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启蒙文化
(1950--1957年)
张道子
我与二弟张树恩,三弟张树旗,妹妹张兵兰 侄儿张宏儒 摄我出生于1947年,就是胡宗南进攻陕北的那一年,同时,也就是土地改革的那一年。1933的那次叫土地革命,足见其左倾性,1947年叫土地改革,但在战乱中,也不知道这土地改革是怎么进行的。那时,战乱中跑不了的女人,必须把自己脸上抹上锅底上刮下来的黑烟灰,显示自己又老又丑,以防士兵的侵害。想象不出,这二十几岁的女人是怎么往自己脸上抹这黑烟灰的。我的父亲和奶奶照顾着母亲,和乡亲们一起躲进前畔石崖上的寨子里。
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性心理作用,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因为,胡宗南的兵并不是李自成的兵,李自成的兵是冷兵器,长矛、大刀之类的武器,所以,躲进寨子还是有用的,而胡宗南的兵已经进入热兵器时代,枪、炮都有,一个小小的石寨子根本抵挡不住。况且,胡宗南的部队又不是土匪,国共两家交战,一般不会伤及老百姓。不过,老百姓的惧怕心理是可以理解的。我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是«王大妈爱和平»,是回应朝鲜战争的。这是县文化馆到村里来放留声机,那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影。
为了活跃农村文化生活,县文化馆就到村里来放留声机,留声机不知怎么又能接在一个喇叭上。这个喇叭就按在紧挨我家的三大叔家硷畔上的枣树上,所以,声音特别宏亮。留声机就按在三爷的家里。这是因为三大叔张汉全虽然是富农,但西北的彭德怀、习仲勋等领导并没有执行左的路线,所以,他当时还是县人大的参议员。我听到的第一首民歌是《桃花红,杏花白》。那是山西离石县的穆村剧团在河口村演唱的。穆村是山西离石县的大村镇,一个村上万人。
后来,这是我从山西临汾回陕北清涧的必经之地。先坐车到介休,然后,途经孝义、汾阳,再到离石、柳林。穆村、薛村都是离石的大村。以村子的名义办剧团,足见村子之大。穆村剧团唱的是晋剧,在开正本前,一位约十六、七岁的姑娘出台唱《桃花红,杏花白》,那是我听的最动人的一首歌。
后来,一次春晚上中央歌舞团的专业歌唱家演唱《桃花红,杏花白》,其水平当然很高了,但对于我来说,远不如这位村级剧团的演员唱的记忆深刻。高杰村以下的村子本来没有学校,共产党执政之初还确实是想为老百姓办些好事,扫除文盲就是其中一项。所以,办起了张家畔为中心的扫盲冬学,人们上冬学也叫上冬书,就是利用冬闲时间上学识字。因为是冬天,地里没有活干,所以,每天六个村子的男人都来。冬学就在隔壁我二大家的窑洞里。那时我还很小,出于好奇,我每天挤到大人群里,跟着他们B、p、m、f、d、t、h、l地大声念。大人们都说,这小子真聪明。后来,办起了学校,一开始在三大叔家的背窑里,三大叔就是老师。同学们有张汉月、张树珊等人。张汉月比较慢,有一天他的父亲张文信来学校,让他写开学的开。因为,课本第一课就是“开学了,我们上学” 。
所以,开学的“开”字就是课本第一个字。那时的课本都是繁体字,开字是繁体门字里边有个开。对于小孩来说,这样的字谁写也不轻松,张汉月写不出来并不奇怪。但张文信急于求成,三番五次逼着让他写,张汉月写不出来,他父亲就在头上打了一巴掌。
谁知,这一巴掌打的张汉月真的把繁体开字写出来了。这就在村里传出了一句谒后语:张汉月的上学------一巴掌学的一个开字。我认为这里边存在一种歧视。因为,张汉月是张文信抱养的,抱养以后母亲又生了弟弟张汉同。虽然,张文信没有偏心眼,能让他上学就是明证,但村里人对抱养的人历来存在一种本能的不接受,甚至歧视心理。凡是到张家畔居住的人必须姓张,即使是寡妇招亲,招来以后也得姓张,别说抱养的了。
