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谭芯芯,1952年生于北京。曾为知青,石油工人,国家公务员。作品见诸于报刋杂志、新媒体。
实难忘——足迹深嵌黑土地(二)
采油九队纪事
采油九队是新建连队(泵站),离厂部有5里地。每天早上厂里的卡车把我们送到九队,晚上再接回来。全队140多人,其中有20多个女生。人员大多是1970年参加会战的东北知青,只有几个从其他连队调来的师傅,还有刚刚复员的四川兵,再就是我们这批北京知青。连长老倪是上海人,当兵复员后到了玉门油田,后又随着玉门油田一批人转战到七○油田参加石油大会战。因为他长得特别黑,厂里老人都叫他“倪黑子”。

到了九队,全连集合,人员编班排,我被分在三排。除了三个排,还有个负责维修机械的大班,被点到名的几乎清一色高个子男生。点到最后一个,“谢宗瑞,大班。”老倪声音刚落,不少人哄笑起来。谢宗瑞是扎着两个刷子的女生。老倪看名字以为谢宗瑞是男的,才闹出了笑话。

谢宗瑞也被分到三排,我俩一个井组。她在县里遇到了同在北京什刹海体校打乒乓球的校友,油田正要举行乒乓球比赛,校友将她介绍给油田工会,此后谢宗瑞为一厂赢得了不少荣誉。
我插队时的农村队长到县里来开党员会,我赶去看他。开会的地方锁着铁栅栏,森严,不让进也不许出。我们只能隔着铁门说几句话。干嘛这么紧张神秘?没过两天,九队开会,气氛很紧张。大家围坐在地上听队领导口头传达,我们这才知道林彪事件爆发了。队里知道了一个北京知青有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能听短波,于是报告了厂里。
10月份,已经上冻了。我们在旷野荒郊中扯起帐篷,用钢管压住四角。有人从井口旁铲来一锹凝了的原油,点着火,大家围着取暖。中午,赵排长带着人在地上挖个坑,扣上大锅、烤红薯。不久,盖起了伙房,可以做饭了,我们在大地里捧着碗硬邦邦的高粱米饭,就着风、就着块酱豆腐狼吞虎咽。生活用水靠雇的老乡牵着头小毛驴,拉着大油桶改装成的水罐送,根本供不上用。
旷野荒郊,大地里可见一人多高的白色小井房。还没正式投产,新打的油井都是自喷,井口到处是原油。要给自喷井上油嘴儿,控制出油。我扛着48寸大管钳子跟着老倪跑了几口井以后,不知他是想考我还是忘了我是新人,让我上油嘴儿,我心里直打鼓。还好我争气,用工具把油嘴儿平伸进井口,套在接箍上拧紧,老倪说我还行。
新建站,油井普遍跑冒滴漏,井周围到处是凝着的原油,身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蹭上油。自喷井需要通过长烟道加温才能不冻。一天我查井,眼看一个长烟道里的火快要熄灭了,手头没有铁锹,为了救这口井,我赶紧用手捧着原油往烟道里添,然后从地里扒土,把手上的油搓得差不多了,等回队里再用汽油擦手。
队里盖起了两排干打垒的房子,我们这才定居下来。一铺炕睡十来个人,每人半个褥子大的地方。头两年直接用原油烧炕,炕道不好用,烧不热,墙上结满了白霜,脚底下那头的褥子冻在墙上。转年,油井逐渐换上抽油机后,宿舍取暖就从附近的油井引来天然气,胶皮管子前头接上一截铁管,把头砸扁,伸进屋里地下用砖头砌的长烟道。
集体户同学李淑贞从江南到江北来看我,那天她住下了。天亮我醒了,头沉重得要命,浑身难受极了!在炕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怎么也起不来。我意识到是天然气中毒了。幸好,快下夜班的小马回宿舍来拿东西,我拼尽全力,终于说出:“小马,快把窗户打开。”
感谢小马!通风后,我和李淑贞得救了。我们爬起来到宿舍外,我狂吐了一阵,头疼得像要炸了,五脏六腑撕裂般地疼。李淑贞的症状比我轻。我俩走到比采油一厂还远好些的矿医院(油田医院),大夫没给做任何治疗,几句话就把我们打发出来了。也是,大夫看见的是已经活过来的我们。大难不死,我拖着虚弱的身体特意去照相馆照了张相留作纪念。
我命大,天不绝我!
