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义文联】

陈天然(1926—2018),生于河南省巩县(现巩义市)河洛镇柏沟岭村。当代中国书画家,版画家,诗人。曾任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和名誉主席,河南省书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家协会、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第六、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92年起终身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艺术作品出展日本、美国、新加坡、韩国、马来西亚和巴黎春季沙龙。作品曾获“鲁迅版画奖”和日本国际版画研究会特别设立的凤凰金奖等。 为缅怀陈天然老人,现将《田园深处——画家陈天然老人写真》一文推介给大家。
序:总以为岁月很长,时间很慢,可以自己掌握的东西很多很多。可是,人生来去匆匆,无知无觉。
2018年1月5日8点24分,巩义籍书画艺术家陈天然辞世,享年92岁。作为和陈老及其夫人牛翎交往较深的朋友,对陈老的去世深感痛惜,这位睿智通达的艺术大师,生前深沉地热爱着巩义这片大地,他的作品透露的质朴的乡情,让人久久难忘。
陈老暮年时,接触中,我曾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请老人过目时,陈天然不让我说他大师,他文稿中的“大师”二字删去,改为“老人”。下面就是三年前老人在世时,我与之接触的点滴——《田园深处》,以此与读者共勉,也向老人辞别。

柏沟岭的油菜花开了,层层叠叠,挨挨挤挤,挥洒出一种热烈而沉静的情致……
早春,在以土黄、灰褐、驼色为基调的群岭上,油菜花的这一抺明黄,让山沟沟刹那亮丽。油菜花海的最深处,就是天然山庄。这座古铜色的三层庄院,全部用黄河岸边常见的暗红色的石头一层层垒砌,这些来自泥土深处的精灵,色调很古朴,相貌也深沉些,因而给山庄也营造出了一种雄浑的意境。山庄主人就是陈天然—一位画、书、诗三绝的艺术家,一位参透了人生百般滋味的老叟,而我更想说,他是一位通达了天、地、人三大奥秘的智者。
在我的眼里,天然山庄,是一个高不可测的艺术高地,一个深不可测的文化深潭,或者一个扎根泥土的人生殿堂。因此,越走近山庄,越感觉迎面袭来一种厚重的文化沧桑,厚重得让我茫然,绕庄数匝,不知究竟该从哪里揭开一条缝来,探看这个神秘而博大的世界。
但是,一见到这个和蔼亲切、满面春风的老头儿,我的沉重豁然洞开了。因为那一刻,我才突然很真切地感觉到,平平凡凡才是真的意境。即刻间思路明晰起来:只需要本本真真的白描,就是陈天然先生冰山一角的峥嵘。

山庄风情
啪!啪!啪!古朴的青铜门环敲击着威武的狮鼻,清脆响亮地穿透厚重的木门,一位白发红颜的老太太闻声而来。“吱呀”一声,山庄里面的清新世界扑面而来,这个春日的下午似雨非雨,老太太白净净的脸庞不喜不嗔。 “你们人别太多喽哦,天儿冷,我们的房子小,吃住待客都在一间里呢……老头儿年纪大了,经不起吵闹……”老太太絮絮的,暖暖的。在她的世界里,春天只是花儿鸟儿招摇身姿的世界,而这一惊一乍的多变气候,才是她最紧要应付的事儿。 进得门来,穿过红石走廊,再推开一道红木格门,进到一个红石券就的石窑,老头儿已经坐在小方桌前的藤椅上了。黑棉袄,白衬衫,黑棉裤,黑布鞋,蓝菱子花格的棉袜,再绽出一团温暖的春花般的笑,好一个和蔼可亲,精神倍儿足的老头儿。小石窑,布置得干净利落,红木柜子嵌进石坎窑,床铺整齐,靠门口的窗台下,一台电脑,是老太太工作的地方。红木头的方桌子上放着书本,画册,报纸,周围是四五张带靠背儿的竹椅子,农家常见的那种。小时候,我最怕坐这种椅子,椅面儿上的竹篾松了的时候,会夹着嫩嫩的小屁股,那种冷不丁的疼至今难忘。 老头儿今年虚岁九十,胃口还不错,一顿饭能吃两个素包子,一个蜀黍穗儿,喝一碗小米汤,手擀面的蒜面条能吃一大碗,野菜馅的饺子也能来上两大盘儿。寒冷的冬天,老太太是不让倔老头儿出门的。但也有例外的时候,2014年年底,好不容易下了一场雪,那雪景美极了,柿树丫上覆了一层白,远山、田野、沟壑,羊肠小道,都像是披上了白纱一般曼妙无比。老头儿倔脾气上来了,非要出去画画。老太太拗不过,认输了,只得自己扛着竹椅子,背着画夹子,搀着老爷子,走出了山庄…… 其实,老太太是有原则的,从不成为老头艺术路上的绊脚石,因为她知道,老头儿为艺术而生,如果真的不让老头儿画画,那么生又何欢?
