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之十四:
峰山怒火
李良森

瓮子峪的枪声
一片缥缈的白云寂寞地呆在空旷高深的天穹,保长胡三脑袋里装着嘈嘈杂杂的烦心空白,坐在狭窄的洞口无聊地望天。忽然,他发现那片白云像一只漠然的眼,万般寂寥地白瞪着他,使他从心里涌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与恐怖。虽然离家仅仅才三天,可他觉着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已经窝憋了三年,甚至更长。老母亲身体咋样?老婆孩子会不会又有什么风险?五间草房虽说从跑出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留得住,可也不能不让他牵挂,那是他独立二十年橕家过日子的心血呀!还有那虽不肥沃却能养家糊口的十亩薄田,去年的夏苗叫蝗虫子啃个精光;又紧跟秋旱,撒在坷垃窝里的麦种全让蚂蚁衔去做了越冬的口粮。眼下芒种已过,可地里啥种子还没撒下一粒,要是今年在闹个精光光,一家人明年只能伸长脖子喝西北风。
胡三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看那片白眼仁似的云。
蓦地,山腰的树丛里闪出一个令他恐怖的身影。他浑身打个冷战,不禁轻轻地喊出声:“杜大头!”再看,只见又从骚动的树丛里钻出十几个人,个个捏着钢枪,一边急慌慌地跑,一边急慌慌地张望着山下的瓮子峪。
瓮子峪就在胡三的眼下,像一个平置的大粮食瓮,两头尖尖,大肚圆圆,亿万年无忧无虑地躺在陡峻的山峦中。瓮子峪沟底有一线弯弯的小溪,与小溪结伴而行的是一条细窄的山路。在瓮子最宽处,细路聚一方阔地供路人歇息,小溪积一湾碧水供路人渴饮和擦洗。湾水蓝蓝映照着白云蓝天,很美很美,镶嵌在刚毅肃穆的群山中就更美,竟时时撩拨着困兽似的胡三想起做新郎官儿时的美妙。
“你他娘的脚下利索点儿,坏了事儿我就捅死你个舅子!”胡三眼睁睁看着杜大头把匣枪的枪管敲在一个同伙兼部下的脑袋上。那人立即用手捂住头,揉着,揉着,没吭声。杜大头凶神恶煞地吼:“都给我放慢蹄子,听着!”那十几个急慌慌的人立刻住下脚。杜大头拿匣枪往蓝天上一戳:“妈拉个巴子,今儿这个事儿弄成了都有赏,老婆孩子也跟着有饭吃。弄不成咱这几个鸟人也就砸鸡巴锅,老婆就得上人家的炕!就这样儿,照我原先说的那样干!”话音刚落,那十几个人眨眼之间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耿凤元眼皮底下的树丛里,树丛似乎变得比刚才还要静寂,静寂得让胡三心里“咚咚”打鼓。
杜大头那支枪管的厉害胡三在七天前领教过。那天,当枪管刚刚离开头皮的时候,他就摸着后脑的右边立即鼓起一个鸡蛋大的包,说不清是酸、疼、胀、麻,反正他两眼立刻“哗哗”地流泪,两腿立刻簌簌地发抖,直到现在后勺上还有一个软软的血泡。就这样他也暗自庆幸,那天是杜大头亲自放他儿子的票,如果两千斤粮食送不到,不但儿子见不到爹,就是他这个当爹的也要被杜大头的人绑去撕票。从儿子被绑票那天起胡三就下定决心,无论谁说谁劝,不管叫爹叫爷,这个保长的差事也不能再干了。上有七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还有五间草房和十亩田土,他再也不敢在日本人、土匪和八路游击队之间赌脑壳了。
过去,他曾经先后三次和村里八位族长商议,辞去这个倒霉的差事。可那些胡子花白的长者们不肯,他说轻了长者们听不进,说重了长者们就一起给他下跪。胡三占着个小辈儿,担当不起长辈们的重礼,只得硬着头皮再干。可这回说啥也不行了,他胡三差一点就闹个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呀!尽管最后还是全村老少搜肠刮肚、东拼西凑了粮食为他赎回儿子。这回他多了一个心眼儿,不找长者们面辞,而是不辞而别,“挂冠”而去。就在杜大头送回儿子的当天晚上,她先打发老娘和妻儿去远亲家里躲避,自己却背上一包袱煎饼和两条胡萝卜咸菜,躲进瓮子峪东山的这个山洞。
