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之十一:
峰山怒火
李良森

巧打范家庄
范庄据点越来越近,据点里的灯光象鬼火似的晃着人眼。区小队队长刘殿玉声轻而又十分威严地对身后命令:“跟上!不许掉队,不许弄出响声。”
其实,这条命令他一路上已经下达过七八次,而且身后的十来个战士不仅从来没有一个掉过队,也从来没有哪个战士的脚下弄出能够暴露这支队伍目标的响声来。但战士们也只是在黑暗中偷偷一笑,没有哪个从嘴里吐出一个不高兴的字。他们知道,刘队长的心里其实比大家还紧张、还兴奋,这毕竟是三区区队成立以来的第一次战斗,而且还是要到据点里边去掏鬼子的心。
究其实,无论从其本身的险要程度还是从周围的地形地貌看,范家庄并没有什么特殊重要之处。但由于处在崮山车站与党家庄车站之间,它的地理位置就显得分外重要了。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寇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长驱直入,侵占济南、泰安等军事重镇,除“国军”斗志丧失,未能坚持寸土必守的原则之外,津浦铁路也应该算是它们的一个最大帮凶。他们通过这条铁路线运兵、运粮、运军火,铁甲车所到之处简直如入无人之地,不可阻挡。所以,日寇也便象保护他们的血脉一样,在津浦铁路沿线设置重兵,严加看护。仅在通过三区的短短十几里铁路线上,就在附近各有一处铁路桥的炒米店、范家庄和大崮山三个村修筑了据点。
范家庄据点驻有鬼子十几个,配备有大盖枪七支,机关枪一挺,手枪一支。除了配合其它据点的鬼子出发扫荡之外,它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护铁路和据点附近的这座铁路桥,防备有人破坏,切断他们的交通大动脉。白天,除了据点里的了望哨时刻紧盯着大桥之外,还要派出流动哨往返梭巡。晚上则要范家庄轮流出民夫看护大桥。
看桥的民夫必须在日落之前到达据点,向值班的鬼子领取一个竹筒和十来支竹签。竹签上虽然没有忏语和咒符,但却的的确确是用来辖制看桥民夫的一种特殊用具。鬼子规定,看桥民夫必须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向据点的执勤人员报告一次情况。报告的时候,必须首先在门外用竹筒摇竹签三次,说:“报告太君,韩干嫂(即范家庄)马猴子(即八路军、游击队)的没有。”然后才能推门进去,报告过去一个小时内发生的情况。刘队长就是掌握了这个情况后,才决定袭击范家庄据点的。
今晚轮值看桥的是范文、范武兄弟俩。范文高大魁梧,性情火爆;范武身材细长,脾气绵软,兄弟俩的名实恰恰调了一个过儿。有一回,也是兄弟俩出民夫,两个人去据点报告的时候,哥哥范文忘了摇竹筒,就直接推门进去报告。结果让鬼子一刺刀捅在大腿上。要不是范文退得快,刀尖所到之处恰恰便是他的腹部,今天看桥的就不可能是他们两兄弟在一起了。所以,今天下午刘队长找到他,说晚上要借他兄弟俩手中的竹筒和竹签,他二话没说就一口应下来。终于,他听到桥头的路基下边传来三声巴掌响。按照约定,他也轻轻回了三声。
刘队长爬上路基便握住范文兄弟俩的手,轻轻说:“谢谢你们兄弟俩。”范文说:“你们来替俺报仇,俺该谢您才是。”说着就端着竹筒往前边跑。刘队长轻轻拉住他,说:“好兄弟,往后报仇的机会有的是,今儿动刀动枪的,你就别去了。”说着,从范文手里接过竹筒,回身轻声命令区队战士道:“快,动作麻利点儿!”