天气暖和晴朗,路况又好的时候,老头儿和老太太会手拉着手,走出山庄,走进山野,一走就是三四里,一条沟,一道岭,一块田,一条路,一蓬草,一棵树……点点滴滴,收在眼里,融在心上。这柏沟岭上的景物,即像是童年时的模样,又似乎变了很多,也许那道岭受了风雨侵蚀分明是又低了,那条沟受到山水冲涮分明也是深了,但这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在老头儿的眼里,永远都像是画笔头的那寸墨汁,饱蘸着一种深情。
也有更多的时候,老头儿是要和村里的老头儿们唠唠闲话的。他们扛着竹椅,偎着墙根儿,东家的先祖,西家的田,种地的艰辛,收获的甜,前一百年后三百年的轮回着,山沟里的风儿把他们的笑声捎出老远老远。老头儿很自豪地说,柏沟岭上有李、陈、刘、张、牛几大姓氏家族,他现在是陈姓家族中年龄最长的。其实,老太太在一旁小声说,去年上半年,他还不算最年长,但是,他们陈氏家族中长他一岁的族兄因家中失火不幸过世了。所以,成就了他的尊长之位。
看着两人老小孩儿似的情形,我心里暗笑,数遍柏沟岭,数遍巩义市,乃至河南省、全中国,哪里还找得出这么一位名扬海内外,艺术底蕴深厚博大,成就辉煌的尊长啊。眼前这位尊者,到哪儿都是宝,小小柏沟岭,何其幸哉! 老头儿爱怀旧,常常跟来客论说这座山庄的前尘往事:这片地儿,风水宝地。懂堪舆学的爷爷亲自看下的庄院,爷爷叫陈东海。那年头儿,兴的是地坑院儿。他们家里父亲那辈儿弟兄四个,他这辈弟兄两个,大伙儿齐动手,起早贪黑,打坯挖窑,砌大门,平院地,土得像泥猴儿,累得抽筋,硬是这样一锹锹,一耙耙地整出了个家园。按时间推算,当年整地坑院儿的时候,老头儿才10岁,最小的叔叔陈末15岁,他俩儿不会技术活,只是搭伴儿从3丈深的坑深处往上拉土。连续干了两年多,终于挖成了12孔窑洞,全家喜得乔迁……可惜好景不长啊,那一年,暴雨成灾,山水汹汹,大半土窑洞被泡塌了。回想起当年,老头儿眼里有了幸福而遗憾的泪光。
我知道,这正是老头儿晚年时,不顾风烛艰辛,排除各种艰难险阻,一定要在地坑院儿原址上建设天然山庄的初心。他留恋那段亲情浓郁的岁月,怀念那段艰苦奋斗的时光,他想重拾当年那个无奈零落的梦想……
如今的天然山庄,依然是地坑院结构,只是全部换成了石材。老头要建一座艺术山庄,这在柏沟岭是件小事儿,小得就像一个平常农家修个庄子,但在省城却是大事儿!省建筑设计院组织了七八个专家组成了设计组,框架结构的图纸画了一大卷。老头儿就问一个问题:这框架结构的水泥房子能保多长时间?人家回答:理论上是七十年,实际只有三十年。那不行!我要一百年的,甚至五百年的!老头儿是个搞艺术的,他知道,东方艺术的代表是书画,西方艺术的代表是建筑。所以,他就找到了老伴儿的同学,一位搞了几十年建筑研究的名叫姬红的博士,女博士淡淡地说:前苏联没解体前,有个中小城市遭遇了一次不小的地震,框架结构的建筑全塌了,倒是民间的石头建筑保留了下来。那我就用石头来建山庄,用俺柏沟岭泥土下深埋的那种红砂石!石头,是来自泥土深处的精灵,深埋地下,久经浸润,当然是结实无比。一个梦想,就这样种植了。老头儿的一生中,种植过无数的梦想,每一次,只要选准了目标,就从不言放弃。
老头儿的选择应该是对的吧,后来国内一位著名的老建筑学家参观天然山庄时感叹:石头耐浸,拱圈结构抗震结实,老祖宗留下的赵州桥就是例证,你这山庄啊能保千年!老头乐了,他一生最爱是家园,就想在柏沟岭建一个永不坍塌的家园。他大江南北国内国外走遍,无论走出多远,那点初心从没有改变过,他始终明白他为了什么出发,又为了什么回来。 山庄里的岁月,安静恬淡,悠悠长长。老两口生活简朴,饮食全素。老头儿在村头儿晒太阳的时候,老太太就约上两个村妇,挎个竹篮去挖野菜,面条菜,白花菜、白蒿儿、荠菜,品类多哩,从未干过农活的老太太居然摸得是一清二楚,回家来,清水淘淘洗洗,鲜亮亮嫩生生的,看着就惹眼。没多久就变成了野菜包子、饺子、煎饼、菜合子,老头儿吃得那叫一个舒坦!
