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说的独断 —— 读龚学敏诗 〈在成都〉
诗人白曼推荐给我看龚学敏的组诗〈在成都〉中的〈成都邮电局大楼〉、〈悦来茶馆〉、〈盘飧市〉、〈黄忠路〉、〈科甲巷石达开殉难处〉、〈文殊院喝坝坝茶〉六首。其取材均是成都之地誌。成都为具三千多年历史的大城市，其面積约略一万五千平方公里，人口二百一十余万。设想一个诗人在深秋穿过這个城市的中心区，有时他置身于鬓影衣香、灯红酒绿的夜宴，有时他会隐身于旧区的荒芜与落拓，品一盞水井坊，一个人在临窗的简陋木桌上写诗。这便即〈在成都〉的创作情況。
这种述说只是个人的肊测，本质是〝独断〞的，并无亊实的根据。我既不知龚学敏，也未到过成都。但我要指出，于诗歌而言，〝独断〞是诗人必要的自觉与自信，而这种述说较之亲身目睹有可能更为接近〝真相〞。真正的诗人必定明了，〝亊实〞与〝真相〞间的差距。在假新闻滿天飞的时代，诗歌存在的价值即是：雨落在所有卑微的泥土上，诗能扒拨出真相来。〝成都〞與〝錦官城〞的区別是，前者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而后者卻带有浓厚的文化味。錦官城经杜甫笔下洗煉，已蛻変为一个诗意的词语。〝花重锦官城〞成了當今成都最美的形容词。面对前人的珠玉，创作上我们需要的是〝独断〞。龚学敏的敢于独断，遂有可观。
〈成都邮电局大楼〉前半怀古，后半述今。古今的转折在〝邮差身影斑驳〞。这是有学问的。因为我国近代邮政，便是开啟自清末民初。 〈邮政历史回眸〉一文里说：〝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清光绪皇帝正式批准开办大清邮政，由总税务司英人 R·赫德创办，一切建制仿照英国成规。大清邮政的开办标志着中国近代邮政的诞生。〞（见2012.9.17人民网）這里的八节诗都各与邮政亊相关：邮戳、邮票、家书、信件、邮差、邮电、信封……那是一个圈。后来停在一个邮筒上。一幢大楼与一个邮筒，于诗人而言，兩者截然不同。但邮筒比一座建築更为亲近。這终于让诗动了真情。這首诗很用力，词语缀连得很紧。但诗的起始〝在清代〞，诗的收束〝传颂〞，卻很散，在這里是诗歌语言的〝兩个坏分子〞。
喝茶看戲是成都人的生活习惯。〈悦来茶馆〉把兩者混在一起书写。世间存在的每件亊物，必有其相对性。诗人就是要发见当中的关连。這既是慧根，也是功底。兩者混为一体：〝直到，分不清哪一片是戏／哪一笔是茶叶〞（第二节）是明的，〝茶碗中长出的川戏的树／一出一叶／提铜壶的人，用滚水翻本子〞（第五节）来暗的。述说确实很具技法，专注而冷静。
〈盘飧市〉是腌卤店名，应该是是当地一家特色小店。〝诗即食，诗即命〞，这是我诗观之一隅。意思是，好诗总是穿越本能而抵达存在。龚学敏写一间小店，啖肴喝酒中带上了写诗的体验（因为那是诗人的饭聚）。让食与诗相结合，道理深而隐。這种诗只呼喚能与文本进行双向解读的优质读者。我抽出以下句子来作尝试：
直到，所有的平仄在新诗的器皿里
相生相安，不违和
近可乘船，远则登雪山。
腌卤制作的食物都具有多层次的味道。各种味道都恰如其分，不掩蓋而相互发挥。这里的〝平仄〞不能狭窄的理解为传统诗歌的格律，应是词语间的有机组合。正如末节的〝简化字〞不能单纯的理解为与繁体字相对的汉语文字。脫离格律的白话诗，就应把每个词语安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上。该是〝流动〞的狀态，就泛舟江海，该是〝固体〞的狀态，就结为山上之雪。诗得对陈词濫调避之则吉，那些套语、习用语并无让诗意棲居的空间。法国评论家勒米•德•古尔蒙在《法语美学》（1899）里说：〝一个谚语后面总是尾随另外一个，一个俗语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同时拖曳紧隨其后的那些琐碎之物。〞（见《文字即垃圾》，米歇尔•福柯等著，赵子龙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 年。页18。）〈盘飧市〉的优点在于以家常食材烹调出佳肴美食。且看〝一碟秋风，一盏安宁，一杯归途〞，化作散文也是這样诗意的散文：