他打量一下山洞和四周的山峦、树丛、蒿草。四下竟是那样静寂,那样平和。他发现,尽管山峦、树丛、蒿草也像世上人一样有高有低,有肥有瘦,有弱有强,也像世上人那样靠得紧紧,挤得密密,可它们却像兄弟姐妹一样,只有亲密和依赖,没有倾轧和厮杀,一切都是那么和谐与自然。他甚至产生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虽然他是一个人抛家舍业地跑到这个山洞里躲避日本鬼子和兵匪,但这里的山峦、树丛和蒿草却像保护它们的同类一样,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覆盖了,好像就他胡三一个人生存在这个僻静而孤寂的世界上。在这里,他感觉到了孤独的可怕,也享受到了孤独的乐趣,同时也在这种稀有的孤独中升腾起一股俯瞰世界的兴致与豪情。他拨开眼前的荆棵,太阳血灿灿的光芒照耀着四周的青山和宁静的瓮子峪。在纯净无邪的阳光下,小溪像条细细的长虫伸到水湾里吸吮。那条弯弯的细路,一头钻进南边的峡谷,一头爬上北边的山口。山口左右,有两个似方不方、似圆不圆的石垛,远远看去像两只警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虎视着瓮子峪。胡三知道,那个石垛原本是齐长城的一个隘口。虽然从垛口往两边延伸的齐长城已经让风雨和日月侵蚀得远远没有了当年的雄壮与伟奇,但曾经发生在这个山丫口周边的那些或英勇悲壮、或悲惨凄凉的故事,却通过爷爷奶奶的讲述,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前天下午,杜大头和它的人马也出现在这里。那时候,抗日政府的陈县长正带领他的征粮队行进在瓮子峪,几十副粮食挑子已经颤颤悠悠走过了水湾和阔地,渐渐接近了山口的石垛。杜大头大骂手下人腿脚像狗熊似的笨,眼睁睁一桩大买卖就要错过,带着人马吆喝着冲向挑粮队。胡三瞅了高兴地在洞里喝彩:“杜大头,你个王八蛋,今儿可叫你碰上游击队这个难啃的大骨头了!”
胡三藏身的山洞在靠近山顶的地方,看瓮子峪周围的山川草木一目了然。山口北面石垛后面集合着的几十号游击队胡三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个个手里拿着长短家伙,虎视眈眈地瞅着瓮子峪里那几十副粮食挑子,你杜大头十几个鸟人要抢粮食还不是鸡蛋碰石头?可是,胡三发现游击队的枪子儿只是阻挡着杜大头他们不敢再往前冲,有时候杜大头的人即便是暴露无遗地站在光石梁上,也不会有枪子儿擦身。开始,胡三以为自卫团的人枪法实在太赖,也还以为杜大头们果然是一伙刀枪不入的强人。石垛后边有人拿着广播筒扯着嗓子喊:“杜大头,杜司令,听说你也是个有胆、有识、有种的人,可你缺粮、缺枪、缺子弹为啥不跟日本鬼子要?跟我们要也可以,但是,你不该这么干,你可以正大光明地跟我们要。只要你拿着那些枪弹去打日本鬼子,只要你还没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咱们啥都好商量。今天这阵势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是你杜司令的人刀枪不入还是我们的子弹长了眼?”杜大头懊恼地把匣枪一晃说声:“走他娘!”他手下那十几个人立刻钻进茂密的树林子。石垛后的广播筒还在喊:“杜司令,叫你的手下别忙走,我们给你留下五百斤小米……”杜大头忽然跃上一块突起于山林的岩石,抬手朝石垛上空的方向甩出一梭子子弹,傲声傲气地嚎:“陈南强你听着,你杜大爷饿死九九八十一遭也求不到你门下!”胡三知道,陈南强就是本县抗日政府的陈县长。
五担粮食在山口那里摆放到天黑,胡三也瞪着眼直勾勾地看到天黑。山口那里没有游击队的一兵一卒瞭望,杜大头也没派人去收拾那五副粮食担子,让胡三绞尽脑汁也参不透其中的奥妙。他想,像这种饿死人的年景,无论对游击队还是杜大头,这五百斤小米也许就是几十条性命啊!
