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古稀思慈父
罗雁萍/文
父亲离开我的时候,我还不到15岁。如今,我已年过古稀,而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印象中,父亲1.8米的个头,方头大脸,声若洪钟,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生性耿直,疾恶如仇。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不论在单位还是在街坊邻里、亲朋好友中都有着极好的人缘和极高的威信,那是因为,他用人格魅力使人信服和敬重。
我父亲出生在江苏扬州,很小的时候就出来讨生活。由于家境贫寒,他没有念过一天书,深知睁眼瞎的痛苦。解放后,在新中国的扫盲班上夜校,他学会了认字,可以看书读报,但不会写扁担大的一字。
他鼓励我要好好念书。每当我考好了,他会用那厚实的巴掌拍拍我的脑瓜:“好孩子。”反之,我做错了事,他也会拧拧我的耳朵:“傻孩子。”这样的时候不多,拧起来也不会很疼,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温馨。
记得我考初中的那一年,还没有普及初中义务教育。全班几十个同学,只有三个考上了公办中学,我是其中之一。父亲很高兴,奖励2个面包给我。那时候,吃面包是很奢侈的享受。
父亲有着很好的生活规律,一贯早睡早起,不抽烟少喝酒,不论春夏秋冬,每天早晨5点以前准时起床。生炉子做饭,再把我们叫起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父亲不是厨师,但却做的一手好面食,擀面片面条,蒸包子馒头,做烙饼煎油条。逢年过节,是他最忙碌的时候,也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外单位食堂常常请他去帮忙做面食或是剖鱼。他做事利索,活干完了,场地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上江西姨妈家作客,厂里食堂也请他去做包子,还要付工钱给他。可他从来不收分文。他说,我有工资,不是来挣钱的。父亲完完全全是在做义工,他把帮助别人,当做自己最大的快乐。
父亲的饮食很均衡,不论有菜没菜,菜好菜差,每餐都是两小碗饭,从不挑肥拣瘦或暴饮暴食。原来他喜欢饭前喝上一小盅酒,后来,检查出肝脏有些毛病,他立马滴酒不沾了,父亲是很有自制力的男人。
因为他知道,他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家庭的每一个人负责。父亲一向身体很好,连感冒都很少。一次,他正在躺椅上休息,邻居小孩的皮球掉到坑沿下,在帮忙拣球时,父亲连人带躺椅摔了下去,从此,一病不起。
父亲住院时,我正好上初中一年级。放暑假那天,同学邀我去游泳,父亲不同意。我一定要去,父亲再三叮嘱我要注意安全。那天,我回来的很晚,先到病房,只见门口放了一堆被单,有护士进进出出,我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就流出来了。我冲进病房,只见父亲躺在床上,满眼都是焦虑,原来是护士在换床单。
见我毫发无损地回来,父亲抬了抬手,慈爱地说:“你这孩子,出去这么长时间,让大人担心。”也许,父亲是想再拧拧我的耳朵,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长这么大,我是唯一一次见到父亲这么柔弱无助,那种目光,至今让我想起来都自责:怎么那么不懂事,让病重的父亲为我担忧。
解放那年,我出生在湖南长沙。当地人管男孩叫“伢仔”,女孩叫“妹仔”,但父母将我这个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声中诞生的女孩子,取小名叫“晴伢仔”,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希望我是个男孩。
我的到来,父母并没有失望,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父亲很开通,他说他有很多侄子侄孙,都是老罗家的后代。这个名字伴随我终身。父母不在了,姐姐姐夫这么叫我,我远嫁江西,现在,也只有老伴唯一享有叫我小名的权利。
1957年,受堂兄堂嫂的邀请,到河北作客,一住就是一年,我的两位哥哥嫂嫂对我父母的尊重孝敬和对我的关怀爱护,让我铭记终生。他们将极其有限的细粮让给我们,且毫无怨言。记得在北京三哥家,我正是换牙的时候,掉了两颗门牙。三嫂买了一个西瓜,一剖两半,我一个人吃半个,那一半给我的父母和他的两个孩子,她和三哥尝都不尝。他们的孩子比我小不了两岁,也想像我一样用勺子舀着吃。