吃过这碟小菜诗人们嗟叹际遇，饮过这盞茶诗人们互祝平安，喝过这杯酒诗人们各自归去。
时下诗歌的门槛已被众人拆去，很多诗人只是把诗意的散文分行来冒充白话诗。诗到末节，寄寓更深。〝简化字〞与〝诗〞之间的距离何其辽阔。前者是沟通工具，后者则是预言或神谕。〝在诗中找出处〞则便是一个真正诗人毕生所作之亊。
〈黄忠路〉是纪念三国时名将黃忠而命名。作为一个不熟悉黃忠路的读者，如何阅读这首诗！黃忠与我距离最近，是某年我去汉中勉县赏油菜花，順道到了定军山。那是黃忠击殺曹魏大将夏侯渊之战场。这是一首 2-7-5-5-4 五节 23 行的自由诗。诗人笔下这条路是繁华地段，有看戲的有歺饮的有地摊的，车水马龙，热鬧非凡，并有修路的工程进行中。诗写出了街道的変迁，好比人间的滄桑。诗人把这条马路写成三国古战场般的混乱与热鬧，是这首诗明显的企图。我大胆的作这样解读：诗人〝刻意〞把词语错置，以〝类裝置〞的手法达到一种荒谬的艺术效果，背后埋藏了深层的意思。这与下一条路〈科甲巷石达开殉难处〉比较，脈络结构是完全不同的。
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的〝翼王〞，科甲巷有其殉难纪念碑。首节是史实的文学演绎，石达开是被剐刑凌迟处死的。〝卖银器的鸽子给天空喂奶〞是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晦澀不好解，我试图还原：
卖银器的鸽子给天空喂奶（原诗）
发出银光闪闪的鸽子飞过 (兩行白话诗)
天空开始逐步透白
晨早的鸽子带著闪光，掠过天空。天空开始慢慢出现鱼肚白。 (散文)
〝喝完酒的大渡河，/在鼾睡中，被刀结果。〞(第三节)写石达开強渡大渡河失 败。单独赴义，以存三军。最后诗人表达了对这椿历史亊件的看法。且读末节:
在正科甲巷的树上，石达开的桃子，
硕大，多汁，一脸狰狞，
所有过往的季节，桃花朵朵，
无一匹配。
精采之处在〝一脸狰狞〞。先有桃花才结桃子，然代表美好的桃花卻匹配不起一脸狰狞的桃子。这是诗人对这椿历史亊件的全部总结。前面〝清妖〞兩个字已洩露玄机，这里的〝狰狞〞便不是贬义词。桃花笑春风，只不过外表的美艳。历史并非美人的单纯恋曲，而是一部英雄的複杂悲歌。
最后一首〈文殊院喝坝坝茶〉我略去不谈了。
大多数的地志诗都在復述著眼下的风光，赋以优美的俗调。囿于所见，是一般人的毛病，但诗人不宜。法国学者吉尔•德勒茲在〈逃逸的文学〉里拈出〝解域化〞（deterritorialisation）與再豁域化（re-territorialiser）兩个概念。他指出写作是要让某些亊物逃逸，让整个体系逃逸。文学的最高目标就是〝离开、离开、逃逸……越过一道地平线进入另一种生命。〞（仝上。页 182。）〈在成都〉的书写或古今混杂，或借景抒怀，或別有所图，均不局限于镜头所见的亊物，而成就別样述说，高于摄影，其为优秀的诗篇无疑。
想起二零一六年我的组诗〈在台北〉来。我对台北城的述说是：〝台北是一座城又是一次轮迴〞〝孤寂如车水马龙中的重熙门，彻夜点亮灯火〞〝我划过八月的一零一大楼如冰冷的燄火〞〝我從台北旧城的屋檐下走过，或许／有人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看雨〞。对待一座城的地志，我的态度是极度〝个人〞的，凡属个人也必定是〝独断〞。在写诗如同做学问的前题下，诗歌不拒绝任何述说。龚学敏偏重理性，每首诗都附以解说文字，审慎地在进行词性変換的把戲；我向感性倾仄，但语法如阴霾常笼罩在我头顶。然我极其独断的把诗歌的落点置放于台北城之外, 龚学敏卻坚持〝在成都〞，在回溯历史中作出其个人〝独断〞的诠释，不屈从于陈词滥词。这是兩种不同的路向。
（2022.8.14 凌晨 3 时高雄城西子湾大酒店爱河馆 2002 房。）
【诗评者简介】秀实，世界华文作家交流协会诗学顾问。曾获〝香港大学中文系新诗教学奖〞。著有 诗歌评论集《散文诗的蛹与蝶》(港版)《我捉住飞翔的尾巴》(大陆版)《止微室谈 诗》1-5 册(台版)等十种。并于台湾《有荷杂志》《乾坤诗刊》《台客诗刊》开设有 诗歌评论专栏。于诗生活网站 poemlife.com 开设有诗歌专栏〝空洞盒子〞。读龚学敏《在成都》组诗有感