太阳慢慢爬到当空,像一个炽热的火球把天空烤得灰蒙蒙一片。胡三探在洞外的上身已经感到太阳的灼热,汗水在脊背上痒痒地流淌,但他不想把身子缩回凉爽的山洞。隐没在树丛中的杜大头们使他感到不安和好奇,从而觉着老辈先人们流传下来的那些强人出没的故事太简单、太枯燥、太乏味。而今天……他忽然一阵心颤:杜大头不会又要和游击队干仗吧?然而他却立即摇摇头否定了自己。那么,杜大头肯定又要干那些打家劫舍、短路越货的勾当了。耿凤元立即恨得咬牙切齿,狠狠地骂一声:“祖宗!”
树丛里好像出现了一阵轻轻的骚动。
胡三随即看到南边峪口出现了几个蠕动的人影,正顺着那条细窄的山路进入瓮子峪。他身上的汗立刻变得冰凉,手指尖也觉着发冷,炽热的太阳和被太阳烤热的空气仿佛都在一瞬间冻结、凝固。他紧紧地闭上嘴,屏住气,瞪圆了眼,死死地盯着那条又细又窄的山路。
蓦地,胡三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浑身的血液在一忽儿间突然沸腾:那些蠕动的人影竟是几个日本鬼子!他激动得浑身哆嗦,手心和脊背又开始“嗞嗞”冒汗,两眼湿润成一片模糊,嘴巴老想亮亮地喊一声“杜司令”,两只脚丫子像是突然间上足了劲的发条,恨不得立刻跟着杜大头的人冲向瓮子峪沟底。他太激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头子竟然真的敢打鬼子!
几个鬼子兵后面是一串挑夫,几十条扁担僵硬地挑着灰不拉叽的布口袋。挑夫的后面又是几个扛枪的日本兵,黄军装在毒日头下一闪一闪,把胡三的眼也晃得生疼。
“打狗日的!”随着杜大头一声炸雷似的喊,树丛里一阵炒豆似的枪声齐刷刷撂倒了充当前导和后卫的日本兵。杜大头将匣枪往腰里一插,袖子捋过胳臂弯,喝声:“下山,抢他娘!”十几个人便饿虎下山似的扑向挑夫和那些粮食口袋。可是,还没等胡三的那个“好”字喊出口,杜大头的那十几个弟兄就被挑夫们的排子抢轻而易举地放倒在地。胡三惊了,傻了,身子簌簌地抖作一团。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几个欢虎似的汉子会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一片无声无息的死尸。他惊恐地闭上眼,心里害怕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象着那个既凶狠又英武高大的杜大头如果还活着,该如何面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脸上又该是一副什么模样?
“哈哈哈……”一个粗短的挑夫掼掉头上的破草帽,高举着闪亮的大洋刀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胡三立即认出,那就是盘踞在高家镇的那个既凶残又狡猾的小野小队长。
胡三的村子在敌占区,村里没住过八路军游击队,村人也没见过八路军游击队。胡三只是听人说八路军游击队的人个个飞檐走壁,个个有百步穿杨的好枪法,个个英雄了得;还听说八路军游击队杀富济贫,待穷百姓最亲,喜好昼伏夜出,专门杀汉奸对付日本鬼子。那天夜半,一高一矮两条汉子忽然跳进院子要见胡保长。胡三看他们穿着破烂的老百姓衣裳,腰里别着匣子枪,便估计是杜大头的人,额头上立即沁出一层汗珠子。嗫懦说:“胡保长不在,大爷有啥吩咐小人立马就……”矮个子朝高个子摆摆手,高个子立刻满脸带笑说:“胡保长别害怕,我们是八路的游击队,正从这里路过,要请胡保长帮忙筹集点粮饷。”胡保长立刻就轻松了许多,再看他们似乎也顺眼了许多。陪笑说:“原来是八路的人呀,二位请坐,我叫家里人给二位烧水沏茶。”高个子刚说个“好”字,矮个子拿眼一瞪他便立刻改口说:“不用了,还是给我们筹集粮饷要紧,我们还要赶着去攻打高家镇。”胡三听了就很紧张地问:“打高镇?你们要打高镇的日本人?”高个子拍拍腰间的匣子枪,傲声傲气地说:“胡保长难道不相信?”胡三那正想说话,老婆在屋里喊他:“他爹,茶沏好了。”趁胡三屋里端茶,老婆轻轻说:“俺看那个长圈腮胡的像那个日本人。”胡三问像那个?老婆说就是那回发良民证的时候训话的那个日本人。胡三一愣,俺的个亲娘,可不是那双狼眼咋的?端茶出来就换了腔调:“八路老总,去年咱这地块儿颗粒无收的年景老总们都知道,老百姓家家都断了粮,饷粮的事儿一时半会儿实在不好办。二位老总要喝茶就喝茶,要歇息就歇息,要吃饭俺就赶紧给你做,要打高镇俺也拦挡不住,不过俺要送你一句话。”高个子问他要送什么话。胡三神秘兮兮地说:“高镇的那个小野太君可是大大的厉害!”如果胡三这话是朝高个子说,眼神也朝那个高个子看,兴许还能得点便宜受点奖赏什么的,可他话是对着高个子说,眼却是朝着矮个子看,脸上的笑还露着几分狡猾,这就不能不把他预想的效果推向反面。圈腮胡矮个子勃然变色,一把捋下圈腮胡,抖动着唇上那撮黑茬茬毛说:“胡的,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你的狡猾大大的!”高个子要绑上胡三,矮个子却叽哩哇啦地让帮了胡三的老婆去高镇据点过堂。
那个矮个子日本人就是眼前这个舞刀狂笑的小野!
