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谭芯芯,1952年生于北京。曾为知青,石油工人,国家公务员。作品见诸于报刋杂志、新媒体。
结 缘 石 油 (三)
投 错 娘 胎
刚到采油九队一个星期,老倪找我,让我当食堂出纳员。我不知道那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可以逃离采油工的美差。我不愿意管钱管粮,断然拒绝了。老倪有点儿不满地说:你还不愿意干,有人上厂里去找着要干呢。
那人的理由是:“我出身好,队里不用,小谭出身不好,为什么要用她?”
出身!怎么谁都会利用这个杀手锏?
九队组织学习毛主席语录,军代表陈主任坐阵。他让我先念,然后他解读,队里人羡慕我被重用。不久又开了一次讲用会,我推不过,刚要讲,陈主任打断我问:“你什么出身?”
“文革”后,我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出身,只好顺口回答:“职员。”
陈主任重新坐好,“讲吧。”

我当了文书,每月要做工资、工种粮,学徒工17、19、21元,加野外补贴9元;二级工39.88元;夜班费三毛钱;病事假要扣钱……程序繁杂。
每到领工资的日子,我早早地抄小路赶到厂里,好挤在财务科门口,等财务科把各单位的钱分完了,我第一个把全队2000多元钱领到手,装进小黄书包,急匆匆赶回队里。往返十来里地,一路荒野,难得遇见人。看不见人心里倒也踏实,看见人反倒要加小心。我年轻,傻大胆。
我用信封给每人建立了工资袋。领了钱回到队里,立刻按照工资表分装进袋,再按照借条扣回借互助会的钱。有时候账对不上,急死!直到分文不差,我抱着算盘、工资表、印泥盒、一百四十多个信封,赶到食堂,趁午饭人多时发放。发工资的日子,大家早就心急火燎地等着呢,见我进来,立刻举着手戳把我围起来。凡是发工资的日子,我没吃过午饭。

全队大部分是外地单身,没有任何文化生活,一个排一份报纸,开会学习时读。信件是大家唯一的精神慰籍。要是谁的信封印着有点儿来头的红字落款,自己提气,别人也羡慕。
每天一上班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早上必须的工作,就赶到厂收发室去取报纸、信件。我在食堂的柱子上钉了个小盒子,谁要发信就放在里面,我带到厂收发室直接交给邮递员。逢年节假日或天气太恶劣或邮路临时出了什么问题,邮递员都不来,我好几次去厂里就白跑过。
有一次大年三十,雪很深,不知道邮递员会不会来?我犹豫了一下,不死心,决定还是去一趟。要过年了,每个排只能批准几个人回家,绝大多数人都要坚守岗位,我知道大家都盼信呢。
天不负我!我背回一书包信和报纸,在荒野中的小路上拧歪着,在林带中没膝的雪中跋涉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出的哈气染白了鬓发。从九队到厂里的那条小路,我每天往返一次,足足走了两年半。雪中的脚窝里,有我青春的热情,那条曲折的小路,记忆着我的纯真。

