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我的小跟屁虫
文/田晓
村里有个姑娘叫巧叶,和我家住对门。儿时总是爱跟着我,我走到哪,她撵到哪,她喊我“三哥哥”,我喊她“小跟屁虫”。我们一群男孩子有时候疯野,像野马一样撒欢奔跑,她在后面跟不上,就耍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哥哥不走,哥哥等等我”,鼻涕拖得老长,我气哼哼的不得不回头用眼瞪她:“烦死人了!”她赶忙从地上爬起,“哧溜”一下趴在我的背上,咯滴滴笑个不停。
我走到哪,她跟到哪,我上学,她跟着,我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大声背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她在教室外面自个玩,踢沙包,捉蝴蝶。我放羊,她跟着,我躺在青青草地上,眯眼享受暖洋洋风和日丽,顺便也想想自己将来也能当个司令军长带领千军万马冲冲杀杀,她不消停,她拿根长草棍捅我的鼻子,弄醒我让我给她讲“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我到豆地里给她捉了一只蝈蝈,又给她用高粱篾子编了一个宫殿一般的蝈蝈笼子,她提着,我甩着羊鞭,仰头吼“咱俩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她撇撇小嘴“哥哥唱得不好,比驴叫还难听”,我瞪她“小丫头片子,懂个屁”,她立马变得乖巧伶俐:“哥哥唱的好听,比栓宝还栓宝”。
我们两家前面就是一口荷塘。每到夏天时候,荷塘就成了我们野孩子的乐园,洗澡,扎猛子,比赛从弯腰老柳树上扎进水里谁在水中憋气最长凫的最远。摸鱼虾挖莲藕摘莲蓬,每当我抱着一大捆莲蓬上岸时候,小跟屁虫就屁颠屁颠赶忙跑来,和我一块大快口福。我们洋洋得意的吃着白嫩嫩脆甜甜莲子,小跟屁虫俏脸就笑成了一朵花。那天我摸了几个虾米,我们跑到打谷场上,我把虾米晒在滚烫的石磙上,不一会,虾米就烫熟了,我们抢着吃,那带有泥腥味的野味到今天还念念不忘。
眨眼间,那个老拖着长长鼻涕的小跟屁虫上学了。依旧天天跟着我,不会的字让我教,不会的算术题让我做。小跟屁虫不再流鼻涕了,马尾辫一扎,红小褂一穿,像荷塘里刚刚冒出水面青荷,又像是荷塘里飞来飞去的红蜻蜓。有天一个坏男孩在她书包里放了一只毛毛虫,把小跟屁虫吓哭了,她红着眼睛找我。我一脚把欺负她的坏男孩跺了腚朝天,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嘟囔:“你和她不沾亲不带故,你凭什么护着她?”我又朝他跺了一脚:“谁说她和我不沾亲不带故,我是她的亲哥哥,她是我的亲妹妹。”
小跟屁虫学习很好,每个学期都往家拿奖状。每到这时,我妈就找笤帚疙瘩打我屁股:“看看人家巧叶,再看看你,什么都不会,就长个傻大个。”巧叶这时就拽住我妈的手:“别打俺哥哥了,别打俺哥哥了!”
野地里风光依旧美好。掏鸟窝,偷西瓜,炸毛豆,烤红薯,烧嫩玉米,我是村里孩子王,打群架自然少不了我。初一那年中秋节早上,露水大得惊人,我和四棱在田埂上又干上了仗,四棱的双截棍抡过来了,“呼”的一阵风,我的额头隆起了一个小山包。巧叶一边哭一边给我揉:“哥哥疼不?哥哥疼不?”我说“”“一点也不疼。”末了还不忘叮嘱她:“到家千万别对大人说,千万千万!”