然而,老两口毕竟都是文化人,再怎么努力,也变不成地道的农民了。比如某个下午或清晨,正吃饭或正躺着休息呢,老头儿突然想起点往事,心生感慨,老太太就马上放下饭碗,或者一骨碌就坐在了电脑前,老头儿一点点地口述,老太太一键键地敲击,十几分钟后,一篇精美的短文就形成了,像旗帜一样飘扬在微博上。老头儿是有古文功底的,老太太也有文化素养,别看这匆忙之间,之乎者也,清晰准确,古韵丰沛,简断齐整,字里行间自有一种春天原野上刚刚生发的野菜的鲜味儿……这可都浓缩了老头儿毕生艺术的点滴精华啊! 柏沟岭在苍茫的河洛大地上静静地迎春送夏,五年多的光阴,就在这平平淡淡的岁月里走过了。这个从小山沟里走出来的孩子,从稚童到皓首,在外面的世界里阅尽了无数沧桑,最终还是扯不断那丝浓浓的乡情,又把他牢牢地牵回了这片土地……
山村情结
黄河岸边,寂静山村,弯弯的村道上,总会蹒跚着一位老人,他衣着与行走的姿态与村夫无异。但是,有时老人会对着远处的青山白云凝神静思;有时会盯上一棵柿子树,与之对视良久;有时还会一遍一遍地把目光细细地投向那些苍茫的沟沟壑壑;有时也会坐在路边静听那风声、鸟声、花开声、叶落声……这情形,乡村老人是不会有的,在这个小村庄里,只有画家陈天然才会这样。
天然山庄的上方,是寂静的四角的天空,眼望迷茫的苍穹,老头儿开始静述往昔。他说柏沟岭是他的起点,也注定了会是他的终点。我不由猜想:这个默默无闻的柏沟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这位老人究竟是怎样从这里出发,又是怎样的一种返回呢?这出返之间的岁月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故事呢?翻开岁月的黄页,我悄然走进了小山村的前世今生…… 明末清初,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辑著了《方舆纪要》一书,他参考正史、地志、野史,并亲自考察山川地貌,撰成此书,是我国最重要的一部历史地理、军事地理名著。书中载曰:“按横岭虽非高山大阜,东西横拖如长虹,自巩至汜水长三十里,北多山凹,李密伏兵处即此。西南有崎岖道通成皋,道傍为百花谷,绝壑深涧,亦险要之团。”书中所提的百花谷,就是现在的柏沟岭,古名亦叫百花屯。据说从郑州至洛阳沿黄河有一百多道沟,百花谷位居中枢地位,而且高深皆出于百沟,因此又名百沟岭。这里因沟深壑绝,曾是隋末农民义军李密藏兵的军事要地。陈天然在他的《家山写真》的自序里这样写道:“这里古往柏树满山遍野,历有耕读传家之风,《论语》为村塾必读之书,人们熟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警句,于是百十千万的百,自然演变松柏树的‘柏’,为本来很土气的地名,平添了一点诗情画意。贫瘠而险恶的柏沟岭,在陈天然的眼里,一直都是这么诗情画意。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样的自然环境就会造化出什么样的人文,当一个人与生养他的这方水土在精神上真正地融为一体,他便得着了大“道”。这样的人,不多,而且是太少太少,也许百年来,只此一人。 1926年4月20日,柏沟岭这方水土上盛开的百花,迎来了陈天然的诞生。当他的脚丫开始踏上这片厚厚的黄土地,这个黄土的世界里就开始留下了他再也抺不去的足迹。柏沟岭东西两道幽深险远的峡谷,蜿蜒北去,直达黄河。在柏沟岭最高的柿子树上,常常爬着一个顽童,他举目远眺,望见黄河上千帆点点,群岭上万壑苍茫,身边飞鸟盘旋,头顶白云翻飞……多么美丽的家园啊!他欣喜欲狂的欢呼,曾经惊飞了山鸟;他超乎年龄的感叹,曾经震憾了山谷……这一点种子,就这样深深地种进了他的心田,生了根,发了芽,随着岁月而苍劲,近九十年的光阴,也未曾拔除。
