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散文）
作者：任晓明
题记：一个饱经沧桑的农民，一位含辛茹苦的父亲，一个平凡而又坚毅的男人，谨以此文献给即将八十三岁的父亲。
一、父亲的脚
父亲出生于公元1940年9月17日，农历庚辰年乙酉月葵亥日，龙年中秋节的第二天。时值年馑大灾荒，又逢兵祸年景，父亲就在这样的岁月里降临到丹江河畔商州城东枣园村。
父亲的曾祖父生于清光绪年间，兄弟四人开过酒坊，在商洛通往西安的交通要塞葛牌镇经营一座油坊，建房数间，置业多年，生意兴隆。后在老家建祖屋两院十二间，每人三间，至今完好，直至解放后土改别业回乡。他祖父生于清光绪年间，悬壶济世，行医乡里，擅长小儿病诊治，积德行善，桑梓闻名，家里现在还家传一个称量药物的铜等子、一个放大镜。其父生于民国时期，有一定的文化，中年因肺痨亡妻，后患精神残疾，家道中落，生活甚为艰辛。
父亲的脚由小长大，曾走出过大山，后又返回故里。幼时，适逢解放，他常说解放时他扭过秧歌，当时开心的劲头终生难忘。
幼年的父亲六岁时丧母，历经人间之大不幸，未成年时，又遭遇其父亲患精神疾病，是祖母辛辛苦苦把他拉扯抚养大。虽然家道贫寒，生活艰辛，他吃过野菜、树皮、观音土，但他仍然刻苦顽强，用心求学，用树叶、沙盘、麻纸习字，汉字写得相当漂亮。在乡里古道渠小学念书，国文、算术成绩非常优秀。但因家庭困难，使得他高小毕业被迫辍学，14岁便回家务农，早早就扛起了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没落家庭。
年轻时父亲是个勤快帅气的小伙子。
由于有文化，是生产队里的“能人”，兼职读报员、农技员。解放初期，百废待兴，陕西省公路勘察设计院在家乡搞公路勘察时他被选中，扛设备竖标杆，学习测绘知识，奔波于沟壑山间。由于他精明能干，谦逊和蔼，配合甚好，方招为正式职员，又参加了长坪、镇旬公路勘察设计，坚实的足迹遍及陕南、陕北的万水千山，踏过千沟万壑。但命运多舛，1956年国家困难时期，职工精简，又恰逢祖父精神异常，家里曾祖母小脚年迈，姑姑年幼，四口之家度日特别困难，16岁时他毅然辞职返乡，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重担。
父亲1964年结婚，生育了大哥、我和三个妹妹。当时适逢农业合作社时期，八口之家的生活就靠他和母亲没完没了没黑没白的上工挣工分支撑，由于家庭人口多、劳力少，生产队年终核算总是“缺粮户”。
记得有一年夏天，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刚回家，队长高喊“马上要下大雨男女劳力统一到地里担挑割倒的麦子”，没喝一口水的父亲立即又忍饥挨饿、龙口夺食、返回田间。还记得有次大哥年幼初学做饭，只知道拉风箱烧火没记得翻搅加水，不小心把豆角烧糊了，成了黑炭，做的饭难以下咽，父亲放工回来不但没有责备反而笑呵呵大口大口的吃着，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脑海深处。
又一次，我和大哥去后山的外婆家寻猪草，外爷是木匠手头稍微宽裕，吃完饭回来时外婆偷偷地塞给我十元钱，回家路上大雨倾盆，我俩连哭带跑回到家里，当父亲听说外婆给我十元钱丢在路上，立即迈开脚踩着泥泞，冒着大雨去路上寻找，找见了回家后全家皆是欢颜。
1979年，改革开放后落实政策，对原来五十年代困难时期精简职工实行复职，父亲听到消息极为高兴，迈开双脚到二十多里深山找见一起精简回乡的同志，又结伴到陕西省公路勘察设计院，带回来的却是一张打印好的回复信，说一是父亲丢失了所有证件，二是对越自卫反击战安置人员超员，不能解决复职，父亲无怨无悔的又走回乡里。
父亲的手宽大而又结实，灵巧而又有力，布满老茧。
