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多年前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和姐姐正往家里抬盖房子的椽,表妹突然到来,她笑嘻嘻地说自己报名上学了。我知道表妹这话里有炫耀,她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也有邀请,她知道我家生活拮据,无法同时供养三个学生。我的两个姐姐都在上学,再加上我,不把家掏空才怪呢!表妹不好直截了当叫我,但她确实是实心实意想让我去上学,她想和我一块儿上学。
父母很是深明大义,我十八般武艺一样都没派上用场就被允许报名上学了。那天在明媚的阳光中,我兴冲冲地跟着姐姐,来到了即将成为我新天地的学校。
校园不大,只有两排校舍。靠校门口是一排简易房子,房子前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一排排向日葵低着沉甸甸的头站在田埂边,田地里是蔬菜、花草,也有我不认识的作物,长势茂盛,繁华葱郁,明显和广阔大田地里司空见惯的那些作物有所不同。我眼里满是新鲜和刺激,满是向往和兴奋,仿佛所看到的一切都有了思想,我开始用头脑认真地思考这个世界了。
我站在田地边等报名的老师,我不知将是怎样的一个人能成为我的老师。终于我被带进了一间教室,一位个头不高、齐耳短发、面容和蔼可亲的青年女老师微笑着看着我,她问了我的名字、年龄,紧接着她又问我家有多少口人。我姊妹众多,她一会儿要我从自己数起,一会儿要从最小的数起,一会儿又要从最大的数起。老师不厌其烦地问,我不厌其烦地回答。我边回答边想,这些问题都难不住我,她问来问去,明显是想把我倒糊涂。
后来我知道了老师姓齐,是随夫来家乡教书的外地老师,她家就住在我家对面。虽说是对面,却隔着一条深深的旱砂河和参差不齐居住的无数人家,要走好一会儿的路,所以我们两家离得还是比较远的。
齐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将要教我们语文。正式上学了,第一节课学的是“a、o、e”,老师的教鞭指着黑板上书写的“a”,嘴巴张得大大的,声音清脆,吐字清晰。而我嘴巴张得再大,也发不出老师那样好听又标准的声音,好在和同学一起读,不至于出丑。这多多少少有点像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啊!
为进一步规范读音,齐老师说:“感冒去过医院吗?大夫让张嘴发出的就是这个音。”说真的,乡医院就在学校附近,离我家说远也不远,但是我从来没去过,所以对老师讲的只能靠想象。后来26个拼音字母,声母、韵母、整体认读音节在齐老师细心地教导下都学完了,可以通过拼音来认识汉字了。
那时没有学前之类的教育,一年级新生什么都不懂,思维混沌难以开化,除了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看起来还像个学生,其余都像一群羊。最起码的排队站队要一遍遍地教,一遍遍地熟悉前后、左右,学习起步、立定、看齐。当学到“东西南北”时,齐老师带我们到校园里,面朝朝阳前为东,东的背后是西,右手为南,左手为北,这样我们每个同学都基本知道了自己家在村子里哪个方向。
学习知识可以按部就班,生活自理却要疾速掌握。农村孩子的父母都忙,早上比学生起得还要早,忙里忙外,忙东忙西,没有时间管教孩子,也没有时间收拾打理孩子。有的同学头发乱得像刺蓬,有的同学脸糊得像五道将军,胆小的同学还会尿裤子,我们就是以这样的姿态毫不避讳地站在老师面前。记得有一位同学她的爸爸给生产队喂马时被马踩死了,妈妈改嫁,她很自卑,不爱说话。一次她可能吃坏了肚子,拉了一裤子,都那样不堪了她依然不声不响地坐在座位上,齐老师闻到味道后立马洗涮干净,给她换上了自己孩子的衣服。齐老师对学生的关爱毋庸置疑、不言而喻。
齐老师知道带低年级学生辛苦,但她一直带低年级,当孩子们升至三年级后她又默默带起新一届一年级,她是最有经验、最有耐心带低年级的。她喜欢看孩子们清澈明亮的眼睛,喜欢孩子们纯粹的心灵,多年的教学经验告诉她,没有零就没有一,没有一就没有十,更没有百,她喜欢给孩子们填补空白。
“课桌椅\谁修好\新教室\谁打扫\问小燕\小燕摆摆手\问小刚\小刚把头摇……”同学们从这些朗朗上口的儿歌中受到启发,团结友善,爱护公物,不怕脏累,抢着扫地,擦玻璃。慢慢地,没有老师监督,教室也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慢慢地,同学们基本都会主动梳妆打扮了。每个奔跑在校园的同学都像飞来飞去的蝴蝶,欢快、自由、奔放。