在陈天然还不太记事儿的时候,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在邻村教学的父亲晚上为孩子批改作业时,被土匪掳为人质。为救人,家里卖田卖地卖牲口,几乎倾家荡产。然而,陈家精神不倒,艰难地开始了租田开荒的平淡生活。陈天然小小年纪就开始跟着父兄到田间劳作,十几岁就能扬场犁耙,耕锄推拉,农家活计是样样擅长。再苦再累,陈家的男子依然是白天忙农活,晚上苦读书,沿袭着传家思想。其实也正是卖了地产,在后来的“土改”时,家里才幸运没被划归为地主成分。这贫下中农的身份,曾经很稳固地保护了家族多年的生存状态。
古人有“名”有“字”,“名”是尊亲师叫的,将来当了官,也要刻在官印上。再取一个“字”,是朋友同辈叫的,显得亲切随和。陈天然原名一个“冉”,无字,不是家人懒,而是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人们从先辈那里继承的淡定儒雅,正在受到新文化之风的吹拂,都想尽快扔掉点旧的东西,于是,就把“字”扔了。其实,人们可能不知道,“字”是“名”的平衡或补充,对人生运势大有益处的。陈氏家族在村中属大户,早年曾与别人合伙买一辆跑运输的汽车。陈天然的爷爷陈东海老先生很重视教育,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一年之计树谷,十年之计树木,百年之计树人”。五岁时的陈天然就开始和堂妹跟着爷爷认字,并读了《三字经》、《弟子规》等。六岁时,爷爷任教免费办私塾,学生有长兄陈天恩、堂兄陈天爵,以及其他姓氏子弟田泰禄、牛宝元、吴松贵、吴松山、曹长灵等。一年后,陈东海老先生请村里长者商议兑钱办正规私塾一事,乡亲们推他为首,聘请汜水乔世昌当先生,教孩子们四书、五经和书法。不到八岁的陈天然是私塾里年龄最小的学童,但努力好学,乔先生问他名字后,信手在书本扉页上写下了“天然”二字,既与两位兄长天恩、天爵相配,又应了“道法自然,观天之道,执天之行”的寓意。也许有意无意皆是天意,就是儿时如此一个不经意的改动,竟然成就了陈天然先生一生的艺术写照。 乔世昌先生可谓是第一位识他懂他之人,老先生说他“鼻尖有个麻子,心里有点窍”,断定他日后必成大器。就托人说媒,把自己11岁的女儿乔娥许配给了陈天然,当时民间盛行娃娃亲,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就了一段姻缘。至于乔娥女士与陈天然先生,艰难坎坷而又相惜相扶的婚姻生活,又都是后话。 天性是懵懂的,但智慧是后天点化的。追溯陈天然的艺术源头,有天性使然,也有家族传承。他从小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六七岁爱用黄泥捏各种各样的小壶、小茶碗和兔子、汪汪狗等小动物。那些拙笨而透着灵气的作品经经常受到村民的夸赞。陈天然的奶奶娘家是书香门第,家中子辈都是大学毕业,有医生教师法官,对陈家影响很大。爷爷、父亲在走亲戚时,常常把四大名著、康有为和梁启超等先贤的书带回来看。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陈家人的思想无疑是超前的,最终有了陈东海老先生在晚年兴办私垫,启智民慧,造福乡里的义举。而就陈天然个人艺术启蒙来说,是他一位在北平艺专毕业的表叔率先点燃的,表叔送他了绘画入门图书《芥子园图谱》,那书在他以后多年走南闯北的生活中,带来带去,摹了数百遍。
说是祖宗之德荫及后世也罢,说是自身功能造化也好,十二岁的陈天然通读四书,书法绘画领先乡野,后来成了乡村教师。其间,他并未脱离农业,除了耕读,还抽空参加了中华全国木刻协会函授班,业余钻研木刻,并投稿各报刊。1948年,《新洛阳报》社长江思元先生被他的作品打动,不惜以珍藏的著名版画家古元先生亲自拓印的三十多幅森刻原作借阅,以挽留他到报社任美编一职。