在生产队，他年轻有文化又能干，队长任命他为技术员。他套牛犁地平整细腻，不留地畔，人人都夸他是劳动模范。他手把手教会群众玉米隔行取雄，整齐美观，实现了高产。他秋播小麦，撒种匀称，稀稠得当，社员都喜欢和他结伴。他插秧又快又匀，横是横来竖是竖，如方格田间，两个小伙你追我赶，也赛不过他插秧的速度。
父亲曾参加修建二龙山水库。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肩挑背扛人海战，誓叫日月换新天。坚持两个六点半，早晚两头不见天。硬是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建成水库，为子孙后代造福万年。
生产队劳作之余，为了接济家庭收入，他在家里养蚕。又要经营自家桑田，又要采摘喂养，几乎没有闲暇时间。每当白花花的蚕茧收获，他又挑着担子走十多里路去城里土产公司交售换钱，补贴我们兄妹读书和家里购买油盐。
随着我们兄妹长大家里开支愈发艰难，父亲又白天干活，晚上捡核桃仁。他从土产公司拉回核桃，晚上一个一个敲开，细心的捡出桃仁，又分类装点，然后再交售换钱，维持这个八口之家度过困苦的岁月流年。
年幼时小孩贪玩，除过寻猪草，父亲不准我们干任何家务，严厉督促我们用功学习，完不成作业不准吃饭。我常常坐在炕上写作业，动不动瞌睡了把钢笔拉在被子上，以至于被子被印染成许多蓝圈圈。他常说他年轻时错过了读书回乡受苦，要求我们必须好好学习跃出农门，堂前贴满墙的奖状就是我们的回报，也是他的起码要求。
1984年，我和大哥鲤鱼跳龙门双双同时考上了学，大哥商中毕业考取了陕西师范大学，我初中毕业中考到商洛农校。从此脱了农皮，满足了父亲心愿。但农户一家两娃同时考中的喜悦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多大欢颜，上学的困难又摆在面前，他东奔西走借钱筹钱，给大哥买了一身中山装，给我扯布连夜裁剪，用缝纫机做了一套蹩脚的红卫服，给我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又想方设法，养貂卖皮，发展副业，增加收入。谁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他先购买资料，学习技术，刻苦钻研。然后走村入户，学习养殖户经验，再买回仔种，细心喂养。貂是肉食动物，为了减少开支，在原来买猪下水喂养之后，他又每天夜晚打着手电筒沿河捕捉青蛙，供貂食用。一串串的青蛙捉回来，还带回他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露水打湿的衣襟、精疲力尽又憔悴许多的老脸。日复一日等貂养大，他自己动手剥皮取脂晾晒，最后坐班车到省城出售。我抬着稚嫩的头问父亲，咱城里不是有收购貂皮的地方吗，他笑呵呵地回答：省城里的收购价比我们这里的高些。原来我不懂贵贱。
父亲擅长酿醋。秋后他把爷爷和我们全家捡拾的柿子用麦草搅拌，酿制几大瓮食醋，把次品留作家里食用，把上好的食醋用担子挑着走村串乡叫卖。那附近相邻争相来家里购买的说笑声，那一担醋桶里飘着的几个点缀的红辣椒，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自编草帽，永远是我脑海里最美的画面。
父亲又善于种瓜。责任制土地下划之后，给父亲带来极大的欢欣和广阔的天地，他在留足粮田的同时，又种植香瓜。曾记得放学回家的我，被父亲叫去从渠里用水桶提水浇地，汗水湿透了衣衫，蚊虫叮咬满身疙瘩，我实在不想干了，父亲说劳动没有轻松的活，行不得取巧耍奸，你少提一桶水，藤就少结一个瓜。从小培养了我踏踏实实做人做事的良好习惯。