小野抓走胡三的老婆,限胡三三日内去高镇自首私通八路的细枝末节,交代八路的来龙去脉,送上五千斤小米。胡三没见过八路,现编也来不及,就求拜高镇的伪大乡长和八个村的保长们联名具保,又仰仗乡亲们凑齐了两千斤粮食才勉强赎回被打得皮肉开花的老婆。可胡三万万想不到他过去一直认为是世界上最凶狠、最残忍、最狡猾的杜大头今日也会落入小野队长的圈套,被日本人打得片甲不留。
“巴勾!”
已经静下来的瓮子峪里又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
胡三随即看到那个粗矮的身影摇摇晃晃撂倒在小溪旁。挑夫们无头苍蝇似的慌乱起来,一边“哇啦哇啦”怪叫,一边乱无目的四下放枪。待石垛口那儿又响起排子枪,挑夫们才抛下粮食口袋,抛下前导和后卫的鬼子尸体,惶惶地抬着小野的尸体撤出瓮子峪。
胡三判断,山口的枪响肯定是游击队的探子所为,或因人单势孤,或因急着回去报告,匆匆而去。那么,撂倒小野的那一枪是谁干的?瓮子峪里一定还有人活着!
他决定,一定救出这个活着的人!
他恨死了这些土匪。七天前就是这些土匪帮了他儿子的票,自己的脑袋上还留着杜大头敲得血泡。可今天他又亲眼看见杜大头他们奋不顾身地打鬼子,不管他们是为抢粮还是为夺枪,都让他服气,都让他难以狠下心来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待他确认瓮子峪里及瓮子峪周边的山上没有可疑迹象之后,“嗖”地钻出山洞,“哧哧溜溜”,很快窜到沟底。
可胡三一看那情景,立刻把他惊呆了:那十几个前导和后卫竟然都是穿着“皇军”制服的中国百姓,有的脚上还穿着家做的老山鞋!也许,他们死到临头也没有识破鬼子的毒计,那一张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竟然都是一副懵懵懂懂期盼着什么的麻木。
胡三挨着个儿的翻验那些相识不相识的乡亲和刚才还呼啸山林的土匪们的尸体。他们都死了。倒是那些土匪们的脸上都布满着杀气,都瞪着一双双燃着复仇怒火的眼,只有奋勇杀敌的勇猛与豪情,看不出一丝儿痛苦和对尘世的留恋。就在胡三一一翻验的辨认中,他似乎蓦地发现了一个小鬼子画的圈圈,这个圈圈里死的都是中国人!他实在难以憋住这口气,忍不住大骂一声:“小日本儿,俺操你祖宗!”