就这样,一代名家的作品留住了他的心。陈天然留在了洛阳,至此,一条艺术之路才算正式在他的脚下铺开,且势如破竹,一发不可收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上天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努力过的人。在陈天然一生的每个阶段,他所做的只是不断地丰富自己,提升自己,从未刻意地谋划过前程。然而那些令常人羡慕的锦绣前程的机缘,总是自自然然地来叩响自己的房门。1949年,江南解放,陈天然走出了家乡河南,随中原农工会南下武汉,到了湖北省美术室和群众艺术馆专业从事艺术创作。1960年,中央美术院收集出版建国以来的艺术成就,编撰《十年来版画选集》,别人一幅尚属不易,而他一入选就是两幅,分别是《套耙》和《赶船》。一时间,陈天然名噪全国。湖北艺术学院校调他筹建版画专业,聘请他为版画教研室主任。 在武汉,陈天然一住就是17年。远远地离开了家乡,他才更加明晰深入地了解了家乡。家乡的岭是一层层的,不是人工梯田那样齐整,却别有浑然天成的意味;家乡的柿树是峭拔怒张的,不是那种毫无韵味的张扬,有着虬劲奋进的气场;家乡的沟壑是深纵幽深的,不是那种一味险恶的陡峭,而是一种蕴含灵秀的深邃,还有家乡的人、石,水……点点滴滴,再入画,就是成了淡淡的乡愁。
转眼就是几十年的岁月。陈天然任过《湖北日报》和《中南工人报》美编,任过湖北省艺术学院版画考研室主任,任过河南省美术家协会和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河南书画院院长、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版画家协会常务理事,河南省第五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六、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等等职务。但是职务越高,他却越来越觉得自己低微,低到尘土里去,他的谦虚友善常常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刚刚从田间荷锄归来的老农。 他性情是恬淡的,但性格是大胆的,敢于在艺术上否认权威另辟蹊径,独成一家。他把所有的激情都注入到自己的作品中来,多次参加全国美术展览,到欧、亚、澳、美、法、日、港、台等国家和地区展出,收入中外多种画册,中外多家美术馆收藏,入选各类巨型画册。多幅作品荣获鲁迅版画奖,日本国际版画研究会金奖等等。他的木刻艺术享誉日本,日本艺术界还专门成立了“陈天然木刻研究会”。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创作时的“我”才是“真我”,其他的身份名头,都淡若云烟。
万水千山走遍,陈天然先生作品无数,但是研究者发现,他的作品的主题,似乎一直都是柏沟岭。2013年,由中国国家画院和中央新影集团策划、实施了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美术文献摄制工程-《岁月丹青》大型纪录片。这部大型美术纪录片,以老艺术家口述为主要叙述方式,记录了建国以来60位70岁以上中国顶级美术家的艺术与生活,陈天然先生入列版画四大名家之一。在片中,人民出版社编辑、艺术史文献学博士张啸东先生说了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张先生说“他一生只画一个地方,就是他那个巴掌大的家。”
是的,陈天然走了一生,都没有走出自己的家乡。先生也说,只有走进外面的世界,你才更加执着地爱上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就是柏沟岭。《岁月丹青》在央视及全国各省市台播出后,反响强烈,全国各地的电话翻山过海,打到小小的柏沟岭,打到沉寂的天然山庄,那亲切的问候,热情的感叹如一波温暖的浪潮,涌动在这位老艺术家的心头。他更加确信:家乡的每一寸土地,都连接着伟大的祖国的心脏!