责任制后由于风调雨顺，加之父亲精明能干，粮食连年丰收，家里生活大为改观，装粮食的木柜又增添了三个，打完麦子的麦草垛又高又大。父亲又寻思着和母亲在劳动之余，把这垛麦草拉到商洛纸厂去出卖。来回近三十里土路，他脚底生风，来去自如，自带干粮，他从来舍不得买水买食，直至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挥汗如雨，拉去卖完。
父亲还会做饭。年轻时他给公社灶房当过炊事员，给整村集体植树造林会战现场做过饭。责任制后丰产，最难忘的是大年三十的年夜饭，父亲用猪肉丝、土豆丝、粉条炒的三丝香气四溢，一大盆垛马上被我们姊妹几个狼吞虎咽个，一扫而光。
父亲身材魁梧，有着一副有力的双肩。
在大集体时代，他是队里超标准的十分劳力。给田间挑粪，我每每看见他的粪桶最大，总是走在最前面，从不歇脚换肩。夏收挑麦，他挑最大的麦垛，脚下生风，跑在最前，扁担把脊背压弯也没有怨言。生产队犁地，他肩抗犁耙手牵着牛，永远都有他的身影。我一直觉得父亲的肩膀很能扛，最苦最累的活他抢着干，多出工多挣工分，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和哥哥1988年毕业参加工作，家境向好逆转。随后哥哥结婚成家，我也找到了对象。1992年晚冬父亲查出喷门癌，我和哥哥隐瞒着所有亲属立即安排父亲住院手术，切除胃三分之二和部分食管，摘除周围淋巴。由于手术及时且成功，加之父亲心态良好，自强自立调养得当，术后身体越来越好。他从术后只能吃一烧杯汤汁，到回家自己做饭少吃多餐，克服了常人难于逾越的困难，再到恢复正常饭量一顿能吃两洋瓷碗，让全家人悬着的心安了下来，也使自己从死亡线上越过了这道坎。
然而前半生劳碌，又经大手术折磨，父亲瘦弱了许多。年过半百的父亲肩斜唇白，面无血色，没有了往日的魁梧高大和刚强劲儿。就这样，他还奔走乡里在1993年国庆节为我举办了婚礼，婚宴前后三四天，待客六十多席，婚宴用的米是他多年积攒的稻谷，吃的肉是他辛勤喂养的土猪。就这样他学会骑我淘汰在家里的自行车，代替双脚为家里卖出买进，承受着我和哥哥在外工作缺失的重担。就这样1994年夏我的孩子出生，由于我当时工作在乡镇，孩子只能留在老家，一年多他每天到邻村买牛奶，回家煮熟放晾，然后每次又加热，一口一口喂给他的孙子，以至于到现在儿子很亲近他的爷爷。
父亲年老后一直关注孙子辈的成长。由于老家土地变成了工业园，孩子们上学也要有人经管，父亲也年老体弱多病，我们在城区给父母租了房，反复劝解农耕了几十年的父亲离土离乡。三个妹妹的孩子读高中都是在他家吃饭，身体欠佳的二妹的女儿一直靠他供养到现在大学毕业。大哥的儿子同济大学毕业去美国深造定居美国娶妻生子，我的儿子上海理工大学毕业去德国深造入职德国，大妹的儿子西安理工大学毕业考取了市场监管局公务员，二妹的女儿内蒙古艺术学院毕业、三妹的儿子商洛学院毕业正在求职。
原来父亲双扛起的四口之家到八口之家，再到现在的四世同堂十九口之家，见证着父亲的平凡而又不平凡。每当父亲生日以及节假日我们欢聚一堂，总是能看到父亲笑呵呵的双脸。
父亲最大的成绩就是把我们姊妹五个中的四个供养求学走出农门，有时也偷偷给我说你兄弟俩考上学有工作我只是名分。是的，家庭的重担仍然由他承担。
常言道“有车有房不算富，有爹有娘才是富”，虽然我们现已步入天命之年，但每每回到家中喊爹喊娘有人应声，使我们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欣慰。
又临9月17父亲的生日，我们希望他保重身体，颐养百年。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到老。
【作者简介】任晓明，男，生于1968年1月7日，商洛市人，大专文化，中共党员，商洛市军干所所长。国风西北文学书画社商洛分社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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