杜大头倒在小溪边,硕大的脑袋枕在一块不太光滑的石头上,显然那不是他贪图舒服的自由选择。他的左手已经被炸断,右手还牢牢地握着那只系着红绸布的匣子枪。原本肥胖而油亮的脸,因过度失血而变得消瘦而贫瘠。蛤蟆大嘴绷得紧紧的,骨都着一腔愤怨与仇恨。胡三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杜司令,那个绑他儿子敲他脑壳的杜大头,但他却坚信打死鬼子小野的就是他,而绝不是别人。他试图将手伸到杜大头的脸前试试鼻息,可他刚刚凑近就给吓愣了:杜大头的左眼已经变成一个肉球或者血团,吊在眼窝边,而那只血乎乎的右眼正在慢慢地睁开,迎着胡三,射着仇恨和凶狠的光。
胡三浑身又在剧烈地打颤,毒太阳仿佛又在刹那间变成一个大冰球,把他身上的汗、血、思维,甚至整个瓮子峪都牢牢地凝结在一起,冰冻在一起,连脑子里的恐惧、疑虑和愤怨都冻成一片漠漠的空白。他竟然不采取任何形式的躲避和自卫,而是呆呆地迎着杜大头那只缓缓抬高的拿枪的手,静静地等待着杜大头那手指一动发出的脆响。
胡三终于没有听到那一声脆响。杜大头或许还有力气扣动扳机,但他实在没有力气抬高手中的匣枪。胡三只看到杜大头翕动着大嘴,听他骂一声虽然不响亮却似乎十分解恨的话:“马保长,操你娘!”之后,又昏死过去。
是杜大头认错了人,还是真的骂那个长着一双老鼠眼的保长马保田?胡三已经无暇细想,弯腰抱起杜大头,飞快地钻进瓮子峪东山坡的树丛里。
毒太阳毫不客气地把树上的叶、地上的草统统变成散热器,草与树又甘心情愿、竭尽全力地为太阳效劳,于是,密不透风的树丛就被它们折腾成一个憋闷的大蒸笼。刚刚钻回树丛不远,胡三就觉着嗓子发咸、发干,像冒烟;身上的汗由小淌而大淌,又由大淌而小淌,再就变成白花花的硬碱紧紧地裹在身上,让他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似乎觉着这是今生今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渴和热,他甚至认为树丛里那些“叽吱”乱叫的山雀也是因为耐不得燥热和干渴才不住声地聒噪的。
找块草肥地展的地方把杜大头放下,胡三急忙爬上一块高高的岩石,让身子探出树丛享一刻清爽之风,让嘴巴喘一口清醇之气。这时,他发现那些“叽吱”乱叫的山雀并非因为难耐干渴、燥热而聒噪,而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殊死厮杀与搏斗。或许厌恶这些厮杀与搏斗,或许胡三根本就不喜欢山雀们的聒噪,他急于赶跑这些吵得脑壳疼的家伙,却又懒得爬下岩石去拿石块,便“嘘”一声试试。没想到最凶的一只大山雀竟给吓得“吱儿”地一声飞得无影无踪,树丛慢慢恢复了平静。他这才发现,不远的树丫上,托着一个草叶和羽毛揎成的鸟巢,巢边的山雀正在用尖巧的嘴,仔细地抚慰着卧在巢中的幼雏儿。胡三还发现在鸟巢周围的树枝上还有几只山雀环绕着,它们个个都是既自豪又谦卑,同时又十分幸福地注视着那个简陋的鸟巢,像负责任的父母或叔叔大爷在守护着子侄,又像孝顺的儿女静静地侍候在父母的身边。胡三长长地叹一口气,心想:我胡三一个人躲在这里,不管妻儿,不管乡亲,我连这些小山雀也不如呀!接着便望着那个可恶的侵略者——大山雀飞去的地方狠狠地骂一句:“娘的,山雀里咋也有混账鬼子!”
不知是炸的、砸的还是摔的,杜大头的右小腿也断了骨头,撅起的骨头将皮肉挑起一个老高的肉疙瘩,让人看了头皮发炸。胡三从没见过这阵势,却又不知从哪里来的胆,他十分麻利地把自己那件浅蓝粗布褂子撕成寸把宽的布条,给杜大头包扎伤口,擦抹伤口和污血。像女人做针线一样细心,像母亲待儿子一样轻柔,直到把杜大头的伤收拾到他自己认为满意。那只吊在眼窝的左眼球他不会动,也不敢动,而且,他觉着它的去留只能由杜大头自己来决定。他想拿下杜大头手里的枪,可他无论如何也掰不开杜大头的手。
胡三站起身舒展一下手脚,准备把杜大头背回山洞。山洞还有老高老远,他感到刚才在忙乱中暂时压下去的口渴绝不会让他实现这个目的,同时他觉着也应该给昏迷中的杜大头喝一点水,便一个人回山洞提了盛水的陶罐,直奔峪底的小溪。他喝饱了,又胡乱捧着溪水浇浇脸,便急忙拎了装满水的陶罐往杜大头的身边赶。
杜大头已经醒转过来,斜倚在树身上手脚并用地解那些绑扎的布条。胡三急了:“别解!再淌血,就把你给淌死了!”