三嫂说:你小姑没牙才用勺子的。那时候,吃一个西瓜也是很奢侈的,她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想让他们多吃一点?但他们宁可亏自己,绝不亏我们。我父母也不吃,留给侄孙吃。尊老爱幼,这是我们老罗家的家风。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的嫂嫂们很会当家理事,深受父母的赞扬。她们有一个共同点:丈夫和孩子永远摆在第一位。父亲见嫂嫂们老是吃剩的、差的,就批评哥哥们:“她们比起你们来,更操心更辛苦更不易,不能老让她们吃粗粮,大家要匀着吃。”90多岁的三嫂,如今提起父亲的公道,都止不住热泪涟涟。
我的两位堂嫂和我母亲一样,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我们在河北打扰他们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一年。他们不厌不烦,始终如一的待我们。记得分别那一天,我妈妈和嫂嫂们难分难舍,都哭得泪人似的。第二年,我大哥又带着孩子们专程来湖南看我们。因为我爸爸是老一辈人中最后的一位老人,哥嫂们视叔如父。这在许多至亲的家庭都难以做到,它是需要一种胸怀和境界的。
在我为人妻后,我也想做一个像嫂嫂们一样的好女人,可是,老公没有罗家男人这样的好福气,我常常做得很欠缺。
我的哥哥们和我大嫂,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了,但是,我的侄子侄女们依然和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还经常来老区看我。我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高看?要感谢我的父母和哥哥嫂嫂,让血浓于水的亲情沿袭下去。
父亲的外表很威严,实际上他是很慈和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和母亲红过脸。他一辈子都是为他人着想。听亲戚们说,我父亲之所以德高望重,是因为做了太多的好事情。解放前我的堂兄差点被卖掉,是父亲将他要了回来。解放初期,亲朋好友儿子没有工作,是父亲把他们带在身边找事做……。从我记事起,每天晚上他都会问我们:明天你们想吃点啥?尽量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因为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最爱。
我没有兄弟,只有姐两。父亲喜欢姐姐的儿子,因为又是一代人了。爷爷与孙子大手牵小手,是一道天伦之乐的风景线。孙子时时刻刻在爷爷的视线中,一下子没有见到他,父亲会可着嗓门叫一声:“卡夫啊!”小家伙立马就会跑到他的身边。因为父亲的嗓门太洪亮了,整个家属区都能听见。母亲常说:宁听扬州人吵架,不听山东人说话,说的是扬州人的儒雅。而父亲这个地地道道的扬州人,从说话、性格到形象,都似山东大汉,直率豪爽。
父亲在住院期间,姐姐每次带着儿子和女儿去看他,他总是说,这是医院,孩子抵抗力弱,不要带他们来。其实,他是极想和孩子们多呆一会的。正因为他太爱孩子了,所以,他要他们快点离开医院。在孙子过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姐姐问他明天想吃点什么,他说:卡夫过生日,他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吧。当晚,父亲病情突然恶化,凌晨就离开了我们。
我外甥7岁那一天,我们一家是在极度悲痛中度过的。少年丧父,那是我经历人生的第一场生离死别。如今已经60多岁的外甥也早已经当了爷爷。每当想到爷爷对他的疼爱,都记忆犹新。回忆往事,我们都会眼睛发涩,鼻子发酸。
1964年8月18日,本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天却下起了丝丝细雨,那是老天爷也为这位正直善良老人的离去洒下的泪水。父亲下葬以后,雨停了,真是奇怪得很。
老人临终的愿望就是能够火化,老人思想的前卫,很出乎我们意料。然而,当时没有火化的条件。一直到20年前,他的墓地要修建公园,我们才将老人遗骸火化,也算了了老人的一桩心愿。
父亲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是个很普通很平凡的男人,但是,他留给了我受益终身的财富:善良正直勤劳阳光。我感谢给了我生命的父亲,我会将这笔财富传承子孙,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