到了据点门口,刘队长用力摇了三下竹筒。报告说:“报告太君,韩干嫂的,马猴子的没有。”里边一个鬼子嘟哝说:“你的,进来。”刘队长这才装作害怕的样子,将门慢慢的推开。鬼子也以为是民夫真的害怕,不敢进门,好生得意地说:“害怕的不要,好的报告,皇军的喜欢。”其实,这是刘队长故意使的一招儿,为的是让后边的战士好将屋里的情况看得更真、更清些。鬼子的话音未落,屋门便“咣当”一声大开,几支枪同时“乒乒乓乓”的开火,眨眼间,五个值班的鬼子顿时倒在了血泊之中……
随着前方战事的吃紧,对于战线越拉越长的日寇来说铁路线就更显其重要。为了破坏敌人的铁路交通和电信联系,上级决定由区小队组织一支昼伏夜出的活动队,专门破坏敌人的铁路和电话线,并伺机给于敌人以有效打击。俗话说,马快不如地理熟。所以,活动队的人员几乎全都是当地人,集中活动在崮山、范家庄、炒米店一带。每天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发,专拣路偏坡陡敌人很少注意的地方锯电杆、割电线、扒铁路。区小队晚上破坏,鬼子白天修补。一连搞了半个多月,把崮山车站据点的鬼子中队长急的“嗷嗷”驴叫,天天把范家庄和炒米店据点的小队长叫来,劈头盖脸地骂,“乒乒乓乓”地抽嘴巴。
那天夜里,也是活动队越干越大胆,竟然跑到一个远离据点的铁路桥上扒起铁轨来。没想到狡猾的敌人已经事先埋伏在桥洞底下,活动队刚刚动手,鬼子就向他们开了枪。幸亏天黑,鬼子只是约摸着向桥上胡乱放枪,还不敢贸然向桥上冲;区队战士又接连往桥下投去几颗手榴弹,活动队的人才迅速撤到铁路东边的山坳里。
随着活动队的破坏次数增加,鬼子的反破坏能力也相应加强,凡是铁路沿线的据点不仅全部由鬼子把守,还在铁路两边各挖一条深三米宽五米的壕沟,过往行人必须由通道经过,而每个通道都设在据点旁边,以便严格盘查过往行人的“良民证”,稍有嫌疑,非打既抓。被抓走的人,轻则皮肉受苦之后,再拿一大笔钱赎人;重则严刑拷打,枪毙活埋,性命不保。即使这样,鬼子也还不放心。改过去由民夫守桥为鬼子自己守桥,而民夫则依然是俩人一班,但巡查地点则由梭巡桥梁变为专门巡查铁路线。使活动队的破袭越来越难。
于是,刘队长决定再次袭击范家庄据点的鬼子,借以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鼓励抗日军民的斗志。可是,怎么打?打哪里?琢磨来琢磨去,刘队长觉着还是以突袭为好,以打击力量薄弱的鬼子为好。那么,只有在守桥的鬼子身上打主意,在巡路民夫的身上想办法了。
可是,狡猾的敌人不仅利用民夫为他们护路,达到“以华治华”的目的,还绞尽脑汁让民夫们也要互相监督、互相牵制。不但将民夫们排班编号,还将巡查的铁路也要划分区段,并有一套专门的程序制约,即:由崮山车站据点到范家庄据点,再由范家庄据点到北边的炒米店据点,各为一个巡查区段。无论由崮山据点出发向北的民夫还是由范家庄据点出发向南的民夫,在到达桥梁的时候都必须向值班的鬼子报告。说:“报告太君,这边的,马猴子的没有。”然而,这还不够,因为各个巡查的民夫身上还有一块写着姓名和编号,民夫们把它叫做“腰牌”的木牌。无论南上还是北下的民夫,巡查到守桥的鬼子岗哨那儿,报告之后还不算完事,还要等对面的民夫巡查过来,报告之后,再交换各自的腰牌。如果有一方迟误而耽搁了时间,或者忘记交换腰牌,那可就坏了大事,轻则拳打脚踢、洋狗撕,重则给押送到济南去审讯。那可就是九死一生,难有回头之路了。那回,范文就是因为忘了等对方来到交换腰牌,就糊里糊涂的返回范庄据点而被鬼子怀疑。再加上上回袭击范庄据点时,正巧是他和弟弟范武看守大桥,鬼子更认定他是“马猴子的干活”。结果,鬼子把他带到济南交给完兵队。在那里,不是让他坐老虎凳,就是给他灌辣椒水。只三天,就把个膀乍腰圆、虎气生生的年轻小伙子给折磨死了。
