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的屋檐下,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一大早,那些出工的人们,手里端着几乎一样大小的粗瓷大碗,碗里盛着家里女人们用心做好的早饭,依序蹲下来,各吃各的。偶尔有人说上几句,偶尔有人吧唧几声。房檐上栖息的鸟儿也不懒,嗅着各种香气飞来飞去,但他们从不靠近人们,怕显露自己嘴馋,也生怕给屋檐下的主人们带来不便,实在控制不住眼馋,就躲在树上叽叽喳喳几声,表示它们给一天劳作的人们送上祝福,再顺便眊上几眼人们碗里的美食,也算解了解馋。小鸟和人们就这样一波起飞一波又来,究竟屋檐下有多少人?小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小鸟?人们也从不关注。在屋檐下,一切的一切像约定俗成一般,一伙有一伙的味道,一伙有一伙的说笑,昨天有什么新闻轶事,一般都从这里知晓。太阳也早早赶过来,有时带着睡意,有时藏在云层里不愿出来,大多数时间是开心快乐的,很少缺席,因为,太阳特别喜欢屋檐下早起的鸟儿和人们。

中午时分,屋檐下长桌子低板凳都来登场,人们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还有人倚在墙根半躺着的,手里的大瓷碗、小铁盆、塑料碗,各有各的风格,盛在碗里的饭菜也是各有各的味道。有时靠近的两个人还要用自己的筷子夹上别人碗里的东西往自己嘴里塞,也不知咽下后相互说些什么。你来我走,你想知道谁和谁是一家子,那只能先瞧一瞧碗里的,再瞅一瞅那眉眉眼眼,一般八九不离十。说也奇怪,有时中午的饭家家户户几乎是一样的,夏季是拍黄瓜、豆角焖面,冬天是辣椒糊嘟、炒不烂,因为操持做饭的主人是在屋檐下商量过的。

傍晚时分是屋檐下相对安静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切算好时间,当把屋檐下逗留的鸡呀、狗呀、猫呀、赶走的时候,一群女娃娃和男娃娃簇拥着放学归来。他们把书包横七竖八堆在一起,有的趴在石阶上做作业,有的跪在地上、爬在那些长凳子上写文章,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娃娃站在远处的窗台下,一手把本子贴在墙上压住,一手慢慢地写,可能是贴在墙壁上写确实不方便,娃娃不时取下嘴里叼着的那块又黑又脏不成型的橡皮来擦,一擦不要紧,铅笔又掉在地上,捡起铅笔,本子又滑下来,反复这样,惹得旁边的小伙伴一阵笑话,这娃娃尽管急得泪水和鼻涕一起往下流,也不敢放开声来哭一哭。这个娃娃可能是不用心学习,老拖大家的后腿,小伙伴让他长点记性,也可能是招惹了那位厉害的小主。在这群娃娃忙碌的画面里,总要有几位手里拿着针线活,眼睛盯着娃娃,嘴里不停叨叨东家长李家短的女人们。

夜幕降下,出工的男人们各自端上一盆清水,肩上搭一块毛巾,陆陆续续坐在台阶上,待双脚放在那盆水里,就开始搭讪,谁都不避讳谁,把一整天的劳作交代的一清二楚,年轻火气大的总要把心里不舒服的人和事骂上几句,年长的还要指点指点。只要有一个女人在室内吆喝吃饭,坐在这里的男人们会陆续擦干脚上的水,一只手拎起脸盆,把盆里飘着他们脚丫子味道的水泼在那棵核桃树下,随着“哗”的一声,男人们把一天的疲累和怨气就统统丢给了核桃树。这时,藏在树梢间的月亮总要悄悄眨眨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目送一个个挽着裤脚,拎着脸盆,迈着大步,健壮的背影总以为是当年的董永。一转身,男人们又端着大碗依序坐在石阶上,这时的谈话内容一般是很统一的,一会是国内形势,一会是国际状况,如果说的有出入,马上就有人放下碗筷跑进室内看一眼电视,把正确的答案带出来,如果答案不确定,还是要吵上一阵子,最后耳尖的女人出面呐喊几声,才算消停。若是寒冬腊月,屋檐下的夜晚也不冷清,男人们习惯出来抽口烟,他们靠在窗台前,这支烟是一时半会抽不完的,话题结束不了,那些带着整盒烟的男人发几支让大家续上,直到烟友们把一天藏在肚子里的话倒出来,一点不落,方可回家。因为,在他们心里,住在一个屋檐下,无须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屋檐下的传说有很多,多的像教科书一样,是排了序的。不论在老人的口里,还是在娃娃的心里。
那年月,女人们生娃娃一般是在家里,有的请接生婆,也就是有点经验敢下手的人来助产,可我的母亲难产,爷爷奶奶吓得给神烧香叩头,父亲绕着母亲打转,助产的女人也无能为力,就在这紧要关头,屋檐下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他们找来了一架笨重的木头梯子,用绳子上下左右横七竖八绑架好,拽了一块棉被铺在上面,让母亲躺上去,她们用肩膀扛着一路小跑,来到城里医院,终于大人小孩平安,老一辈在讲故事的时候经常告诉我,迎接我来到世上的不单单是母亲。

那年月,家家都有一群娃,少至三五个,多的十几个。有时屋檐下的好几个娃娃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出生的。生娃的女人们是没有什么产假的,她们不仅是家里的半边天还是村子里的女汉子,一到农忙的季节,年轻的女人把娃娃丢给屋檐下年老的妇人照管,她们之间是没有任何报酬和契约的,娃娃今天找张姨看,明天跟李奶奶出去转,在娃娃们心里是装着好多个妈妈的。
直到今天,屋檐下不管谁家的娃娃成婚,那操心劳累开心的可不只是生他的娘,尤其是女娃娃出嫁,看着新娘转身的一刹那,那么多位娘用衣袖摸着眼泪目送婚车走远,她们站在那里讲着女娃小时候的故事,谁也不愿转身回家。

屋檐下长大的娃娃们就像小鸟,飞到了世界的各个地方,可他们不论走多远,走多久,心里永远放不下屋檐下的牵挂。一旦谁家的老人仙逝,远处的娃娃是要想尽办法回来送老者一程的,有的实在有事耽搁,那也要在逝者启程之前托他人将挽联或鲜花送上,有的还亲自唱歌给逝者送行。特别是每年的春节,新年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来至四面八方的问候踏着爆竹声一同在屋檐下相聚,刹那间,远隔千山万水的人们心是一同跳动的,因为,在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的都是一样的想念。无论是几十年未见的长者还是刚刚离开的娃娃们,虽然响起的铃声各有各的旋律,但心里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暖暖的,甜甜的,有时还飘着香味。每当大家都陶醉其中的时候,我总要悄悄来到屋檐下,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脚下这个地方蓄着好大好大的根蔓;不知从何时起,它们长着长着就长成了通天的大树;树上结满了好多好多金色的果子,这果子就是满天的星星,这星星就是屋檐下的子子孙孙。
个人简介:郑丽萍,山西盂县人,现居阳泉,长期从事教育教学管理,喜欢写作,有多篇散文在各级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发表,现已退休,余生还愿吾写吾行,行必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