天端（美国）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读龚学敏的诗，一股浓浓的川味扑面而来。意象丰沛的诗句，很自然地溶入了家乡的元素，像一位睿智的导游，带人“入乡随俗”，染一身风味十足的烟火气，享受的却是琳琅满目的艺术情趣和高雅品味。
他在诗歌里，从细微处着手，多棱镜似地折射出四川的物候环境、历史文化、生活习惯、人文景观，表现出了四川百姓的精神情怀和文化性格特征，也让人感受到了作者对家乡体物入微的了解和深入骨髓的热爱。
《成都邮电局大楼》是成都的第一家邮电局，建于1901年。诗人通过“能把四川话叠方正”的旧邮票、能“遗下老故事”的信封、能行侠街头“身怀秘密”的邮筒等，把读者投寄到清朝的历史尘端，再发送回来。在这个时间穿越中，读者看到了一路青苔斑斓的市井风光和人文习俗。如梧桐下的早茶摊，带丝绸般绵绵川音的老人们；帮人写家书的热心人；表演川戏变脸绝招的艺人；错过上班高峰之公交车而坐在邮筒旁苦苦等车的迟到者等，配之“来时重、去时轻”的洒水车所冲刷不去的老城故事，几句诗就为读者勾起了栩栩如生的亲切回忆。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辛勤的邮差却在这条蜀道上，一如青鸟传情，为“回家难，难于过蜀道”的游子，疗治了思乡之病。整首诗没有高声赞美，激情颂扬，却像“不出声的邮筒”那样，用变形紧凑的意象诗句，不动声色地把平实平凡的市井写得如诗如画。
《悦来茶馆》，把四川盆地想象成巨大的茶杯，泡出了香味浓郁的川戏。诗中把“茶叶”、“戏”、“人”巧妙地揉合在一起，深入角色。在一声声高腔中，有水漫金山、舞袖梦长的自如爱情，有急锣密鼓、警报刺耳的城市浮躁，更有对这方水土“人走茶不凉”的内心坚守。“把人装在戏中/自己当角”，“给戏中人掺茶”，“日子一久，心中便长出了锣鼓”，我们从这一连串诗句中，听到了诗人的心跳——从茶之静鼓之动幻化而来的内在激情。
《盘飧市》的第一句就让人眼睛一亮! 盘飧市是成都著名的腌卤店，始建于1925年，店名从杜甫《客至》诗中“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取自。起句“晚唐的版图，被诗人走得七零八落”，可以想象少陵野老有多少次踏足此地，从而一下子打开了该地标的文化感和历史感，仿佛杜甫就是在这里临窗望西岭，咏出了他的千古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呢。当然，我们并不相信囊中羞涩的杜甫会是腌卤店的常客，但他的这“随手一笔”却引来了无数食客竟折腰，纷纷慕名冲腌卤来实现理想了。读到这里，评者不禁有点担心，一行白鹭可千万别落脚烟火，被人制成腌卤。还好，白鹭只是青天使者。而食客们来这里也不仅仅是为了饕餮美食，他们是要在这里和朋友对酒吟诗，寻得“相生相安”的秘方，写出推陈出新的诗歌，获得比旧体诗更辽阔的人气，让新诗和旧诗在同宗同根的传统基础上，找到“一碟秋风，一盏安宁，一杯归途”的文化认同和诗歌理想。诗歌用味觉打通意象“通感”，让人品尝到了该诗的椒浆豪气和“豆瓣”韵味。
其它的几首诗也都有这样的浪漫诗情。每首诗都意象满满地对四川各地标、景观出神入化地诗意描写，让从未去过四川盆地的人也不禁心往神驰。篇幅关系，不一一点评，读者可自行欣赏。
【诗评者简介】天端，美国诗人。浙江大学毕业，美国物理化学博士，从事激光散色研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和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主编《诗行天下》《天涯诗路》《海内外当代诗词选》等诗集。名景、史影和诗旨—-读龚学敏诗有感
品读著名诗人龚学敏的一束咏景诗，心中生起一番感怀。
景物诗，睹物生情，见景而兴，心灵所感，口中吟出，就成了诗人们笔下的精采。
超逾百年的新诗创作，在风景诗相关题材中，所见名景名地，因歌咏者太多，要写出新意，不仅是考诗人的情怀和才智，更要考作者心中有无那一股吞吐山河的磅礡之气呢。