粮食除定量外还有几斤工种粮补贴。每人每月5斤细粮,很金贵,其余都是高粱米、玉米面。也不知道是天冷面发不起来的缘故,还是食堂的人不会发面?馒头都是粘的,我宁可吃高粱米饭。有段时间的馒头更难吃,牙碜,后来听说是拿装过沙子的口袋装了面。
经常吃粗粮。2两高粱米饭、一块酱豆腐就是一顿饭。有时候吃完饭我就胃疼,年轻,疼也不太理会。
有一段时间,连续三个月左右,一日三餐都是贴饼子、黄豆汤。夜班饭是小米粥和从县里买来的一毛钱一个的面包,不上夜班的不卖。我上夜班从来没舍得吃过夜班饭。
同学帮队里联系好了回集体户去买猪肉,厂里出了一辆大卡车,往返400多里地要当天打来回。
收了农民现杀的猪后往回返,已经是晚上了。我们缩挤在敞篷卡车上,冻得发抖。实在冷得不行,我捡起一条麻袋披在身上,蜷缩在“黄河”的车帮子下。
油田的指导思想是先生产,后生活。过了一段时间,生产系统逐步建立起来。自喷井压力不够,井上陆续安装了抽油机。采油生产管理以泵站、井组为单位。九队有1个泵站、7个井组。低矮的配采间孤零零地趴在荒野中,它是一个井组的标志。每个井组负责管理5—7口油井,井距大约相隔200米,各井出的油通过输油管线汇集到井组的储油罐,采油工每隔两小时要检查一遍各油井的生产情况。每班计量各井产油量,用一根8号铁丝伸进油罐测量油的深度,然后再比照油罐外面的刻度,以此计量原油产量。井组与井组相距很远。各井组产出的油都集中到泵站,大储油罐快装满了,泵站工人负责同厂里车队联系油罐车,把原油拉走。
采油工三班倒,白班早8点—下午4点;四点班下午4点—半夜12点;零点班半夜12点—次日早8点。东北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了,零点班半夜出被窝,冷啊!到换班的时候,排长挨宿舍敲门叫班。查井、计量、处理生产故障、填报表,白班都好干,四点班凑合,零点班太难熬了。大家睡眼惺忪地开班前会,男生有的到了井组趴在小工具桌上接着睡;有的躺在地下睡;有个工人更绝:用皮带把自己绑在一米多高的两排管线上睡,被查班的队干部抓了个正着,会上狠批。深更半夜,大多数男生才不查井呢,更甭说计量了,交班前照上班的报表一抄。女生工作认真,一样也不敢马虎。夜里,穿过坟地查井,磷火在脚下直闪,胆突突的,冷风一吹,毛骨悚然。
油田子女、子弟陆续通过门路调离了九队,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工作得照干。人少,女生只能一个人顶班了。同宿舍的小刘多次哭着跟我说,夜里她在井上被吓得头发根发乍。配采间漏气,她过敏,浑身大块大块的荨麻疹,下了班到医院去看,症状又消退了。看她每天奇痒无比,又没办法调换工作,我就用信纸贴在她身上,想帮她把一寸多长的荨麻疹描下来,好拿着去找厂里换个工作,可每次她回到宿舍,没等我描完,荨麻疹就却没了。

那时候天天会战,没时间照镜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样。有一天厂长王井泉来九队,看见我和谢宗瑞问:“这俩姑娘是长得就这样,还是脸没洗透露?”