齐老师根据座位的先后把学生分成好几个小组,选一个学习成绩好、有责任心的同学为组长,带动其他同学共同进步。齐老师根据各小组的卫生结果评出“讲卫生小组”;每次学过生字生词,当堂听写,当堂念分,根据成绩评出“学习优秀小组”;根据平时纪律表现,评出“遵守纪律小组”等等。这些牌子是流动的,基本每个小组都能争到这些荣誉,大大激发了学生学习兴趣,培养了学生集体主义精神。下午放学回家又根据学生各家之间远近分成好几个小组,让家庭条件稍微好点的同学任组长,带领本组同学到他(她)家共同学习,起码要完成当天的家庭作业,而后才可以回家。避免有些同学回家不爱写家庭作业,或是因为忙没时间写家庭作业而落下功课。
齐老师这些新颖的教学方法不但让学生消化了当天所学的知识,不懂可以互相问,相互讨论。而且小孩的上进心强,几个人在一起常常喜欢比一比,看谁字写得快、写得好,谁学得快、学得好。总而言之所有这些举措使学生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总想奔到别人前面去,所以这是一种寓教于乐的过程,是一个比学赶帮超的过程。
齐老师的家在供销社门前的坡下面,是买别人家闲置的房屋院落,单门独户的,基本没什么亲戚朋友往来。她家院门时常紧闭,透过伸过院墙的杏树叶子,依稀可见院子里有三四个男孩常常在打乒乓球,你来我往,特别热闹,这是齐老师的孩子在打球。齐老师的孩子都聪明好学,知识储备丰富,生长环境和我们这些天天放学背着背篼割草、拾粪的有着天壤之别。村子里大部分学生和我一样,没有起码的学习用具,橡皮擦都算奢侈品,更不用说铅笔盒之类的东西了。上珠算课没算盘,查生字没字典更是常态!回到家有干不完的活,哪有时间去学习?但是那时的我不会把这种羡慕挂在脸上,他们拥有的一切与我无关。
那时的我常常没有铅笔写字,一根三分钱的铅笔我不好意思向父母要,我不愿增加父母的经济负担。二姐折下一根粗细适中的白杨树枝,削去树皮,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小棒,然后再把写剩的铅笔头轻轻劈开,取出铅笔芯,插进小棒的芯子,一支自制铅笔就这样做成了,这够我用上一阵子的。二姐做这些有她的智慧蕴藏在里面,她做自制铅笔的白杨树枝都是刚折下来新的,她能从枝条的粗细程度掌握枝条芯的软和程度,判断能否卡稳铅笔芯。
齐老师大概看到了我的不易,也知道我家生活窘迫。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给了我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铅笔。我又惊又喜,却没有表露出这样的惊喜。也许真的是我不会说话,也许是关心太突然堵住了我所有的话,总之记得当时的我,拿着铅笔径直走出了老师的办公室。
我是多么需要这些铅笔啊!我把我的兴奋和对齐老师的感谢之情表现给了父母,给赠予者齐老师却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冷漠神态。没办法啊,在大喜大悲面前能够收敛起自己的悲喜,不去着意讨人欢喜,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天性使然的“本真”,在我成长并老去的过程中完美地保存下来了。

齐老师对所有同学都是关心的。当时因为条件限制,有些同学年龄很大了才读一年级,所以有很多亲姐妹(弟)、亲兄弟(妹)在同一个班读书的现象很普遍。每天早上齐老师都要考一考前一天学过的生字生词,一般先让这些姐姐或哥哥到黑板上写,等写不上的时候就叫妹妹或弟弟写。那时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些妹妹或弟弟还真就能写出来。但是也有例外,当时班上有一对姐弟,他们的年龄都老大不小了,姐姐学习特别优秀,而弟弟只知道吃,他吃家里姐姐做的,也吃大自然野生的。一次他吃野菜居然中毒了,在教室里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齐老师不时查看他的状况,一直到他睡醒无事才作罢。他们的妈妈去世很久了,留下了好几个孩子,姐姐是老大,肩上的担子不必言说,后来实在没办法继续读书了,她辍学了。齐老师眼见这么好的苗子要退学,心有不舍,自己掏腰包买书、本子、笔等等,要她在家里自学。齐老师还按时家访,希望姐姐不要把学业荒废,然而,现实和齐老师的愿望相差甚远,琐碎的家务活,繁重的劳动使姐姐再也无缘捧起书本,齐老师的好意只能增加姐姐的负担,无奈齐老师只能作罢。