比陈天然先生年长16岁的著名诗人艾青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多少串的泪水,多少次的凝望,多少卷的乡愁,多少转的相思,醒时梦里,笔下纸上,一点一滴,一丝一缕,都是萦绕不断的乡土真情!陈天然先生对故乡的爱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地深沉,那么地炙热……
田园深处
“水有源,故其流不穷;木有根,故其生不穷。”从稚齿幼童到白发皓首,从清晨的出发到暮时的返回,老头儿从没像今天这么踏踏实实地踩在故园的土地上。 上世纪六十年代,受迫害后,他曾下决定要留在柏沟岭,再不返城,就做一个耕田种地的农民。但是,命运却再次催促他不断地出发,远行,盘旋,而回归,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老头儿是个上善的人,无论处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何种境遇,他从没愧对过自己的良心。

1954年,湖北发生特大洪水,洪水如崩山倒海从天而降,江堤上游溃口,鄂皖两省六县235万亩良田顿成汪洋大海。中央提出“抗灾第一、生命第一”!危急时刻,陈天然受命到黄梅县参加抗洪救灾,负责两个村的救灾工作。陈天然与所辖村干部誓言不能淹死一人!若保护生命财产首先要保住明朝永乐年间修筑的黄广大堤,群众纷纷拿出棉被、门板、砍光树枝来阻挡滔天巨浪,以减缓对堤坝的冲击力,陈天然和群众一起组成人堤,日夜站在水中,战斗在抗洪保堤的第-线。数千灾民聚集在大堤上,饥寒交迫,凄苦不已,而且缺医少药,每天都要死人,尸体垃圾活人挤在一起,检查工作都无法下脚。看到这情景,陈天然痛心疾首,果断带一持枪民兵驾小船,到大江中心,放走载重大船,呼叫空船救人,对不理睬者鸣枪叫停,强求船主运送灾民,或在江中打捞中央空投下来的救灾物资,运送到大堤上。 白天,陈天然运筹帷幄,指挥抢险。晚上,他和普通村民一样组成人墙,立在水中抵挡波浪,防止摧毁大堤……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三个多月。远在河南的家人牵挂他的安全,不断急信催问,并派人前来询问,都被单位挡了回去!后来,单位领导才告诉他:由于数月无有音讯,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命丧洪水了,暂时不敢告知家人。洪灾过后,陈天然结束了长期在船上的动荡生活,在一个叫武穴的渡口登陆,一下船,他腿软得几乎走不成路,摇摇摆摆,仿佛仍在船上的感觉,半个多月的练习之后,才回归常态。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说起这件事,老头儿不仅不倨功,反而是泪光闪烁:为那些不幸去世的无辜生命,为那段惨烈悲壮的岁月!看得出,老头儿更多地为他当年无法挽留更多生命而感到遗憾…… 我在翻阅《守望故园》一书时,曾看到湖北省艺术界老教授张京德,名画家查世铭等在怀念陈天然老师的一篇文章中讲述了一段他在湖北艺专任教时的生活:在湖北教书期间,他总是把自己的所学所思、所感所悟和盘托出,他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若有可能,可以一整天关在里面不出来,所以学生们很容易找到他。在属于他自己的时间里,他不是看书就是作画,这时,你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出家的苦行僧。但是,任何时候,只要学生来了,他立刻会放下手中之物,热情接待,哪怕是半夜三更,哪怕是暑热午后,哪怕是刚刚送走了一拨儿同学尚未入静,谈起话来,有问必答,无所不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一段无私育桃李的佳话,也是老头儿一生遵循的赤诚透明,无私奉献的做人准则。 上世纪90年代,几位农民敲开了住在郑州的陈天然的家门。