杜大头抬起脸。吊着的眼球不见了,只剩一个血乎乎的眼窝。但那只被胡三擦拭干净的右眼却射出一束决然不肯饶恕的凶光,右手的枪口也对准了胡三,轻而凶狠地说:“别靠前,再动就打死你!”胡三机灵地闪到一块岩石后边:“别打,你看,这是我给你提来的水。”
杜大头冷笑一声:“想把我送给你日本爹?”
胡三说:“是我背你上来,给你包伤……”
“保长没一个好鸟!”杜大头一激动又昏死过去。
胡三把杜大头解开的布条又重新扎好,揪一片山杏树叶卷成圆锥形的筒,慢慢儿往杜大头的嘴里灌水。昏迷中的杜大头有滋有味地吸吮着。胡三看着,竟高兴地自言自语说:“你小子还骂人,还打枪,胡爷爷要不是服气你敢打日本鬼子,早就砸你六十个死了。”喂完水,又想起刚才自己面对枪口的惊险一幕,觉着无论如何也要把杜大头的匣枪拿下来,哪怕掰断他的手指。他惴惴不安地攒足了劲,但却出乎意料,轻轻一拿,匣枪便落在手中。
太阳已过正晌。红嘴黑羽的山喜鹊无奈地躲进岩缝里啜泣,而贪得无厌的乌鸦们却扑闪着罪恶的翅膀,时高时低地在细路和小溪上空盘旋,啄食,好像整个瓮子峪都变成了它们饮宴的乐园。耿凤元狠狠地骂:“也是一群日本鬼子!”
毒辣的日头下,胡三光着上身,吃力地驮着杜大头往洞口那儿爬,脊背上不断挤出一层层滑叽叽的油汗,使杜大头的身躯更加沉重。他不得不将双手翻背在身后,十根手指卯榫似的扣紧,托着杜大头的屁股,那肌腱鼓突的两根胳臂上也挤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步一步……胡三忽然感到一阵憋闷,喉咙好像被勒得喘不过气——原来杜大头那只原本耷拉着的右臂已经像蛇一样地扼住了他的喉头。胡三这才恍然大悟:他在卡我的脖子,他还是想要我的命!待他扭头去看,那只通红的右眼依然喷射着凶光,而且那张大嘴正欲乘机咬他的耳朵。吓得耿凤元一松手把杜大头撂在地上。
胡三看着强忍剧痛不出声地杜大头忍不住流下两滴泪,伤心地说:“你这是何苦呢!”
杜大头骂:“秦桧!奸贼!汉奸!”
胡三好生着恼:“野贼(即土匪)!你骂谁?”
杜大头还是那句骂词:“保长没个好鸟!”
杜大头骂完便虚弱地伏在地上大口喘气,豆大的汗珠从硕大的脑袋上一颗颗跌落。但他始终圆瞪着那只凶狠又充满敌意的眼,甚至左边的眼窝里也在喷火。胡三很难理解他对自己的仇恨和敌意。于是他努力用平和的眼神望着那一只眼,用平静的口气跟他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敢打鬼子,才救你。可你……”杜大头咬牙切齿地说:“到阴间,俺也要找马保长算账!”
胡三明白了。他默默地瞅着瓮子峪沟底那些横陈的死尸和那些用杂草、麦糠、谷糠填充的布口袋,一字一点头地骂:“原来是那个王八蛋作的孽呀!”
