恣意地涂抹着色彩。主美让她充分回忆俄罗斯森林的独特魅力,把希施金笔下的繁木菁林动漫化,成为新项目里场景设计的亮点。她自由地指挥着熟褐、松石绿和普鲁士蓝,这种笃实的感觉让她觉得久违和宝贵。
手机已经响了三遍了,严峻认得出那是燕窝公司的号段,她的信心已经回来了很多,不妨接起来听听。是吕莉莉。她的口气里带着不情愿,法务室的人缠着她,叫她劝说严峻去做出庭证人。严峻觉得好笑,她受到了冒犯。吕莉莉说:“我就猜到会这样,不愿意就算了,反正电话我也打过了。”严峻想挂上电话,她已经领教过这位最资深的助理,不愿多作纠缠,不料吕莉莉还有话说。
“你先别挂,”吕莉莉说,“你别以为是我把你挤走的,我没那个能耐。要怪就怪你真不是干助理的料,眼里没有伺候人的活儿,倒是老板没发现的你发现了,老板丢脸的样子你全不避讳。”严峻心里委屈,有些情况她怎么避讳得了?不过,如果是吕莉莉之类的人物,可能确实会处理得不一样,要不,这么重要的外出,她怎么不去呢?“你现在才好,就得干适合自己的。你不知道,新来的小姑娘给贾总骂得惨了,新品发布案失败了牵连出来好多事,贾总心情不好,总拿她出气。”“牵连了什么事?”严峻问。吕莉莉笑了:“好好幸灾乐祸吧,你也憋着坏呢。”
在泰国金燕崖岛开公司的中国人也听说旅游诈骗案了,他们才知道贾文彬说的能让泰国王后给燕窝做宣传完全是吹牛。他们很生气,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同时认为贾文彬能在这么荒唐的骗局里栽跟头,可能他的智商也有问题。那些人表示,燕窝可以让你们进货,合资就算了吧。贾总听到对方对他本人的质疑,气得五官都歪了,当下就把小鲁做的摆件给摔了。
“怎么样,解气了吗?”吕莉莉笑着说,“你也同情同情法务吧,他们也不容易。”
“你说错了,我没什么可生气的。要是我忍着恶心给贾文彬买过药了,那还值得叫屈。你说得对,我不适合干他的助理,你小心点公关部的小鲁,她倒是适合……”手机里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严峻想,吕莉莉大概再也不会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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