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带着杀猪刀进城
冯生带着日伪军进村抓人之后,抗联小队被迫又转移回山中。他们的生存更加艰难了。
在县城里,河野大佐仍然希望能从冯生身上挖到有用的情报,他把冯生叫到办公室,问冯生:“以你所说,这里还有四个抗联?”
“对,就有四个。”冯生说。
“我不信,”河野大佐说:“前些日子,我进山里,还有抗联朝我们打冷枪。”
“就是这几个人,”冯生说:“他们进山里袭击完你们,又跑回村子。这次抓人之后,他们又被逼回到山里。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可是连亲爹都交代出来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汉奸了,我爹一定会杀了我的。”
“不用担心”河野大佐说:“我会派人保护你的。近期,你继续去各村征集粮食,归屯并户,因为要彻底消灭抗联,就必须断绝抗联的粮道。进山剿灭抗联的部队也需要携带粮食进山,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就是征集粮食。”
“知道了。”冯生回答道。
转移到深山密林里没多久,原来积蓄的那点粮食和盐便被吃光。在给养断绝的境地里,四人抗联小队只能用松子、野菜、野果、树皮充饥。因为舍不得子弹,猎狩成了碰运气的事,根本不能指望。
千死敢当,一饥难忍,饥肠饿肚的滋味异常难受。如果不能弄到粮食和盐,迟早都会困死山中。
在这种情况下,冯老汉明知鬼子正在山外实施归屯并户,坚壁清野,断绝抗联的粮道,还是冒险下山去弄粮食和食盐。
在和另外三名战士商量之后,他悄然下山,朝山脚下的那个村子走去。
还没走到那个村子,就见冯生带着一队日伪军进了那个村子,不久之后,村子里就传来哭爹喊娘声。很多民房着起火来,大火弥漫在村子的上空,哭喊声、叫骂声连成一片,整个村子正在遭受一场浩劫。
本来看到了汉奸儿子,冯老汉就恨意难消,又看到了村子里的火光,听到了百姓的哭喊声,冯老汉的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
寻找粮食无望,他又回到了山上。上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把杀猪刀找出来,按在山石上磨。
霍霍的磨刀声盖过了兽叫鸟鸣,盖过了山泉流淌,冲击着另外三个抗联战士的耳膜。他们愣愣地看着冯老汉,猜测着他磨刀的意图。
把刀磨快之后,冯老汉用指甲试了试刀刃,把刀包起来,别在了腰间
“老哥,磨刀干啥?”马山问。
“明天我去县城锄奸,你们都在山里守着。”冯老汉说。
“锄谁?”陈武问。
“汉奸冯生。”冯老汉说。
这四个字一出口,陈武、马山、枣花都沉默了。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冯老汉只有冯生这一个儿子,冯生娘过世早,父子俩相依为命,直到冯生长大。后来冯老汉加入了抗联,冯生也成了一名抗联战士,十八岁就跟着父亲打鬼子。人虽小,可是每次战斗都表现出色,打死过十几个鬼子。没有人想到冯生会叛变,在他二十二岁时成为可耻的叛徒。
铲除叛徒,本来是必要的。可是让父亲去杀死儿子,这样的事大家还从未遇到,所以听冯老汉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一时心里都不是滋味。谁都不想去杀冯生,更别说让冯老汉自己动手,铲除这个特殊的叛徒倒成了非常残忍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马山说:“先留几天吧,也许另有隐情,我总觉得生子不会叛变。”
“不是叛徒怎么会进村抓咱们?”冯老汉说:“今天下山,我刚好遇见他带人进村抢粮,还火烧村子。这个叛徒留不得了,他对头道梁里的所有密营都很熟悉,说不准哪天就会带着鬼子进山。现在不除掉他,日后就来不及了。”
冯老汉说得的确在理,马山眨了眨眼,说不出别的了。
“老哥,你打算怎么办?”陈武问。
“你们都在山里等着,我一个人进县城就行了。”冯老汉说。
第二天,冯老汉带着一把杀猪刀下了山,朝县城走去。又经过了山脚下的那个村子,抬眼向村子里看,村子已经大变样了。一座座房屋被烧毁,村子里静得吓人,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狗叫,俨然成了一座空村。
“又被归大屯了。”冯老汉在心里说道:“都是那畜生干的好事。”
他骂着汉奸儿子,继续向前走。傍中午,到了县城。守城门的伪军拦住了他,开始搜身。那把杀猪刀很快就被搜出来。
“进城怎么还带着刀?”守城门的伪军问。
“我是个杀猪的,”冯老汉说:“城里的一个亲戚不会杀猪,让我来帮忙。”
“这可是凶器,没收了。”守城门的伪军说。
“可不能没收,”冯老汉说:“凶器是杀人的,可我这刀是杀猪的。”
“你说是杀猪的就是杀猪的?”守城门的伪军说。
“你行行好,回来时,我给你带回几斤猪肉。”冯老汉说。
伪军瞅了瞅冯老汉,不再较真,把杀猪刀还给他。冯老汉把杀猪刀插回腰间,进了城。
他直奔日军的驻地,因为那里是汉奸进出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汉奸经常在那里被河野大佐召见,谋划剿灭抗联的行动。