范家庄在炒米店和崮山两个鬼子据点之间。但是,由于在范家庄与崮山车站之间的铁路有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弯道,崮山据点的了望哨对于这段铁路的监视与观察显然不太理想。所以,鬼子就又在铁路拐弯处的大岗山村修建了一个临时据点。无分昼夜,均由鬼子兵在这儿了望观察,当然也少不了对巡路民夫的盘查。因此,这就无形中缩短了从范家庄据点到崮山车站据点的距离,也就是说增加了在这段铁路线上打击敌人的难度。
范家庄的北边三、四里地的地方,有一座铁路桥。桥不高,也不长,但对于保障运输线的安全也同样重要,就象我们经常说的一枚螺丝钉与一台大机器的关系一样。所以,那里同样也有两个鬼子兵站岗放哨,接受巡路民夫的情况汇报。经过反复权衡利弊,刘队长决定将这座桥上的鬼子兵作为袭击的目标。这样,就必须在范家庄与铁路桥中间这段路上,将巡路的民夫换成区小队的人。
范家庄的东南方有一座山名叫唐王寨。唐王寨山虽然陡峻险要,却又偏偏伸出两条长长的尾巴,逶迤绵延。一条向西、直铺大崮山村北另一条则斜插东北绵绵延延地伸到炒米店村际近。这样一来,也是同被人们称为山村的范家庄,反倒与大山拉开了一些距离,而那条擦村西而过的铁路不仅堆起高高的路基,铁路两侧也便成了一片开阔地。好在开阔地带全是农田。虽然时令尚在初夏,青纱帐正在孕育之中,但单门独户经营的农田里,都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在那儿劳作,如果不是远处据点里那刺眼的膏药旗招摇,俨然就是一幅安乐祥和的农耕图,谁也不会怀疑田园生活的安宁和农夫心中的平静。当然,即便眼下这些怀着一颗忐忑之心,在鬼子刺刀下提心吊胆劳作的农夫,虽然他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那些个日本兵;但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这里会有一场反抗的怒火正在酝酿着喷发与燃烧。
终于,两位扛着红缨枪的巡道民夫,从范家庄村口那儿缓缓的走过来。刘队长一摆手,立刻带着一个战士猛虎似地窜上六、七米高的路基,并迅速从两位民夫手里接过红缨枪抗在自己肩上,而那两位民夫也迅即蹲下来。几乎与此同时,又有两个战士窜上路基,躬着腰身,把两位民夫绑了个结结实实,又往他们的嘴里塞进去两块布,随后便咕咕碌碌地滚下路基。
这一切似乎在眨眼之间。然而,在田里握着锄头“耪地”的指导员还是嫌他们的动作太慢。等那个大个子战士滚下路基刚刚站稳,就皱着眉头严厉地问:“上去之后为啥还愣了那么一小会儿,耽误了刘队长的大事咋办?”大个子战士说:“不是我们要耽搁,是范武跟刘队长的话还没说完。”“说啥?”“他说,给鬼子报告的时候,老远就要用双手把红缨枪举起来。要不然,鬼子就开枪,说是马猴子地干活。”指导员一听,眼里立刻就有点儿湿润。心说:怪不得领导反复讲抗日战争是一场人民战争,只有发动人民群众,才能进行持久的战争;只有依靠人民群众,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要不是范武交待这几句话,刘队长他们俩怕是就要不明不白的牺牲在鬼子的枪弹之下了。可是,想到这儿,他不禁又为刘队长他们悬起一颗心:按照预先设计,是在取腰牌的时候掏枪,可现在是让你俩手举着红缨枪高高过头,揣在顺里的匣枪又如何往外掏呢?
