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
文/余绮芳
公公,顾名思义就是丈夫的父亲,但是我们在一起二十一年,却丝毫未感到不是自己的父亲。究其原因,是这二十一年,他灯芯都未弹过我一下,给了我一片自由的天空,哪怕是把屋顶拆了,他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公公有四兄弟,其余三个没有结婚就死在了井下,公公四十二岁和三十六岁的婆婆结婚,婆婆已经无生育能力,他只有把我丈夫过继来做儿子。还幸好带上这个儿子,最后给他养老送终。
公公对我们可谓一门心思,全心全意。三年困难时,我们住在勤俭前村,他养猪、养鹅、种菜。辣椒、花生、瓠瓜样样有,常常收获一脚盆一脚盆的。带小孩,搞卫生、挑水什么都干,那时他已经六十八岁了。一九六零年,适逢干旱,他到五里外去挑水。当时我们工作特忙,白天、黑夜、星期天连轴转,是他吃苦受累不辞辛劳帮我们战胜三年自然灾害,度过了难关。
一九六八年我下放到黄冲五七干校,公公和婆婆争着要送我去,说那是他们的老家,要回去看看,多年没回去了。我一再推脱,他们一再坚持,我明白他们没有把我当媳妇,而是当亲生女儿,这份爱心我领受了。为了方便我的工作,家也随之搬到了黄冲。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我们住在一个没有窗户 的仓库里,后来搬到一个牛栏的隔壁,阴暗潮湿,牛粪一天到晚熏得呛人,眼睛也睁不开。要到半里路外的水池里去挑水,水池的阶梯很高,公公还坚持去挑水。上山砍柴挖蔸子,解决冬天烤火问题,那时他已七十六岁。
公公八岁就在矸石山上拣煤挑到城里去卖维生,农忙时就帮人割禾,禾叶刺瞎了他一只眼睛。稍大一点他下井挖煤了。长年累月在井下腰累弯了,背累驼了。他是井下的扯拖工拜榭工,拖鞭在肩膀上凝成红珍珠。一九二二年,他和工友们一起举起了岩尖斧头参加了安源大罢工。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打到萍乡来,到处烧杀掠抢、抓夫。夏收之际,鬼子经案山关进了文歧村。公公带着一家人和村里的百姓们一起躲藏到深草树丛中。一日中午,公公溜回家里做饭,鬼子见到冒炊烟的房子,知道有人便围了过来,公公端着一甑饭刚出门就被日本鬼子抓住了。这伙鬼子有十名,被抓的老百姓挑着鬼子们抢来的东西,朝赤山方向走。走到燕塘岸上,夕阳染红了田野,鬼子们把抢来的这甑饭吃个精光,边吃边议论边比划,说是一个鬼子今天死在中国抗日分子手上,要杀几个中国人偿命。公公想:今天必死无疑,怎么办?他悄声告诉两个同伴设法逃跑,否则难免一死。近掌灯时分了,一个鬼子放下枪支去大便,公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那枝枪狠狠刺进一个鬼子的胸膛,大喊一声“逃”!带着两个同伴跳进了大水塘。待鬼子们清醒时,他们已经泅得很远了。水面大,天又黑,鬼子举起枪对水塘乱放一通。三人泅到对面山脚下还听到鬼子的枪声。
公公常对我们说:“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得解放,待我老了挖不动煤了,就只有去过河里洗脸,庙里歇的日子了。“
他一生不想麻烦别人,退休后他就自己造了棺材,选好墓地,刻好墓碑,挖好坑,准备好装衬行头。后来他儿子参加了一次殡葬改革会,提倡火葬,他二话没说把棺材毁了。
临终的一年多,他瘫痪在床,我们每天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床面前,冷天烧好一盆炭火摆在他身边,为安全起见,用罩子罩着,上面放好点心、酒、开水。太阳出来了,就把他抱到太阳底下晒太阳。每逢星期天就打上一盆热水让他把脚指甲浸胀了,帮他剪脚指甲。丈夫说:“老人的脚就不比小孩的脚白白胖胖的嫩嫩的,挺好玩,人见人爱,老人的脚浸胀了,活像霉豆腐。”我说:“义务是对等的。”最后的时日,大小便要抱上抱下,帮他脱裤子、穿裤子,他觉得十分歉疚,总是说:“我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要啊!我想在床沿上砸死,但总觉得对你们不住啊!太拖累你们了,你们那么忙,我过意不去啊!”“别说傻话了,这都是儿孙们应尽的义务,好好养病吧!会好起来的!”我安慰他说。那时,我最小的儿子海明才十岁,三个大孩子都在外念大学,我们住的房子大,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公公后来不会说话了,有什么事就拿棍子在床边敲两下,海明马上会跑过去,要是屙坏了裤子,就会帮他换下来等我们回家洗,打上一盆水,拧干毛巾把他的屁股擦干净。
人们常说:“人死了灵魂还在。”在公公临终的日子里我常想,公公没瘫痪时常常柱根铁棍,在阶沿上走来走去,敲得地面笃笃响,有时把铁棍靠在墙上,拿个钯子把屋边的草锄得干干净净,免得生蚊蝇。夏天的晚上,孩子们睡在门口竹床上乘凉,他用扇子不停地为他们赶蚊子,那么公公百年后还会不会有笃笃的声音在阶沿上响起?回答是:没有,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