他把杀猪刀藏在怀里,蹲在地上,向日军驻地窥视。当一个过路的向他瞥了一眼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离日军军营实在是太近了,他慢慢地离开军营大门,在一棵老柳树下坐下,佝偻着身体靠在树干上,装作一个昏睡的饥汉,时而又睁开眼睛窥向军营。
在老柳树下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背后响起脚步声。听得出来,有两个人朝这儿走来。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待那脚步声过了老柳树,到了自己的正前方,他睁开了眼睛,猝然就愕住了。
两个背影出现在他眼前,其中一个是伪军,而另一个正是他的汉奸儿子冯生。
他不会认错,就是从背影他也能一眼认出来。他腾地站起来,从怀里抽出了杀猪刀。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出了窍,已经扑了上去,对着汉奸儿子就是一刀。可是刀还没有到,那个伪军就转过身来,把枪口对准了他。
事实上,他仍然攥着杀猪刀站在原处,因为脑子里还有一根清醒的神经提醒他。这儿离军营很近,如果不能快速完成任务,就会惊动军营里的鬼子。
他恨恨地盯着汉奸儿子,眼见他和那个伪军进了日军军营。
冯老汉冷静下来,坐在老柳树下继续等待。当冯生再次出现,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身边仍旧跟着那个伪军。冯老汉躲到树干的另一侧,待那两个人经过之后,他闪身出来,尾随而行。
在紧张跟踪中穿街过巷,进入一条人多的街道。冯生和那个伪军在一个戏园子前停下来。冯老汉看得真切,戏园子的伙计询问了几句之后,分文未收,就把他们引了进去。
他隐在戏园子对面的买卖摊子后,冷眼看着戏园子的门口,心下想:这畜生,当了汉奸,能进戏园子看戏了。
与此同时,震天价的锣鼓恍惚间就冲进了他的耳朵。那是村子里土台子上的锣鼓,村野戏正在上演。七八岁的冯生拽着他的手朝戏台子走去。一到戏台前,冯生就离开了他,泥鳅般地钻进了人群。冯老汉挤进去,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冯生,他正蹲在最前边,昂着小脸,对着土台子看。
没想到今天,自己却怀揣杀猪刀,在戏园子外等着杀死这个儿子。这种啮心的情绪只有在努力想着“抗联”、“汉奸”这四个字时,才能压下去。他怕自己心软,不再往旁处想,只想着自己的任务,眼睛便紧紧地盯着戏园子的大门。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戏才散了。有人从大门里走出来,冯老汉凑上前去,只等冯生出现。
冯老汉把手伸进了怀里,攥着刀把做好了准备。冯生刚从散场的人流中露出身形,冯老汉就从斜次里冲出来,对着冯生就是一刀。
没料到,跟在冯生身后的那个伪军很是机灵,瞬间把冯生推到一边,让冯生在凶险之中避过了一刀。冯老汉没有刺中,变得怒不可遏。对着伪军又是一刀,那伪军即刻倒在了地上。冯老汉两眼冒火,盯着汉奸儿子奔过去刺了一刀。这次冯生清醒了,快速地躲过。他看清是他爹,就是一怔。
几个看戏的女人见有人动刀子,大声尖叫着从父子二人身边窜过。戏园子门前像炸了营,看罢戏的、过路的、摆摊的乱作一团,互相冲撞着各处奔逃。
有那么一刻,冯生和冯老汉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冯生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可恰在那时,没有被捅死的伪军从地上坐起来,大声叫喊道:“抓抗联,抓抗联。”
冯老汉生怕伪军的叫喊声引来新的敌人,他心里一慌,回头扑向那个伪军。接连捅了两刀,那个伪军才止住了叫喊。可当冯老汉回过头时,他的汉奸儿子却不见了。
在那伪军叫喊之后,街上彻底大乱起来。一队巡逻的鬼子拐过街角朝这里冲来,冯老汉只好抛下杀猪刀,混入慌乱的人流。
这一次刺杀不成,日伪军的搜城行动很快就开始了,三五队日伪军在各条街道上搜索。有好几次,躲避中的冯老汉险些就被撞到。他急中生智,用长杆挑了一户人家晾在院子里的衣裤,穿在身上,才避开了搜查。
他不敢住店,也不敢宿民宅,在县城了挨了两天,再也见不到冯生,就思量着出城。
刚到城门口就发现,原来他的汉奸儿子和几个伪军正在城门口等着他。
那把杀猪刀已经不在了,有的只是赤手空拳。他想躲开,于是掉头就走。两个伪军跑过来把他抓住,并带到了冯生面前。
“这个人很可疑,看看是不是刺杀你的人?”一个伪军问冯生。冯生把目光对准了冯老汉。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冯老汉眼里在冒火,心里在发狠,怎么就没有杀了这个畜生。
正想着,只听冯生说:“放了吧,不是这个人。”
这句话不仅出乎冯老汉预料,连两个伪军都愣住了。另一个伪军问:“这个人很可疑,你肯定不是他?”“不是他,”
冯生说:“刺了我两刀的人,我还能认错。放了。”
两个伪军只好把冯老汉放开,在冯生和几个伪军的注视下,冯老汉走出了城门。
在回去的路上,冯老汉心里直画魂儿,那个汉奸儿子怎么就放了他?思来想去,断定刚刚做了汉奸的冯生还是有点人性的。
回到山里,他向马山、陈武和枣花陈诉了这次刺杀行动。马山说:“能回来就好,锄奸的事先放一放,以后再说吧。”
