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徐霞,浙江余姚人,云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在读,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和儿童文学研究。
没有身体,我们将“一无所是”
——叶浅韵散文《赘物记》读札
叶浅韵的散文值得关注。其从女性个人切身经验出发,颠覆禁锢身体话语的权力,身体和意识(心灵)一起在世界中亲在,追寻生命存在的价值,这是她极具个人性的创作风格。《赘物记》(发表于《十月》2022年第2期)便是这样一篇散文。一、以“我”的真切体验,写出生命的疼痛
一位作家的写作内容必然沉淀着他(她)的生命经验。而《赘物记》超越了作家个人的经历,写出了更多生命的疼痛,其原因在于作品本身的品质与气度。
《赘物记》从“我”的胸脯忽然长出了两个肿块写起,以两万余字,六个篇章,在漫长的时间跨度中(从九岁至中年)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女性身体(乳房)的发育、生命意识的觉醒和确立,以及精神上的蜕变与新生。作品里并没有惊心动魄或者跌宕起伏的场景,而是在平静、悠缓甚至略带忧伤的叙述中呈现生活原有的真实。在叶浅韵情感真挚、细节动人、节奏恰到好处的书写中,四平村民众的生存本相和“我”的命运变迁缓缓呈现出来。但如果只把《赘物记》狭义地看作是一部铺陈书写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散文,就显然低估了作品的价值。《赘物记》所提供的意义是丰富而动人的。比如作品第一节写道,因受“我”同桌男生的蛊惑,班中另一位男生想要和“我”调换座位,以方便偷窥前排女生的隐私。对此,“我”颇为愤怒,一把拎起书狠命砸向同桌的男生。此时的“我”目之所及的是一个女性的困苦——被男性偷窥,用力保护的是“自己”的胸脯。到了作品第三节,村子里有个招亲上门的人在“我”从河边洗衣回来路过竹林时,冷不丁地摸了“我”的胸脯一把,还不顾羞耻地大笑。于是“我”大哭大闹,让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个二流子,促使“我”反抗的,依然是自我的被冒犯。直到作品的第四节,卡车司机在帮“我”搬东西时,不仅有意识且隐蔽地把手伸向“我”的胸脯,还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我”的忍受力,但这一次“我”却忍住了狠狠抽他几记耳光的冲动。是什么让“我”忍住了心中的怒火?是卡车司机汗流浃背的妻子,她正负重从楼上搬运重物,后面跟着他们未成年的孩子,也在搬运重物。至此,“我”看到且能够悲悯他者生命中的沉重与疼痛。《赘物记》以“我”的真切体验,写出了生命的痛感,但整部作品又哀而不伤,具有向上飞腾与超越的质感与气度。
我以为,叶浅韵属于文与人契合度不高的一类作家。生活中的她,个性舒朗,为人大气,而她的文字细腻、柔情,带着淡淡的忧伤。但正是这样的反差,为我们了解叶浅韵的丰富个性提供了多一种的可能。《赘物记》的写作似有“文学洛神”萧红的神韵,事实上,叶浅韵的很多文字都让我生出类似的感觉。是的,尽管她们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又隔着长长的时间之河,但她们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密切关注,以“我”的真切体验勾画生命的疼痛与坚韧,当有相似之处。
二、以平民视角,展现女性卑微而具体的生活处境
写作视角是作家价值立场选择的结果。《赘物记》的写作,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叶浅韵写作上的平民视角。这样的平民视角,来自于叶浅韵对生命平等的珍视与追求。平等,不仅是男女两性之间的平等,也是作家与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之间的平等。