所以,从宋朝建村至今,村里全部姓张,根本没有外姓。学校不是冬学,冬学可以来去自由,而学校不能来去自由,上学放学有时间限制。而且,那时并无钟表,上下课要点香,一柱香为一节课,时间很长,一直等不上打铃。铃也没有电铃,是手摇的那种就像郭神仙在村里跳神时摇的那种铃。三大婶子爱弄神鬼的事,家里人一有了病,就去川口请郭神仙来她家跳神。郭神仙是吴堡人,他的老婆也是巫婆。也许正因为都是跳神的,才走到一起。
郭神仙跳神时要下阴曹。就是门对面我家的萝卜窑里把郭神仙埋一晚上,埋时,萝卜窑上边开个口,能通气,而且,窑里还放一盆水,那自然就死不了了。郭神仙跳神时,手摇铜铃,身披花花绿绿的衣裳,口里念念有词,什么:〝千拜神,万拜神,拜罢门神拜灶君〞,说明他也怕神鬼。协助郭神仙的人,一般是张汉义。隔一会儿,烧一张黄表,喊一句:〝烧下了〞。所以,张汉义的三儿子张树珊小时候能学唱很多郭神仙跳神的唱词。跳神并不经常进行,所以,平时最高兴的就是别人家过事情。或结婚,或嫁女,或白事,或红事。只要有事,我们就去看。
白事要请阴阳先生,当时,经常来我们村里的阴阳先生是圪垌洼村的月四先生。他是看风水的高手,顺顺(挎包)里经常背个罗盘。我们村的张树长也有罗盘,但他的把式一般,很少有人请他。再后来就是王宿里的加保,他与我家是拐弯亲戚,我母亲去世时就是他的阴阳先生。他多才多艺,不仅会看风水,也会唱秧歌,唱道情也是好把式。我们当时看过事主要是看吹鼓手班子,我们这一带的吹鼓手班子,主要是玉家河住的王师,也是吴堡人。吹鼓手进村要放铁炮,放铁炮的人一般是郭神仙。
王师和郭神仙一个住川口集,一个住玉家河集。川口集是一、五集,即农历初一、初五,十一、十五、二十一、二十五;玉家河是三、八集,即农历初三、初八,十三、十八、二十三、二十八。这样,南边和北边的消息都能知道,他俩人还是儿女亲家。王师的儿子,郭神仙的女儿,儿女都长的挺漂亮。王师是有名的吹手,能吹出许多好听的调子。王师的儿吹唢呐也是一把好手。王师的吹鼓手班子有时缺了人,也就拉上郭神仙充数。吹鼓手班子一般五个人,两个吹唢呐,一个敲鼓,一个钹钗,还有一个敲锣的。郭神仙他既不会吹唢呐,又不会敲鼓和钹钗,所以,只有敲锣,而敲锣的人放铁炮,这是行规。
冬天,吹鼓手班子进院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取柴点火,拣柴垛上最大的树根圪塔往火堆里放,因为,他们要围着火堆断断续续吹一天一夜。我有时也想:一定要攒一些树根圪塔,不然,我们长大娶媳妇烧什么。
不管谁家过事情,我们既不看新媳妇,更不看哭灵的人,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围着吹鼓手听曲子。这曲子有时欢快,有时深沉,有时高亢有力,有时又如诉如泣。绝大多数吹的都是陕北民歌,也有新社会的一些歌曲,不过我都记不得了。一个村里并不是总有事情过,不过事情的时候,我们就听〝西游〞,听〝西游〞就是听讲故事。我们村是文化村子,所以,会讲〝西游〞的人很多。讲的最好的是张文唤的大哥,我们叫大爷,他一条胳膊残疾。
我记得他就是一个人生活,住在下湾里的背院中。几乎每天晚上,全村的男人和小孩都要去他家听他讲故事。有时为了节省灯油,干脆就不点灯,反正都是男人,听故事又不是看眉眼。他在一次去白家塌(现在的水电站)的地里背芝麻时,陷进无定河滩淹死了。讲故事的另一个高手是我的三爷爷。他大高个子,长胡子,我记得的时候,还下地干活,也下沟里担水。我们村里水好,水旺,略带甜味,石缝里流出来的,冬暖夏凉。