当时学生多,一个班上起码有六十多名学生,大多都是本地人。虽说距离黄河只有二十里路,但是绝大多数同学都没有见过黄河。齐老师知道情况后,动员我们背上食物和水,去看看黄河。那是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日子,我们高举着红旗,排着队伍出发了。一路上我们情绪高涨,唱着歌曲亢奋前进。在高高的山崖下,在长长的峡谷中,彳亍着一队不知何为黄河、只知黄河是河、一心要去看黄河的小小人,他们和自己所处的环境融为一体,把高大和矮小诠释得如此鲜活明朗,深深地震撼了同样是小小的我的心!齐老师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操心我们的吃喝拉撒,我们的安全,聆听解决同学之间那些莫名的吵吵嚷嚷……多少年过去了,早已经忘记我们见到黄河是怎样的情景了,但是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奋力行走的情景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每逢过年的时候,几乎每家都会杀一头年猪,这时很多人家都会叫齐老师和她的丈夫吃猪肉。每次我叫齐老师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她嫌我家路远、路不好走不会来,但是每次都出乎我意料,齐老师高高兴兴地来了。冬天的砂河里结着冰,不习惯走的人会被滑倒,齐老师就被滑倒过。当时她走在我前面,一个趔趄重重摔在了冰面上。我尴尬极了,没来得及扶,齐老师很快爬了起来,若无其事过了冰面。我想她嘴上不说心里可能生着气呢,也许明年就不会到我家吃肉了。但是,第二年我家并没有少了我最熟悉的身影。齐老师和我的农民叔叔伯伯、家人邻居坐在一起,聊着天吃着肉,感觉我家蓬荜生辉,空气都欢快起来了。
临走母亲会把猪肉送给齐老师一些。平时母亲也会把自己酿的酱、醋让姐姐用水桶挑到齐老师家,齐老师立马倒在自家缸里。当时不明白齐老师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倒掉,后来长大一点才知道,酱、醋都对铁桶具有腐蚀性,倒得迟了铁桶会生锈,会破了。
齐老师家离供销社一步之遥,她把供销社废弃不用的纸箱子和学生用过的本子、破旧的书等收集起来,用水浸泡,直至完全浸透,捣碎成均匀的纸浆,然后层层糊在一个倒扣的瓦缸或瓦坛面上。几天后,瓦缸或瓦坛上面的纸浆干了,把纸浆轻轻剥离,一个纸缸或纸坛就出现了。在纸缸或纸坛面上贴上白纸或报纸,把表面贴得平平整整,可以用来装米、装面、装粮食,代替那些想买也买不上的坛坛罐罐。齐老师把自己做的纸缸或纸坛送给母亲,送给本村和母亲一样的妇女。齐老师也给她们提供原料,耐心传授做纸缸或纸坛的技艺。
齐老师回了一趟老家,她家就多了一台压面机。这台压面机大大减少了农村人的做饭时间,尤其解放了所有妇女,为她们省出更多的时间去做其他的事。压面机的那些宽的、窄的刀,切出了妇女们不容易切出的长长的面,切出了一家人都喜欢的长长的面。齐老师放学后,顾不上给孩子们做饭,挽起袖口,系上围裙,就在压面机房忙活开了。
齐老师一边压面,一边给等的压面的人讲外面的世界,从齐老师的亲身经历里,山村大大小小的人知道了外面的世界不仅有精彩的一面,也有不入流的一面。当我们在外面行走时,要多个心眼,不要被有些人的外貌所迷惑,更不能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齐老师压面也像教学生一样,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因为她为人和善热情、童叟无欺,到她那儿压面的人特别多。但是后来,她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把压面机转让给别人了。
齐老师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离开家乡,在县城生活了几年,后来又去了省城,现在她在省城安享晚年。
齐老师虽然是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但她并没有把自己高高地孤立起来,她融入到像母亲一样的农村妇女群里,时常讲些她在外面的世界经历的事情,传授她们一些生活技艺,和她们互通有无,给单调的农村生活注入了多彩颜色。
齐老师给我教过学,给弟弟妹妹们也教过学。记得有一次我正在校园里走着,她叫住我,要我给妹妹讲讲她们的测试题。此时妹妹她们班的学生都在校园里划划写写,几个大点的学生来来去去,不时弯下腰给其他同学讲着说着,说着讲着。齐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不忘记一个学生到了学校里就是为学习而来的,就要抓住所有时间去学习,不忘记班级是一个集体,集体里每一位成员都要互相帮助,不忘记同学间的相互帮助、兄弟姐妹间的相互提携是非常重要的,这些可贵的精神影响了我一生。
孔庆霞,靖远人,喜欢文字,也喜欢以文会友,希望以文字为缘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