离铁路桥越来越近,鬼子兵肩上那亮晃晃的刺刀尖也越来越刺眼。刘队长稳稳神,再次叮嘱身后的战士小武:“沉住气,不要慌,一定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小武说:“放心吧队长,只要你干的利索,我武治国也绝不会拖泥带水!”
离铁路桥还有二十多步远,桥南端的鬼子兵忽然“咔嚓”一个标准动作,将肩扛的长枪平端在手中,平行看去,刀尖应该直指人的胸口。走在前边的刘队长立刻心头一紧:咋?莫非这个小鬼子看出了啥破绽?不,不会的。一定是到了该高举红缨枪的地方了。于是,便“刷”的一声将红缨枪高高的举过头,满脸堆着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鬼子兵,那眼神,那神情,除去敬畏,也还是只有小心和巴结的份儿。把那个小鬼子也看得满脸笑眯眯。
“报告太君,我的,韩干嫂的良民。马猴子的没有。铁路,破坏的没有。”刘队长高举着红缨枪,诚惶诚恐,结结巴巴的报告。
大概侵略者都喜欢被征服者个个都是卑躬屈膝、阿读逢迎之相。所以,鬼子兵听了、看了刘队长的报告竟然乐得“嘿嘿”地笑。说:“害怕的不要。良民,皇军大大的喜欢。”
说着,走着,刘队长已经离鬼子还有几步远。鬼子兵大概看他们俩还要往前走,便“刷”的一个突刺动作,将刺刀抵在刘队长的胸前。说:“你的,木牌,木牌的干活!”刘队长便一手举着红缨枪,一手去腰间摸摸索索地掏腰牌,但身子却故意歪歪斜斜地将小武遮在了身后边。只听身后“乒”的一声枪响,面前的鬼子便仰面撂倒在桥头上。桥北端的鬼子还没有回过神,就被小武的第二枪打翻,咕咕碌碌滚下路基,死挺挺躺在那里。
刘队长和小武分头捡起那两支长枪,跃下路基,飞也似的跑到那片开阔的农田里,一边朝天打了一枪,一边喊:“乡亲们,快跑啊,范庄据点的鬼子来啦!"
见刘队长他们已经得手,指导员也朝天打了一枪,喊:“乡亲们快跑,游击队消灭了日本鬼子,大家不要在这里等死呀!”
在田里劳作的老百姓一听,立刻炸了营似的四散奔跑,区小队的战士们也趁机往东山脚下跑,很快就隐没在唐王寨的山坳里。等范家庄据点的鬼子赶过来,田野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范武和那位民夫被绑的结结实实地撂在铁路边。荒井小队长踢了范武一脚,问:“马猴子的干活?”
“是的,马猴子的干活。”被鬼子松开手脚的范武,一边疵牙咧嘴地皱着眉头摩挲着勒出的绳痕,一边用手比划着说。“马猴子的,大大的多。”
“马猴子的,多少人的干活?”荒井问。
“马猴子的,四、五十个,大大的一片。”范武一边伸出手指报数,一边比划着荒井的手枪和鬼子兵手里的大盖枪,说:“长的,短的,大大的有。”
荒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一口气,说:“马猴子的厉害,马猴子的厉害。”
范武心想,不是老鬼子哄我上套吧?便说:“马猴子的小小的。皇军才是大大的厉害。”
荒井哀哀地叹一口气。说不清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在可怜范武和那位同时被绑的民夫。说:“我的,天皇的,顺民。你的,中国的,愚民。”说完,命令士兵朝着唐王寨山胡乱打了一阵子枪,让人抬上那两个士兵的尸体,回据点去了。
后来,听说他们把那两具尸体抬回去之后,荒井陪着流了整整一宿泪。第二天,又把一个人关在屋里喝了整整一天酒,流了一天泪。
时间不久,荒井就被调回大本营,不知是因为对付“马猴子”不利,连连损兵折将,还是因为丧失斗志,影响了大日本皇军的武士形象。
(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