夏天,喝一口能冰的牙疼,但冬天还冒热气,村人冬天在井沟里洗衣裳,一点也不觉得冰。真是比矿泉水还矿泉水。但是沟深,担一回水下沟上沟差不多三里路。而且危险,全是石崖上的羊肠小道,一失脚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母亲一次赶上骡子驮水时,骡子就掉到了沟里,还差一点将拉骡子的我的二弟拽下沟去,幸亏我母亲眼疾手快,一把从我二弟手中把缰绳拽开,由骡子自己滚下去。仅我知道的,这条崖壁上就掉下去几个人。一个是张文焕,他在崖上帮园子,结果,石头塌下来把他自己也滚到崖下的沟底。那天,我正在沟里担水,亲眼目睹了张文唤跌崖的全过程。还有张树海家的一个孩子,也是在崖壁上玩掉到沟里的。还有前崖上掉下去的张贵书等。
所以,在沟里担水也是有危险的事。其实,陕北黄土高原的大部分村庄都是由陡坡、深沟、高崖组成的,因而,这里的人们叫喊,甚至高声说话都有回声。那时,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山崖本身的回声,就说有“崖娃娃”学人说话,于是,我们小时候闲来无事,就拿上小镢头经常在土崖上刨“崖娃娃” 。
总想看一看学人说话的“崖娃娃” 是个什么样子。三爷爷是我三个爷爷中唯一能够记得的一个,他不识一个字,但可以把整本的«隋唐演义»讲完,而且,能讲的有声有色。比如,他讲〝程咬金卖竹笆〞一节,讲到程咬金的形象时,他会形容说:〝程咬金头如留斗,眼如灯盏,拳头向盆子一般〞。如果讲到某位战将准备上战场时,他又形容说:〝头带狼牙奉符魁,身穿石榴锁子锦,脚蹬一对卧牛靴,抖一抖乱铃响,一个鹞子翻身上马,一马放在地流平〞。讲到两兵交战时,他会形容说:〝一家打马往东走,一家打马往西行,勒马回来再交锋。战了六十回合不分胜负〞,等等。
听故事得人听得如痴如醉。听得入迷时,家里大人叫几回都不离开。除三爷爷和拐胳膊大爷外,还有张汉堂,张汉金等人都能讲了故事。张汉金是老中医大夫,周围十里八乡的人有了病,都来请他看。有一年,我的一只手上起了一个泡,又痛又痒,他让抹上老麻子油,然后,在灯上烤,真的烤好了,他讲的最多的是《绿牡丹》。
除过男人会讲故事外,女人也有会讲故事的。我三大婶子就会讲故事,不过她讲的都是鬼故事,是专门吓唬小孩子的,听了她的故事,能害怕很长时间。完整的讲故事形式是说书,最有名的说书人是大有坪的张锁。张家畔人十分喜欢听说书。只要是张锁来张家畔,一月四十走不了,家家轮流说。因为,说书是一种求平安的仪式,家家都需要平安,所以,家家说书。
说书是一个人的事情,手弹三弦,腿上绑一付竹板,顶梆子用。张锁说书声音洪亮,曲调优美。仪程是先请神,然后祈求合家平安,最后,开正本说书。请神时的唱词有:〝三弦一响神灵定,高处来的高处坐,低处来的分左右。将军老爷上头坐,各位神灵两边排〞等。
说书的内容有«杨家将»、«王怀玉认亲»等等。我四十年后回家,再想听张锁说书,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专门跑到大有坪准备买一套碟,但大有坪人说,没有留下碟,他儿子也外出打工去了。怀着一片遗憾、惆怅的心情离开大有坪。除过这些,村里有时也间或来耍猴的,猴子可以表演许多动作,如开箱戴帽,翻斤斗和爬竹竿等动作。每当村里来耍猴的,我们都围上看,所有的小孩,甚至可以说所有的人都喜欢猴子,因为那是人类的近亲。从猴子身上能看到我们自己。除过耍猴的,有时也来布袋戏,现在叫皮影戏,也叫木偶戏。就是人钻在幕后唱,而操作木偶在幕上表演。耍猴的和演布袋戏的演完要管饭,一般是张汉前拿个称,挨家挨户收米面。农村里极安静,除过耍猴的和演布袋戏的,有时也来耍杂技的。耍杂技的常引的小孩,带一个大坛子,小孩子要大卸八块,实际上是软功。还有经常来村里的是担儿匠,就是挑担卖货的。担儿匠进村先摇波浪鼓,就是一只小鼓上栓两个小锤的鼓。担儿匠一进村,女人先围上去看,问有无针头线脑。
