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粑熟了
——纪念父亲逝世十周年
文/ 蔡名芹
我家的年味,永远掺和着米粑的清香,还有父亲的温度。
小时候,家里穷,米粑是新年最大的企盼之一。每到腊月,父亲总要备一些细米,先是去杂、洗净、碾碎,然后是烧水、和粉、印粑、蒸粑。当蒸熟的米粑倒进大晒箕的时候,父亲便大声吆喝:“米粑熟了!”于是,我和姐姐迅速围上来,眼睛搜寻着鸡呀鱼呀等形状的米粑,然后是准确地拿住。米粑很烫,但我们都舍不得放下。我们用小手轮番倒腾着,然后是吃,笑。这时侯,父亲也会吃一个,口里不停地念着“香——香——”。

1967年,我第一个弟弟出生,因为母亲整天在生产队出工,吃不饱,奶水不足,导致弟弟过早夭折。从1969年到1974年,我又有三个弟弟相继出生,姐弟一共五人了。由于家大口阔,又加上那个年代,私人在自家的门前屋后连棵菜也不准种,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一年到头,很少见到米饭。有苕吃,有苕渣加几个干辣椒煮汤当菜,就是美味佳肴。饿,是那个年代最深刻的记忆。1967年冬天,我家第一次没有了米粑的香味。接下来连续九年,也没有听见父亲那”米粑熟了”的声音。

1977年,冬去春来,大地解冻。父亲开始早早地寻访刻粑印的师傅,拜师学艺。父亲本来是个木匠,一个月时间,刻粑印的手艺就学会了。从此,父亲走上了长达三十年的刻粑印生涯,足迹遍及阳新、大冶、咸宁、通山等四个县市的山山水水、千家万户。从此,每年腊月,我家又有了“米粑熟了”的声音。

1982年,我在三溪白杨读初中。那是个隆冬的黄昏,晚饭后,我习惯性地来到操场散步。忽然,我隐约看到校门外父亲的身影,模糊而又清晰。我快步迎上去,真是我父亲。“我来交学费!”父亲说。随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层层解开,拿出里面的人民币,大都是一元二元的,还有五元的。我接过这些用岁月攒成的细碎的学费,心里开始沉重起来。父亲又从胸口里摸出一团用毛巾包裹着的东西,翻开后,推给我。原来是米粑,三个,还有余温。不,准确地说,是父亲的体温!见我捧着米粑,傻傻地站着,说:“哦,我在大冶刘仁八刻粑印,离这里只有十五里路。今天,有一户人家用我刚刻好的粑印做米粑,我拿了几个,顺便带来。快吃吧,等完全凉了就硬了,不好吃了!”我颤抖着,但手牢牢地抓着米粑,害怕掉下来。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和着泪水用力咽着米粑,咸咸的,又甜甜的,说:“快走吧,还有十五里路!”父亲却轻描淡写:“没事,这段路我熟。”寒风中,我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看不清父亲穿什么,但绝对不是棉衣、暖鞋。渐渐地,父亲的背影与路边的小草融在了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天黑了,上课铃也响了。伴着铃声,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路上小心”,然后转过身,径直向教室走去……

2009年4月,父亲查出胃癌晚期。接下来,便开始了在县人民医院、县中医院长达三年的间断性住院治疗和吃药治疗。2011年10月6日下午,我上完课回到家里。我敲着父亲的门,过了一会,门才开。看到父亲扶着墙,脸色苍白,我一下子拉住了父亲的手。那手瘦若虬枝,就像干冷发裂的米粑。我立马要送他到阳新住院,父亲决意不肯,说:“上个月刚从医院回来,再去,也如此!”我打电话催兄弟妯娌回家,父亲打断我,说:“前不久,他们都回来了,不能再影响他们的工作了!放心,我还可以撑一些时日!"晚饭,父亲什么也吃不下。我突然想到了米粑,向邻居们借,由于不是过年,他们都没有。我随即骑车到国和新街去买,还好,有一家店里有米粑,是机器加工的。我买了两斤回来,煮了几个。看到米粑,父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给我盛两个!”我盛了三个,但父亲只吃下半个。我又将米粑放在火炉上烤,烤成两面金黄,父亲又吃了半个,另一半攥在手里。晚上十一点多了,父亲催我去睡。离开前,我叮嘱父亲,门不要拴,灯要亮着。10月7日(九月十一日)凌晨四点,我推门进去,见父亲睡着了,呼吸正常,便轻轻退岀。早晨八点,我煮了米粑给父亲端去,只见父亲的嘴巴一张一翕的,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使劲地拉着父亲的手,大声喊着“爷啊——爷啊——”(我们这里管父亲叫“爷”,管爷爷叫“公”),而父亲再也不能应答了。蒙眬中,我猛地发现,父亲的手里攥着什么,掰开一看,原来是昨晚剩下的半个米粑……

从此,父亲走了,走到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米粑的世界。从此,我家的年味,再也少不了米粑的清香,不为虚荣,只为找回“米粑熟了”的声音,还有父亲的温度……
2021.10.7
(九月十一日)
作者简介:蔡名芹,湖北阳新人,中学高级教师,阳新县富川诗社会员,黄石市作协会员,华夏思归客诗词学会特邀作家,诗作散见于各地微刊、纸刊。生理上,酷爱音乐;生活中,把酒当歌;生命里,以诗为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