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篇写不完的文章
文/余绮芳
父亲驾鹤西归已经四十七年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九六七年,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关系,我带着孩子在家里住了几个月,走的时候,我想又要丢下两位年迈的老人和一个年幼的弟弟而远行,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下了。我走后,父亲跟母亲说:“她走的时候哭了,舍不得丢下我们。”母亲说:“是的。”在家的时候,父亲充分肯定了我对家里的贡献,对外公和舅舅的孝道,批评我不该人工流产,可以在家里生,生下来没时间带,他们可以帮忙带。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第一,当时社会动乱;第二,我也不会把孩子留在家里带,远隔千里。
父亲是一九七五年三月去世的,离六十岁生日还有两个月。那时我在上栗工作,萍栗公路在保修,不通车,我无法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的后事是由年仅二十的弟弟处理的。弟弟回家本来是准备把父母迁到萍乡来。星期天,派出所的工作人员都在玩扑克,但他们都是父亲的学生,立即起身办好了迁移手续。回到家里,父亲就发病了,送到镇医院,镇医院说吃不消,要立即送县医院。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确诊是胃癌,弟弟给我发来了电报,要我再寄钱回去,接着我又给家里寄去了钱。弟弟收到钱后又发来了电报说还需要钱,这次我去寄钱的时候,顿时狂风暴雨,伞也撑不开,我全身湿透,直觉告诉我,大势不好,父亲可能没救了。不出所料,父亲于星期六早上去世。
父亲年幼丧父,孤儿寡母,无钱上学,就读了几年私熟,字写得很好。我放假回家,他就要我写字给他看。他觉得我的字太散了些,不够紧凑,要我尽量写紧凑些,还教我写古诗,要我背古韵,告诉我起承转合的知识。父亲的古文基础还不错,舅公让了一个位子给父亲去教书。上级把他安排在一个山村小学教书,校址是一所破庙。因为他字写得漂亮,到破庙以后,把破庙粉刷一新,贴上自己写的大幅标语,教育局来检查时觉得这青年还有为,就把他调到镇中心小学任教导主任,但是他没有文凭,终日担心饭碗能保多久,战战竞竞,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诚惶诚恐。
父亲任教几十年,对儿女的管教甚严。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教我们的语文。有一次,一个同学拿着我的作文《怎样做一个好学生》去台上演讲,我很不高兴,问父亲:“为什么让她拿着我的作文上台演讲?”“为什么就不能拿着你的稿子上台演讲?你现在就很骄傲了,让你上台演讲不就更骄傲了,对吗?”我无言以对,现在想起来父亲的确是一片良苦用心。学校的一根粉笔头,一张纸都不许儿女动。我们读书时学校发的讲义看完后翻过来装订成册打草稿,笔记本是用剩下的作业本装订起来的。他在学校任总务主任的时候,管理学生粮票,满抽屉的粮票,我提出来利用假日帮他整理整理,他坚决不同意,宁肯自己每晚加班到深夜两点把粮票整理好。他生怕我毛手毛脚给他弄错,无论我怎么保证不弄错,他都不答应我帮他。他要为学生食堂购买蔬菜,我妈说:“家里种了那么多蔬菜,你为什么不可以买家里的?非要买外面的?”他说:“不买家里的,到时候说不清楚。”他办事就是这样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古板得要命,而且反复地告诫我们:“要诚诚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办事。”“言必信,行必果。”“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说人生的最大浪费是时间。他的谆谆教导我们刻骨铭心,一直到现在,我们不但养成了不浪费时间的习惯,而且对实物也非常的珍惜,我们忠实地践行低碳经济。他自己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他工作几十年,一直坚持住校,那怕学校与家里只隔一堵墙。他是一个顾家的人,每回离家,他都要把他想得到的家事交待得一清二楚,三步一回头,想起一件事交待一件事,邻居们笑他:“先生,你要是舍不得就别去了,你倒来倒去已经倒了二十多次了。”母亲重度子宫下垂,他不论严寒酷暑,早上三点去排队买猪小肚,听说猪小肚吃了有用。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人借机诬陷他,迫害他,遮住他眼睛,用篾片有竹节的一面插进他的衣服里,连皮带肉全粘在竹节上,他相信党相信群众一定会把问题弄清。解放前,他订了《申报》,喜欢读鲁迅、朱自清的书。奶奶去世,他十分悲伤,常说:“只有没有母亲的人才会体会到母亲的爱。”奶奶在的时候,每回父亲回来,奶奶大老远就问:“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正因为父亲自己没有文凭,他总想儿女能多读点书,拿上文凭。哥哥上学的时候,文科他自己辅导,理科请同事辅导,假日手把手地教哥哥写字,哥哥的字写得很好。我十三岁考上师范,他内疚得不得了,总说我怎么就这么没本事,不能让我的女儿去读个高中然后上大学,大学毕业也才二十岁呀!
父亲去世后,学校校长来了,说了八个字:“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这是盖棺论定,是对父亲在天之灵的告慰,是对家属最好安抚。至如今这清风仍在我们耳边吹拂。
父亲永远地走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却不时地在我眼前闪现,他的“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永刻我心中。父亲一生节俭,冬天的棉袄罩衣只有一件,拖着一双旧鞋当拖鞋,五十岁的时候,我们买了一件白府绸的衬衫,一双解放鞋给他,他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出客时才穿。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买了一捆人造毛毕机给他,他请当地最好的裁缝把衣服做好了,但一直舍不得穿。他节衣缩食,把省下来的钱全部资助穷困学生,因此,许多学生在他死后,因为不知道信息还络绎不绝远道而来看望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