“那就让他再活几天。”冯老汉说。
经过了日伪军的洗劫,离山最近的几个村子成了空村。房屋被烧毁,井口被堵死,有的残垣断壁下还压着反抗者的死尸,游荡的野狼被尸气招来,一边啃食露出的尸体,一边发出凄厉的嚎叫。
无人区形成了,百姓们被集中到集团部落里,在日军的枪口下艰难度日。
抗联的粮道彻底断了,不光是头道梁的抗联小队,就是隐藏在蓝棒山的二路军总部也在承受着巨大的考验。大部分粮食被日伪军掠走,成了进山讨伐的重要物资。毁掉敌人的军粮已经成了关乎抗联存亡的重要任务,并且这一任务很快就到了头道梁。
这天,轮到枣花放哨。守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靠吃野菜的支撑的枣花有些挺不住了。她浑身无力,眼前发黑,倚着树干坐在地上。
冯生的突然叛变,让枣花成了一只孤单的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为找野菜活着,为背着肩上的枪活着,为站岗放哨活着,为守住抗联的营地活着。
对冯生的爱变成了一种恨,让只孤单的鸟活得很倔强。心里窝着一股火,总想在见面之后,问冯生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为啥当汉奸?然后再对他举起枪。
此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一根神经却是醒着着。后来那根神经就感觉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进入了她的耳朵。
枣花一机灵,睁开眼睛站起身,转到树干后。很快她就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老林子的树木间隙中。她举起了枪,把枪口对着了那个人。
不过她很快发现,那人走得很吃力,又是一个人,就放下枪,学了三声鸟叫,对在附近放哨的马山、陈武发出了信号。
结果,那个人正走着,突然就被扑倒在地上。马山扳起他的头一看,马上松开了手,他对陈武说:“快放开,是老于。”
老于就是县城中街药店的掌柜,在敌人抓捕之前逃脱的那个抗联地下交通员。冯生就是找他接头时被抓到的。马山和陈武把他带到冯老汉面前。老于说:“我这次冒险上山,是传达总部的命令。周保中总指挥让你们几个继续坚守在这里,伺机毁掉敌人的粮食。因为总部已经得到情报,各地日伪军正准备携粮进入蓝棒山,那样总部就危险了。所以你们必须坚守原地,破坏敌人的抢粮和运粮。”
“怎么破坏?”马山说:“原来有五个战士,现在又叛变了一个。人手少,有困难。”
“你说的是冯生吧?”老于说:“总部也注意到这个汉奸了,他带着日伪军多次抢粮,危害极重。我们第一步就要除掉他,打击各地的汉奸不要为虎作伥。汉奸都是地头熟的人,都是敌人抢粮的向导,所以说打击汉奸很重要。”
“你是说要除掉冯生?”马山问。
老于点点头,注目看冯老汉。问道:“冯生是你儿子,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这个儿子,除掉最好。”冯老汉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干过一次了,可惜没成。”
“说说吧,你是怎么锄奸的?”老于问。冯老汉就把锄奸不成,又被冯生放出县城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于说:“这汉奸的类型有很多种。有抵不过严刑毒打的,有经不住美色诱惑的,有贪生怕死的,有贪图富贵的。冯生属于哪一种我不知道,可是单就他帮着鬼子抢粮,祸害老百姓,危害抗联这一点来说,已经构成了一个汉奸。至于他在城门口放了你,那只是一时的良心发现,不能影响组织对他的定性。只要是铁杆汉奸,我们就必须铲除。我要留在这里几天,完成这个锄奸任务。这也是组织的意思。”
听说是组织的意思,冯老汉表态说:“出了一个汉奸儿子,我没什么好说的,服从组织安排。”
本文发表在2022年第二期《今古传奇》上。感谢作者刘志文老师慷慨赐稿。感谢读者诸君踊跃点评以及热情洋溢的点赞和支持!

【作者简介】刘志文,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1976年出生于吉林省长岭县巨宝山镇左克垒村。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今古传奇》、《短篇小说》等文学期刊。2008年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劫年》。2015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家恨》。2018年改编出版四册连环画套书《最后的渔猎部落》。2019年12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吉林省志·税务志》。
网络文学方面,有声小说《劫年》在喜马拉雅平台点击率逾九十万,由北京汉字城堡录制的长篇童话《穿越三界的猫》,在口袋故事平台播出,截止目前点击率逾四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