《赘物记》写出了四平村女性卑微而具体的生活困境,她们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但与此同时,作品也写出了一个努力挣脱命运束缚,精神上不断提升的女性“我”的坚韧与新生。
叶浅韵并不是个只专注于自身经验的作家,她的视野从来都是由己及人的。读《赘物记》,我们可能被类似的文字打动:“有一天,我爬上了后院的柿子树,在高高的树尖上,风荡过来,又漾过来,我感觉自己像只会飞的鸟。我抬起头来,就看见河边那条蜿蜒的小毛路,通向远方。”这让我们看到,“我”渴望走出四平村、走向远方的叛逆,以及这一路上的艰辛与苦涩。叶浅韵看到的还有更广阔世界中的女性,她们没有反抗,逆来顺受,但她们的种种忍耐与退让或许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安稳与幸福。“我”的婶婶,被她怒火冲天的丈夫打倒在地,他狠踢她的肚子,她疼得像一只河虾,弯曲在地上滚动几下又蜷成另一只河虾。“哭”,是婶婶所能做的最大的抗争,她哭自己的身体,哭自己悲苦的命!“我”的母亲,为了不让人笑话自己的出身和所谓的“教养”,在生“我”弟弟的时候,硬是咬紧牙关,用最大的毅力按压疼痛和叫喊。而她的肚子和脊背从来就没闲过,肚子在孕育孩子,脊背上背负着数不清的活计。最让人揪心的是老祖母,人生的凄苦没有哪一样不在她身上投下阴影:丈夫失踪,孩子们惨死,长年无法排解的郁结最后还蚕食了她的身体和健康。平民视角的采用,让《赘物记》细腻却有力地揭示了女性困苦的命运。
《赘物记》通过“我”对待乳房的态度变化(从最初对它的茫然无知,甚至以它为耻,到理解、珍视它的存在),来呈现一位女性不断跋涉的生命旅程,以及精神境界上质的蜕变。这份蜕变,远远大于书本中对个体“自我发展”的学理探讨。有关女性身体的发育与变化,我们拥有的不只有知识,更多的是体验、同情、理解,以及由此内聚的情感生命力。赘物并不累赘,它孕育出了女性生命的智慧与力量。
三、以强烈的女性自觉和生命意识,努力确立“身体写作”的深度意义
日常而隐秘的、只属于每一个个体的、被忽视甚至被认为是羞耻的“女性身体”,是叶浅韵写作的中心,也是她创作的责任与使命。本着这样的写作初衷,她在忧虑的目光中,一次又一次诚实地走进女性隐秘的身体世界,关切并耐心地呈现那些处于“存在的被遗忘”状态的身体密语,在审美直观性之外探索女性身体隐义的可能性,这让叶浅韵的散文写作既有辨识度,又有丰富的文学与社会张力。
“女性身体”同样是打开《赘物记》的一把钥匙。作品表现了不同时间段、不同环境与文化背景下的女性,面对身体(乳房)的真实情感与态度,凸显乳房在“我”心灵内部燃起的困惑与痛苦、挣扎与冲决,最终“我”在感知、确认、理解、珍视身体(乳房)的过程中,迈出生活的泥泞,疗愈、救赎生命中的苦涩与痛楚。
同为女性,我在阅读《赘物记》,尤其读到作品结尾时,情感的共鸣是强烈而深刻的:“有一些声音,穿越我的身体。生生灭灭,悲悲喜喜,凌驾在一副行走的皮囊身上,万念俱静,风烟无痕。在睡眠深处,鲜花盛开,岁月鲜活,我生长成为另一个自己。像是我自己切割了我的乳房,奔跑在亚马孙的丛林里,拥有了无尽的战斗力。”从对胸脯前两坨赘肉的无知、焦虑,到清晰认识直至悦纳身体的符码,《赘物记》的写作让我们看到没有身体,我们将“一无所是”。叶浅韵将写作目光投向女性身体和女性的生活世界,旨在对女性的自我认知、情感的调适和社会性的顺应等做出积极的引导。其实不独《赘物记》,叶浅韵的很多散文,比如《生生之门》《生生之土》等,都有对女性成长文化使命的自觉承担,由此确立了她“身体写作”的深度意义。
最近叶浅韵又发表了新的散文,名为《天有美意》(《人民文学》2022年第7期)。无论是《赘物记》还是《天有美意》,都使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必将有更多的散文佳作问世。
祝福叶浅韵!
本文刊登于《文学艺术周刊》2022年第9期,因篇幅原因有所删改 作者:徐 霞
责编:罗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