担儿匠经常在张汉义家住,因为,他是单身汉。还有时来村里的是小炉匠。小炉匠挺能,会补锅,还能补碗,碗破了钉几个扒钉就不漏水了。小炉匠还打银器,如银耳环等。还有铁匠,铁匠要一进村就住好长时间,因为,铁制家具是家家户户需要的。一般的菜刀、镰刀、斧头、锄头、镢头、铲子、铁锨、钩子等等,都要铁匠来打制。铁匠打铁至少两个人,师傅用风箱煽火炉的火,把铁烧红,然后,师傅用一个铁夹子把烧红的铁夹出来,放在铁砧子上,手里拿一把小铁锤,在红铁上敲,表示指挥。师傅的小锤敲到那里,徒弟的大锤就锤到那里。我们那里的铁匠一般是河南人,记得有一年过年,因路途遥远铁匠回不了家,就一个串连一个,把周围一、二十个河南铁匠老乡集合到我们村里过年,地点就在上村里张树万家院里。这为当年张家畔的过年平添了一道景致。他们闲来无事,就把粗麻绳两头栓在树上打秋千。至此,我们才学会个打秋千。那时,只有城里才有剃头部,农村根本没有。过年过节,或头发长了,只有请村里会剃头的人剃,但并不收钱,属邻里帮忙。我们村里只有张汉前四叔会剃头,只要把头发用热水湿透,刮起来并不疼。我家孩子多,常是我父亲给我们剃,他剃有时不疼,有时就生疼,甚至,有时还能刮出血口子来。他还常给我们说:“男人要干净,一月三剃头” 。平时玩的有撑半升、打瓦、点羊粪珠等游戏。撑半升就是在石头上划一个区字,然后,在区字的两头,各摆放两颗石子。规则是第一步不能撑死,就是不能撑的对方无路可走。接下来,任意走,一直走到将对方撑住,无路可走了,算嬴。点羊粪蛋是先在地上用拳头或小镢捣六个窝,再在六个窝里各放九颗羊粪蛋。
然后,任意一方随意拿出一窝羊粪蛋,每个窝里点一颗,点完再把下一个窝里的羊粪蛋全拿出来继续点。就这样,一直点到空一窝时,把下一窝的羊粪蛋全部挖出来归自己。最后,谁的羊粪蛋多就算赢。打瓦,是把几块石块立起来,划一条线,玩的人站在线外,手里拿一块石头往立着的石块上投。谁先把石块打倒,算谁嬴。儿时经历的是自给自足的农耕文化,穿的都是现在的人求之不得的自己家纺线织布缝制成的粗布衣服。所以,家家都有纺车与织布机。程序是,先把成熟开裂的棉花从地里摘回来,然后,上拧棉花坊拧棉花,就是去掉棉花中的棉籽。
当时,张家畔只有我大爹张汉朋家有拧棉花的机器,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我大爹家开的拧棉花坊拧棉花。拧棉机很笨重,用大飞轮带动小飞轮,大飞轮特大,必须两个人踩才能转动,拧出来的棉籽可以炸油。
然后,再请弹花匠把棉花弹好,才能用纺车纺成线。我们村里的弹花匠是张汉成。弹棉花很费劲,一手掌一个大弓,一手拿一个木棰,在弦上弹,才能把棉花弹成。弹好棉花后,才能用纺车纺线,纺好线,才能上织布机织布。我家常是我奶奶纺线,我母亲织布。因为,织布挺费劲,我奶奶已经拉不动织布机了。
作者简介:1947年生,陕西清涧县人,现住山西省临汾市尧都区,中国民主建国会会员。曾任一些企业的厂长,经理和报社的总编,也在市政府呆过多年,办过二十年民办学校。出版有多部专著,其中《绝对相对力学》,提出张氏十二定律;《常道》,提出张氏十二解道;《互补论》,提出张氏十二哲理;《绝对相对经济学》,揭开《资本论》的迷雾;还有大型回忆录《追梦》翔实记录了饥饿岁月,动乱年代和希望之春的真实人生轨迹,受到众多学者的好评。曾在《人民日报》、《新华文摘》、《格物》杂志、《中国改革报》、《中国人才报》、《人才研究》、《经济问题》、《炎黄春秋》、《三秦道教》、《当代作家》、《文学月报》、《青年作家》等报刊杂志发表过数十篇文章。多次应邀在国内外作学术报告。2018年出席世界哲学大会。一生"烟,酒,肉,赌"四大戒,每天禅坐,站桩,练太极,修身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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