他们是柏沟岭的村民,为柏沟岭村打井一事上门求助,请他无论如何想想法子,救救全村七百多口人。柏沟岭虽然有百花盛开的美丽景致,但却是绝壑深涧严重缺水的一个穷沟沟。在很多缺水村的报道中,老人渴死滴水岩下,新娘子为不慎打翻一罐水而羞愧痛哭寻死觅活,青年人为一桶水大打出手等等,每件事在柏沟岭都曾经真真实实地发生过。多少年来,村民们为了水,把眼泪都盼干了!可是,他一介书生,两袖清风,有什么法子来给村里打一眼井呢?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差距遥遥。苦思冥想后,被逼无奈的陈天然大胆决定:开堂卖字!这无疑是艺术家的大忌!他的决定震惊了河南省的艺术界,不少亲密的老友连番劝说,连领导都出面了。但是,心地纯厚的陈天然顾不得那么多,他只想着柏沟岭,只想着小山村里几百口人的悲欢苦乐。而个人的声名,早就抛在了脑后。 那一年,从春到夏,他都在写字,日夜不停地写,大汗淋漓地写,反反复复地写,沤心沥血地写!写出了一身的病,写出了浑身的疼!他是那么一个忠诚于崇高的艺术精神的圣徒,又是那么一个孱弱、坚定而执着的老者!再艰苦再疲惫再身心力竭,他都不愿让一个不满意的字出手!他,从不让信任他的人失望…… 当年曾经就打井事采访过陈天然先生的省政府办公厅信息联络处副处长李毓梅女士,在《陈天然打井》一文中写道:“为了这眼井,陈天然两次拍卖自己的书法精品,一连两个月沉迷于书法创作之中,把所得的报酬分分厘厘投到这眼井的建设;在资金无以为继打井即将中断时,把单位为其转存的半年的工资毫不犹豫地捧给了登门告急的乡亲们。”
而陈天然先生当年个人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啊!李毓梅女士在文中写道:“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以木刻、绘画、书法早已闻名海内外的艺术家会用一个苹果来招待我!……我无法将他的寒碜和他对乡亲们的慷慨画上等号。”“饭摆到了桌上,只见是一个馒头,半碗炒南瓜,一碗稀饭。” “大爱”这个词,可能人人会写,但是,试问又有几个人能把它这样深情地本真地写在自己的心里呢?陈天然,写了,写得自自然然,毫无雕饰……

垂垂老矣,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但是,老头儿依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不要在郑州养老,他一生魂牵梦绕的就是柏沟岭,他要把自己一生的成就毫无保留地奉献在柏沟岭这片深情的土地上! 2000年开始,老头儿就开始筹建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天然山庄。这是一座全石结构的建筑,上下三层,14孔窑洞,4间石室,1400多平方米,传统红木格子门窗,坑院中心一座风屏石。山庄内设国画、版画、速写、书法等9个展厅。 说起这山庄,老头儿有点儿骄傲了,指指点点地说这迎脸大门的石壁有四米多厚,北边的石墙垒了拆,拆了又垒,必须得有艺术感,最后,拆得工人都没了脾气,开玩笑说,就当磨洋工挣钱罢。这山庄,前前后后盖了十年,有钱了就干点,没钱时就停下,在闹“非典”那一年,从春到冬没动一块石头。为这山庄,老头儿从75岁忙活到85岁,亲自监工,亲自指挥,雨里来雪里去,找石源,测效果,一天天看着它拱出地面,屹立于绿色的田园。这山庄,建得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纠纠缠缠,风风雨雨,让性情本真、不善俗务的老头儿身心疲惫,苦闷纠结,几次悲愤交加,几乎感伤落泪……问老头儿为什么这么执着,老头儿淡然一笑:这山庄是要我要留给国家的一件艺术作品,不仅仅是一座遮风蔽雨的建筑。