我就势回答:“我长得就这样儿。”
油田工人编了顺口溜:“远看像逃难,近看像要饭,走近一看是勘探。”不少男生垄沟棉袄左右一缅,腰间两根带一系,皮帽子的帽耳翻系在后脑勺上,再横晃着走路,看上去就野得吓人。
厂里给队里配了一辆毛驴车,拉生产生活用品。谁要想上趟街里,要和赶车的关系不错搭上毛驴车就美了,要不豁出脸站在道边拦过路的油罐车。都说女生好拦车,我拉不下脸来,怕人家不给停,只好走着。
每年一次探亲假,七凑八凑能凑到20天,我都留着等“十一”前用,不仅季节好,还能多3天国庆假。可要回一次家太难了!搭毛驴车到县里客运站,从客运站乘公共汽车到江边,然后搭乘货船到前郭旗(冬天直接从冰上走过去),再从江南岸换乘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前郭站不是始发站,中途上车要奋力抢座。到长春后再换乘回北京的车。辗转、辛苦自不说,有一次到了长春一定要省里的介绍信才卖去北京的票。我好说歹说是回北京探家,售票员才网开一面:“先卖给你票,待会儿把介绍信送来。”我连忙答应,真是偷着乐。票到手了,我上哪弄省里的介绍信去?
北京人回北京,几乎都有一项艰巨的采买任务:帮同事代买塑料布、塑料底松紧口鞋、尼龙丝袜子等东北没有的衣食物品。为了能让北京人帮着带东西,队里、厂里的同事,早早就打招呼各自能搭上关系的北京人。我回北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帮大家采购,然后再跑邮局,一个包一个包地给寄走。
我每月苦心攒钱,回北京花13元钱买了一套我特别喜欢的蓝咔叽布衣服,花2元5角钱买了一双轮胎底灯芯绒面的4眼布鞋。我又花33元钱买了只向往已久的帆布箱,除了我的一包辣椒面,里边装满了临走前为大家买的来不及寄走的物品。
我带着帆布箱坐火车,从长春转乘去前郭的火车后,心里就开始盘算:得找个人帮忙,不然我自己怎么能折腾到九队?可巧,我看见同车厢有一个男的穿着垄沟棉袄,便主动和他打招呼,更巧,他说是采油一厂八队的,多亏他一直把我送到九队。
我左脚后跟的鸡眼在北京挖过两次也没去根,走路很疼。谢宗瑞的同学在县医院,说能帮我找个好大夫。我们走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缝合了伤口,缠上厚厚的绷带,趁着麻药劲还没过,我和谢宗瑞往回走。没车,我用左脚掌着地,瘸着走到一厂,到调度室想搭辆车回九队,没有。一直瘸着走回队里,血浸透了绷带,渗进鞋窠。当时不知道疼,可是到了晚上,麻药劲也过了,再加上走了十几里地,脚疼得我在炕上翻来覆去,整条腿都难受得没地搁没地放的。一个星期拆线后,我才看见足有婴儿嘴那么大的伤口根本没长上。
宿舍里用钢管焊接了暖气,土炕换成了铁架子单人床。耗子猖獗,我从北京带了耗子药,下在夹子上。有一天晚上,一只被打掉了尾巴还半尺多长的大耗子趴在我床边的暖气管子上,可把我吓了一跳,它不是找我来算账的吧?
夏天,我值夜班,见男友宿舍还亮着灯,敲门一看,只见他站在地下,正捋着蚊帐缝儿逮臭虫。没过多少日子,我的床上也发现了臭虫,可就是逮不着。只要一关灯躺下,“夜袭队”就出来,闹得我无法入睡,打开手电起来,什么也抓不着。接连好些天,我被臭虫折腾得苦不堪言。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夜袭队”的窝了,它们在我男友借给我的半导体的皮套里。我把半导体在太阳下暴晒,用热水把半导体的套刷了又刷,足足刷了一盆血水。
冬天,平均气温在零下30度左右,我们把口罩拆了,自己重新做成特大的口罩,戴上以后只剩下两只眼睛。女生一般都戴围巾不戴帽子,脑门冻得生疼。发的垄沟棉袄棉裤都是小帆布面,硬邦邦的,我们拆了重新做成没有垄沟的,柔软随身。即使都“武装”严了,我的手脚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暖和。只要在室外呆上几分钟,人立刻就会变成“白毛女”,要不时地抠下睫毛、眉毛上的冰。在冰天雪地里行走,鞋底一会儿就会被沾成雪疙瘩,走一会儿要跺掉它。