早早地我就辍学了,父亲也不强求我,我高兴的一蹦老高,哈哈我终于解放了。去他娘的噎死狗扑克牛吧,我再也不用学那头疼拗嘴的英格里希了。还有那可恶的几何,一会圆锥一会椭圆,什么逻辑啊,躺下是平面站着是立体,还有物理,那喷着白沫的物理老师一上台就是“说走还没走说没走就要走”,不知道让我笑掉了几颗大牙,还是化学好,那黑红脸膛的化学老师说他刚到开封上学时从老家带去的铜脸盆被人砸成了扁皮窝窝,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化学,至今我还会背元素周期表。学不会生理卫生,有个同学生理卫生学的让我佩服的四脚朝天,可我到现在也没记住人身上到底有几根骨头。生物倒是学得不赖,什么基因遗传变异一学都会。语文更没说的,考试年年全校拿第一。阿旁宫赋倒背如流,老师说我要是将来干个作家记者什么的,一定是把好手。
如今什么都不说了,拿笔的手攥起瓦刀,卖个关子,是皇帝面相太监的命。还别说,拿笔不行,抡瓦刀倒不费吹灰之力,不出一年,活做得比师傅都干净爽利。包工头拍着我的肩给我打气:“老三,弄得不赖,一月再给你加十五块钱。”对了,在家我排行老三,所以不管出门在外还是在村里,只要一喊“老三”,就是我了。
出门,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爽着呢。吃饭睡觉干活吹牛,偶尔下雨天也在工棚里打扑克拱猪斗地主,赢钱买烧鸡啤酒。有一天我照镜子,嘴唇上下长出了细密黑亮胡子,喉结什么时候也大了,再一看自己身板,壮实的像五爷家那头犍牛,什么时候我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造物主真是太神奇伟大了。
夜里开始想花花绿绿的女人。做各色各样美梦。拥抱,亲吻。奔跑,欢笑。渐渐地,这个女人模样越来越清晰越顽固占据脑海心田,怎么会是那个拖着长长鼻涕的小跟屁虫啊?太不可思议了,梦里这个小跟屁虫还蒙着大红盖头,嚷着要做我的新娘。
春节回家又看到小跟屁虫了,小跟屁虫越变越漂亮了,脸蛋像塘里荷花一样鲜美娇艳,腰肢如春风里柳条一样又绵又柔。一看到我,脸红的柿子一样,只喊了声哥就跑回家去了。我还直纳闷,这小跟屁虫什么时候不流鼻涕了。
瓦工活越干越精,钱也越挣越多。后来干脆我也做起了小包工头,领着十几个弟兄刷大白,搭架子,粘瓷砖,工头说,“看你也不是个笨人,以后跟着我学看图纸吧”,我说“中啊”,因为我知道,只要会看图纸会做预算将来就有可能当大包工头。
我们老板有四个相好的,到时间咱也不求多,只要一个可心实意的就可以了。相好多了争风吃醋,还打架吵架,麻烦。那天我正在高高的顶层焊脚手架,四棱喊我:“老三,快下来,有人找”,说完还直冲我挤眉弄眼。我下来一看,一个个子高挑穿红连衣裙女孩找我。她一直冲我笑,当她喊我“哥”时候我才看清,原来是小跟屁虫。我赶忙笑:“巧叶,你咋来了?”她莞尔一笑:“听婶子说你在这里,我来看看你啊”。我不敢再喊她小跟屁虫了,人家现在是名牌大学的女大学生了,我现在土包子农民工一个,再喊人家小跟屁虫,那不是打孔老夫子的脸吗?进了工棚,她飞快的扫了几眼。看到什么呢?稻草,简单铺盖,乱七八糟放着的大海碗,还有方便面袋白酒瓶,我被子上还放了一本《平凡的世界》。她问了问那个是我的床铺,就径直走过去,把我的一堆脏衣服往挎包里一塞,什么也没说,头一低就匆匆走了,撵都撵不上。
晚上,工棚里开我的批斗会。要我坦白和她什么关系,我蒙头装死狗,工头也来凑热闹:“你小子中啊,闷头焉脑的,还搞了个如花似玉女大学生,不中,今天你小子非请客不中!”