天然山庄是一座巨型的民间艺术展馆,免费对外开放。农闲的时候,村里的老头儿老婆儿姑娘媳妇儿们会来这儿指指点点,说说这头牛,摸摸那棵树;星期天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学童们也会三五成群地来这儿,拍拍这段石刻,描描那幅版画;更多的是国内外各大院校、专业爱好者,他们一来就要逗留上许久,住在县城里,连着来上三四天;有时候,这里还会举办大型的艺术培训班、国学班等等,那时候是天然山庄里最热闹的时候,朗朗书声,学术争论,悠扬歌声…… 下雨了,下雪了,刮风了,天然山庄就沉寂下来了,老太太会穿起围裙,拿起扫帚,扫了这间窑洞,再扫那间,抺抺擦擦,细细打理。 是的,在老头儿的背后,有一个甘心为之默默付出的老太太,她就是陈夫人牛翎,她的付出全在幕后悄悄地进行,无怨无悔,安安静静,老太太曾经在微博里写过这么一段话:“老伴长我20岁,天天写写画画还在工作,真是了不起。他常对我说:要想他好我必须先好。这话对我来讲是经典。我一定努力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把先生照顾好。我的生命属于陈天然,属于陈天然艺术。”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间,还有什么样的崇高能高过这样的深情呢?还有怎样的深情比得上如此默默地付出呢? 还记得2006年的早春二月,老头儿回百沟岭写生。当时的山庄刚刚施工完毕,现场还没有清理,窑洞里里外外都是成堆的垃圾,并且缺水少电,吃饭只能靠烧煤球,睡觉就在用杂木铺成的板子上。上个厕所,都要跑到山庄外的麦田里。就是这样的条件,老两口在山庄住了一个多月。出去写生时,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扛板凳,背画夹,提画箱,带水瓶,全身披挂兼保安。遇到险处,还是她先探路,踩好了地形,才放下竹凳,请老头儿安坐。这一坐下的风情,这一坐下的成就,就是一幅妙不可言,问世无价的艺术珍品。 是的,老头儿是个纯粹的艺术圣徒,纯粹到不会跟人争辩,纯粹到遇到欺负只会一再地退让,纯粹到根本一点儿都不会保护自己,永远都是一副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面容。看似悠闲的田园生活中,也时常会阴风苦雨毫无防备的袭来……但是,一切的不祥和都被老头儿淡然地关到了山庄之外,在心里反而开出一塘洁白的莲花来。 日出日落间,入住天然山庄已经五个年头了,老头儿老太太携手来往,背出去的是宣纸,背回来的就是沉甸甸的艺术!外地和省会很多老友来访,看到两位老人的生活和作品后,无不惊叹:你们是躲在山沟里创造奇迹啊!中国国学人才网在山庄举办的第四期国学班结束后,北大教授张洪泉先生感慨地说:人生只有为善修德,才能辉煌富贵,富而不贵,枉然一生,诚然,惟一“贵”字难得…… “久在樊笼里,始得返自然。”晋陶渊明官场抑郁,为逃避隐逸而选择了回归田园。然而老头儿却是在走过了山山水水之后,选择了一种平平淡淡的回归。

夕阳西下时,老两口儿坐在窑门前拉家常,老头总是忍不住要说上一句:要不是住到这柏沟岭啊,我哪里会画出这么多画,我咋觉着我这五年画的画儿,比我前几十年画得都多哩,嘿嘿。这笑声,清亮亮地穿过暮色,回荡在山庄,回荡在柏沟岭。 采访时,老头儿还高兴地说自己又掌握了一门新艺术:摄影!老头儿眼光不凡,拍得数十幅家乡美景,被河南美术出版社《搜尽奇峰》丛书收辑了。老太太一日兴来,查阅该书,发现《黄土高原》一册中选黄河中游各省图片共96幅,而柏沟岭村就占26幅。 何其幸哉!我不由发此感叹:小小的山野乡村柏沟岭,因一位有缘人的独特感知,得以在全国的艺术版图上,占据不小的篇幅。是村成就了人,还是人成就了村呢? 如今,九十高龄的老头儿真活明白了一个理儿:不图啥,不求啥,只求自由自在;饿了吃,困了睡,只求天然本真。 告别了天然山庄,走进了早春的原野,回头望去,在幽幽的田园深处,老头儿笑了……

作者:李晓娜,笔名林冬,新闻工作者,河南省作协会员,巩义市作协秘书长。曾有散文《故园》、小小说《爱的无奈》《末班车》等作品发表于《莽原》《小小说月报》《散文百家》等刊。
来源:巩义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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