队里陆续有了二三十本时代色彩鲜明的文学书,我负责管理。离厂里远,离矿医院更远,大家看病不方便,我在队领导同意下建立了医药箱,每月到厂卫生所取些药,凭我赤脚医生那点儿本事,给大家治小病小灾。那时候哪有资质的意识?就是心热,胆大。
刚开始还没有队部,我就在宿舍的土炕上趴在箱子上办公。一天上午我正在做工资,突然听见有人喊男生宿舍着火了!我立刻把摊在炕上的钱和工资表装进包里,斜背在肩上赶去救火。我挤上前,见男生砸开了窗户,想都没想自己能干什么,就第一个从窗户跳进屋里的炕上,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只好又从窗户跳出来。本来只是浓烟滚滚,我们破窗而入,火舌顿时冲上屋顶。直到消防车来了,才将大火扑灭。事后上海知青徐立行感慨地说:“你真行,救火还不忘背着工资包。工资烧了好说,丢了可就麻烦了。”他能看透事务的本质,让我很佩服。
油田土法上马,设施设备简陋,先生产后生活,企业疏于管理,失火屡见不鲜,九队更不在话下。只要听到救火的召唤,大家都会抄起脸盆迅速赶往现场。撮沙、端水,甚至脱下垄沟棉袄去扑打灭火。火警就是命令!救火成为我们一种本能、责任、品质。 厂政工科的人都熟识我,有时他们来电话约稿。要是换个出身好的,早被调上去了。我不行,连梦都别梦。
九队指导员换了好几任,老倪一直没能入党。九队有了砖瓦结构的队部、食堂、仓库,生产管理也逐渐上路,老倪调走了。
回首往事,大老粗连长老倪和工人们摸爬滚打在井场上的时候,却一再选我做文职。感谢老倪,我就在那些机会中锻炼成长起来。
生产生活稍稍进入正轨,我想在自己20岁生日前把走过的路记下来。舍不得浪费时间,下班后只要没事,我就趴在队部用报表的反面写。
有一天指导员进来对我说:“你干的是伟人的事,但是你成不了伟人。”
他怎么知道我在写什么?我解不开这个谜,但却记住了这话。
厂里分给九队一个学石油的工农兵大学生,队领导让我去接人。他是山东人,圆脸盘,穿着肥嘟噜的裤子,披着棉袄,像个生产队干部。他在井组干了一段时间,很快当了队长。
有一次他和指导员到宿舍来找我,见我挂在墙上两幅墨竹、窗台上摆着一盆文竹,他说:“谭芯芯你投错了娘胎。”我无言以对,心生五味。他连连升迁,当了厂长、油田管理局一把手、到省里任职。

九队离厂部太远,1975年间,厂里同意九队建立化验室,我终于磨到了化验员这份工作。化验室挨着修井班宿舍。这是老泵站的一间旧房子,铁架子上放着4联电炉,上面绑上分离器;工作台上铺着一大块铁皮,上面摆放着天平、烧瓶等器具;一台很大的电烘箱;门口是一只装废油的铁桶;门外的棚子里是大汽油桶。
那时候油田急于开采原油,会战的口号一个接着一个,但从未进行过安全教育。我年轻,更没有安全意识。每天直接用手摆弄原油、汽油。因为是有害工种,化验员每月有保健:2斤肉、1斤白糖、半斤油、3元多钱。每月不等这几样票发到手,早早就被人惦记上了:有家的要肉票,有孩子的要糖票,偶尔才能剩给我自己,还得大老远上县里去买。
有一天,我把涮烧瓶的汽油倒在废油桶里,由于温度太高,呼地一下,火苗从废油桶里窜出来,大半桶油都着了。我顺手抄起一根木棒,挑着桶梁,想把油桶挑出门外,太沉,油桶纹丝没动。我只好跑到泵站,找来带班的排长帮我把油桶弄到门外,让那桶油燃尽。我没觉得那是什么大事,没想到第二天副队长老赵找我问:“怎么着了火你还不急不慌?”
我被电击了一次,仍然没慌。有一天上班后我照常去开电炉,“啪”地一声,我被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都被电流过了一遍,麻酥酥的。等我缓过神来,知道是电炉子漏电了。我想找出漏电的地方,又伸手去打开关,这次手还没摸到开关就被打了回来,不敢再妄动了。我命大。
有一天我上班后发现烘箱门里面的玻璃炸得满是裂纹,再一看温度计,红色水银柱顶到了头——500度。我赶紧报告队里!
大学生队长一次又一次地在会上疾言厉色:“烘箱不会自己发烧,一定要狠抓阶级斗争。”
两年半以后,队里调我到队部任资料员。没人说我算不算领导班子成员,但是队长一定要我参加队干部24小时值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