巧叶依然隔三差五来工地,每一次都是一次八级地震,小弟兄开始冲她喊:“三嫂,又给老三来洗脏衣服了,我还有两件,也给我洗洗吧”,她不羞也不恼,只是微笑,有时顺便也就把工友们的脏衣服一块洗了。天飘雪花时候,她给我送来一件毛衣,非得让我当着她的面穿上,“我自己织的,不知道合身不合身”,还别说刚才还冻的浑身筛糠,一穿上她织这件咖啡色毛衣,一会身上就热乎乎的的。
由我们一群人建造的曼哈顿大厦终于竣工了,我们看着我们一砖一瓦垒砌的华美壮观杰作,都骄傲地笑了。笑过之后,又有些凄然,我们给这个城市盖了无数高楼大厦,可是却没有我们的哪怕是一平米的蜗居,我们这些人是都市放牛郎,我们注定是这个城市的候鸟,我们在这里洒下了汗水欢笑,最后却带不走一片云彩。散伙饭吃过,我们便各奔东西,我们要去重新寻找新的工地新的饭碗新的城市。我没有和巧叶告别,因为几天前,她亲口对我说,她被保送到了复旦读研究生。
父亲要我回家,说是庄稼没人收。我回家了,小麦早就入囤了。父亲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一茬,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母亲也极力劝说:“你建嫂说的那闺女不错,高高挂挂,模样十里八乡没得挑,人家家里还有台联合收割机”,我脖子一梗“不中”,父亲火了:“你小子想找个天仙啊?”我脖子又是一梗:“我就是要找个天仙!”“我知道你小子想的是谁,明白告诉你,你小子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石狮屁股没门!”“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打一辈子光棍我甘心情愿!”走出了很远很远,只听到一声父亲叹息:“唉!这头犟驴!”
“哥哥想你。很想很想!”
“哥哥,想做你一辈子的小跟屁虫!”
“哥哥,看过《山楂树之恋》吗?你是我的老三,我是你的静秋……”
无数次感动,在两地脉脉守望里辗转反侧站立成一道道忐忑惊喜风景。再一次在同一个城市相遇,哀怨眼神掩盖不住身心憔悴,我问巧叶:“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就是夜里一直想你,一直想,一直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终于,我伸开坚强臂膀抱住了我的巧叶我的小跟屁虫,她小声唧哝:“盼这一天,几乎望穿秋水!”
因为工作出色,我已经成为裕华建筑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我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取了出来,我买了一辆天籁公爵,我把车开到了巧叶所在大学校门前。巧叶像蝴蝶一样飘了出来,一见到我和车,大吃一惊,我双手郑重奉上一束鲜红玫瑰:“巧叶,嫁给我,好吗?”巧叶羞涩地“嗯”了一声,红晕已是霞飞满天,“早就想做哥哥一生的最爱了”。我把钥匙递到她手里:“送给你的”,然后就抱起她飞快地转了三圈大声宣布:“小跟屁虫,我爱你,我想一生一世照顾你呵护你。 ” “哥哥,我爱你,从做你的小跟屁虫那天起,我就梦想今生我要做你最美丽的新娘!”手牵着手,迎着鲜花掌声迎着朝阳迎着无数笑脸祝福,我们走向我们的爱车,走向我们庄严神圣的红地毯。
“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红烛摇曳,余音绕梁,相视一笑,暗夜生香。今夜星光灿烂,相距最近最亮的两颗星星,就是我和我的小跟屁虫----我永远也亲不够的巧叶。深情地俯视着小跟屁虫娇美的脸庞,我想起了高加林与巧珍,我想起了田晓霞与孙少平,我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有点疼,我暗自庆幸这个时代,只要你努力,农民工同样可以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女硕士。那就让我们加油干吧,有智吃智,有力吃力,只要我们不懈怠不偷懒,只要我们弓着腰积极上进,我和我的小跟屁虫的梦想同样精彩。
不信?那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