接近瓮子峪西山的太阳已经由白炽变得通红,像一颗滴血的心,把岩石、把树丛、把瓮子峪以及整个天穹染得一片血红。杜大头再次醒来的时候,胡三已经把他安顿在那个狭小的山洞里,身下铺着厚厚的山草,沁人的清香诱得他用力扇动着鼻翼。胡三把杜大头扶起来,让他斜倚在洞口的石壁上,看洞外的天地和斜阳。杜大头的眼里渐渐消失了仇恨和敌意,却依然像一眼深不可测的井,看不出对耿凤元的一丝儿和解与友好。
胡三累了。闭上眼却睡不着,就让那些嘈嘈杂杂继续填充脑子里的空白。胡三不是那种不动脑子的人,不动脑子,就不会再八岁丧父之后与母亲创下十亩地的家业;不动脑子,就不会让村里八大姓的乡亲推举他当村长和后来这个倒霉透顶的保长。他不想当什么官,更不想当这个吃亏又吃气,甚至要掉脑袋的窝囊官。可每当八大姓的族长们对他恭恭敬敬施笑脸的时候,他又感到很惬意、很满足、很豪壮,尽管时时处在惊恐与险恶之中。
保释回老婆之后的又一个深夜,又有一高一矮两个自称八路的人闯进他家。高个子说话很和气,也看不出腰里别没别着匣子枪。可他胡三再也不会上第二次当了。高个子说,听说胡保长很有中国人的骨气。胡三就说,啥骨气也架不住大日本皇军的威风呀。高个子说你别害怕,日本人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胡三说,尾巴长尾巴短长在人家身上,咱庄户人家想管也管不了。前后啦扯了足够半点钟,胡三没说日本人一个字的孬,也没说八路军游击队一个字的好。临走时,矮个子横眉立目教训他:“姓胡的,你要死心塌地当汉奸,抗日政府的子弹可是长着眼的!”将他们送出门外,胡三听高个子低声批评矮个子说:“他在鬼子窝里住着,又是给鬼子应着差,以后……”“以后”后边说的什么话,他没听清,但他的肚子里却装满了气和恼:我是给鬼子应差的?我愿意给鬼子应差?老少爷们儿恨不得给俺烧香磕头,俺不干行吗?你们要是真能把鬼子赶回东洋国,俺胡三倒是愿意豁出脑袋给你们干事哩!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好像有一只颤抖的手在轻轻扯他的裤脚。胡三惊恐地睁开眼,杜大头已经急促地喘着粗气挨近他的身边。胡三预感到有些不妙,急忙扶起杜大头,揽在怀里问:“不好受?”
杜大头却问:“你认得……陈县长不?”
胡三犹豫地摇摇头。后来他听人说,那天夜里闯进他家的那个高个子就是八路军的陈县长。可他毕竟仅仅是听说,没有人为他证实。
杜大头眼里流出失望的光,喃喃地说:“他们……打鬼子……有种啊。”
胡三几乎不相信这话是从杜大头的嘴里说出的。他老早就知道杜大头那句“不投陈,不傍蒋,老子手里有刀枪;除汉奸,劫富人,杀富济贫打日本”的口号。
“看起来……打日本鬼儿……还得靠八路……”杜大头眼里忽然朝胡三射出一缕求助的光。“看你……还像个中国人,有桩大事……求你别记……过去……冤仇……”杜大头挣扎着抬起右手,却无力地仅仅伸出一个手指,指指怀里。胡三急忙替他解开扣子,发现他兜肚上的暗兜里叠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猪尿泡。胡三征询地看看杜大头。杜大头努努嘴,意思是让他看。胡三急忙打开,发现里边包着一张毛边纸,纸上写满规整的蝇头小楷。杜大头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却心事的笑,说话却更加吃力:“你……交给陈县长,不要学……马保……他是……汉奸,俺……到阴间……也饶不了……”
胡三搭手摸摸,杜大头已经绝了气息。
滴血的太阳流尽最后一滴血,天穹拉合了沉甸甸的夜幕,让胡三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迎来了第巴个夜晚。瓮子峪里的小溪和细路早就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中,只有那横陈的死尸顽固而清晰地浮现在胡三的眼前。他最后一次整整杜大头的尸体,钻出窝憋了他七天七夜的狭小洞穴,迈步下山。
他要跨过山口的石垛去寻找自卫团,把杜大头用猪尿泡包着的毛边纸亲手交给陈县长。那张薄薄的纸太重要了,上面写着九百六十块现大洋、两万五千斤粮食、一千八百粒子弹和三十六只大枪的十八个藏身之处,那是杜大头这些年打家劫舍的所有结存。而所有这些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胡三一个人知道!
月亮从瓮子峪东山升起,又照耀着胡三转过山口的石垛,走进一个陌生而又神奇的天地。山路崎岖不平,好在被月光朗朗地照亮,使他感觉不到夜行人的恐惧与孤独。他只想赶紧找到陈县长,让他们尽早把这些宝贝起走;当然,他更想有那么一天,就用杜大头的匣枪点着马保田的脑袋,痛痛快快地骂一声:驴日的汉奸!
(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