在我所读的龚学敏八首景物诗，全是咏诵巴蜀大地的景物:自成都的邮电局大楼到黃忠路、石达开殉难处、悦来茶馆、文殊院等直到九寨沟瑰奇景色的描述，眼前景物和人物共生辉，闪烁于心中。
由古至今，古城成都人杰地灵，汉唐以来的人文典故、名人轶事堆积如山如海。由司马相如的传说，至唐代的杜甫、薛涛等，留给诗人们无数可咏可歌的史料。
今日成都的邮电局大楼，是清末可与上海邮电局大楼媲美的历史性建筑物，面对旧貌如旧，百年巍巍矗立的大楼，诗人吟出了以下的诗句:
“在清代，时间的白鹭醮着锦江水/用暑袜街的手臂，給成都/盖上了第一枚邮戳“
“邮票再旧，也能把四川话叠方正/在下江的软语中报平安”
“喝毕早茶的梧桐，树阴会识字/在历史的街边，支摊/替市井写家书＂
“邮筒不出声/如身怀的秘密的大侠，被人们/一封信，一封信地／传颂”
这一行行描写百年邮局情景，在作者意象灵动的句式和构想推演中，我们眼前呈现出了史影的诗意。
诗人在描写成都悦来茶馆时，佳句纷呈，蕴含着极高的美学价值！如：
“一枚叫做川戏的茶叶，在盆地的／茶杯中，被茶叶泡着”，“说四川话的白蛇，在老乡筑的／苏堤上，进退自如/即使桥斷/川江水照淹金山不误。愛情比／高腔还高／水袖比青城山洞中的梦还长＂
在晚清的太平天国运动中，翼王石达开最终在四川全军覆没並受难问斩。诗人以《科甲巷石达开殉难处》为题，如此抒写史情：
“时间凌迟成一块假裝结痂的石碑。/短裙的刀，把整条街门牌的经历，／剐的面目全非。＂
诗人将石达开的悲剧人生结尾，同大平天囯的最后命运相连，留給读者们的悽怆心情，是可以想象的。
龚学敏的诗句，意象中富含一种象征感和类似奧地利诗人里尔克式的神秘主义，这在诗人专写九寨沟景色的《九寨蓝》中可见端倪：
“所有至纯的水，都朝着纯洁的方向，草一样/发芽。蓝色中的蓝，如同冬天恋爱的魚/从一首藏歌孤独的身旁滑过＂／
“朝着藏语蓝色的源头去了。＂／＂天，空了一空，只剩下蓝。＂
这种围绕着九寨沟特有的蓝色境界而抒出的”景语“，令读者印象非常深刻。
看一幅画，看它的留白，可以看出主人胸中的丘壑，境界的高下。恰是未曾着墨处，烟波浩渺满目前，以无胜有，以少胜多。比起画家，在熟悉或陌生的风景面前，龚学敏更善于隐蔽，寻象以观意。走进他的精神世界，其实是他对熟悉生活了多年的家乡成都古往今来庙堂街巷、人间烟火细致白描如数家珍，更有他对记忆中的故乡九寨沟，山川风土、瀑布溪流、森林星空等，泼墨重彩的魂牵梦绕。未见“乡”字，却通篇浓稠的乡情乡恋乡思乡颂扑面而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说的就是这样的境界。他所使用的语言，是重新排列的新鲜，在忘我的时刻，诗旨就翩然而至。
陈超先生讲：“好的诗歌，像真佛，是有“后光”的。那光圈，看得见，摸不着，那是我们难以磨灭的茫然无知的美妙顷刻。踏实而腴润，经过淬砺又像是脱口而出，单纯而又有骨子里的丰富感。平和深邃不再蛊惑，诚恳自尊又触动人心。”
我被触动到了！相信你也一样。龚学敏孜孜以求的“诗的神性” ，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共鸣，令人无端泪涌！【诗评者简介】白曼Angel，大湾区国际名媛会主席，世界诗歌联合总会常务主席、情诗公主。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于海內外纸媒和网络平台及选本。
【朗诵者简介】爱华声（吉雅瑞德），著名朗诵艺术家、音乐人、新诵唱发起人。中国诗歌春晚导演；“诗话雄安”诗词诵读大会总导演。
代表作《中华诵唱——将进酒》是新诵唱标志性作品，获2019第五届中国诗歌春晚最佳节目奖；2019CCTV五一群星文艺汇演金奖等殊荣。
【主诗&朗诵者简介】竹笛，笔名O-K Mom，加拿大。醉茶听雨平台主播，世界诗会【欧洲总社】之音主持人、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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