有天晚上我在雪地里走着,感觉右耳朵不对劲,一摸,耳朵硬了,我知道是冻了,不敢碰,怕掉下来。回到宿舍,一动不敢动,等耳朵慢慢缓过来。
都说扶余县是风口,一年刮两季风,一季6个月,这话不邪乎。呼啸的狂风卷着沙粒,弥漫天空,弥漫大地。我们半眯着眼穿越垄沟查井,风沙打在脸上,像针刺一样。赶上“风三儿”,三四天后风沙才能减弱。我们用毯子把宿舍里的整个窗户堵严,但是管不了多大用,屋里一会儿一层土,我刚擦干净,很快就又落上厚厚的一层。昏黄的天,昏黄的地,人都是昏黄的。
197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狂风卷着沙砾呼啸着撕扯着大地。我们在宿舍里,只听呼啦一声,窗户的上亮子连玻璃带木框整个被风刮掉了,风一下子灌进来。我赶紧叫男友来帮忙!他在宿舍外顶着吓人的狂风贴着窗户艰难地把上亮子举起来,我们在屋里站在窗台上扶着,他帮我们钉好了窗户。那一刻,我感受到男人的力量。
休息日,我和男友借了辆自行车,他在前面骑,我在后面“二等座”。我们顶着鹅毛大雪从队里出来,遇到上坡路我就跳下来,在后面推着后架子跑,过了坡,我再蹿上去。快走到四百货的一个路口上,只见两个农民在雪中抄着手、跺着脚,大车的口袋上满是积雪。一问,他们说是拿大米换白面。我就让男友返回队里取面。怕那两个农民不等,我连连对他们说:“我们从北京带来的白面,可好了。”
大雪纷飞,我和两个农民在雪地里跺着脚。终于把男友盼了回来,换完大米,天色更暗了,我们顶着风雪往回走,马车和那两个农民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风雪中。
单身生活太苦了,上顿下顿高粱米饭、贴饼子、白菜、土豆片,时间长了,大家都想方设法置办了小柴油炉子,磕头作揖地求人弄到柴油,自己在宿舍里做吃的,无非就是煮点儿挂面,或是把从家带来的食品加加工。
厂里禁令不许开小灶,查到柴油炉就没收,然而却屡禁不止。九队偏远,还好不能时常被检查。大家一听说厂里要来检查,赶紧把柴油炉子藏好。我有个专门装柴油炉的小木头箱子,一锁,推到床底下。后来听说有人在地下挖了个坑,把柴油炉藏在里面,智慧!
如果从邮局寄东西很贵,铁路货运便宜,但时间长。每次休探亲假时,算计好货到的时间,提前把要带的物品发出去,等我到了前郭火车站后先把托运的东西取出来,带回队里。有一次我取出纸箱后,怎么看怎么觉得捆的绳子好像变样了,回到队里打开纸箱一看,少了一件尼龙上衣和一条裤子。 从北京托运可是个大难题:铁路规定不准托运粮食。北新桥十二条路口有个广安门火车站货运代办点儿,收货的老师傅很认真,经他检查才能封上纸箱。我用衣物把挂面包起来,胆突突地去蒙混。有一次他没怎么检查,却让我在货运单上注明:“没有粮食”。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是爸和他混熟了?还是他也有插队的孩子?
张笑天是晚两年到九队的长春老高三知青,他在农村是公社卫生院的大夫,在九队当采油工。在闭塞的九队,虽然看不到任何前途,但是谁被屈才我都觉着可惜,于是好心地说了句:“你千万别扔了大夫那行,早晚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听我说有关节炎,扁桃腺又经常发炎,好心告诉我经常发作会引起心脏病,劝我摘除扁桃腺。后来他调到了油田医院,看见我时对我说:“我永远感激你的那句话”。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张笑天考上了吉林医科大学。人,只要不绝望,就有希望。
【编者推荐语】
谭芯芯老师的这篇《实难忘——足迹深嵌黑土地》是一部万余字的长篇纪实散文,因为篇幅原因,本刊分若干篇分别刊发,第一部分《结缘石油》发表后,编者收到很多读者反映:没看够,希望连载。现将第二部分《九队纪事》呈现给大家。
在这里编者由衷感谢读者的关注和支持。请读者耐心等待,我们会持续连载,欢迎读者朋友踊跃留言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