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行吟”史静波《高原秋韵五章》;马正虎《书院点滴记》;李成山《古堡情怀》

高原秋韵五章
史静波
(一)秋意
小楼昨夜西风,甚急。
在西北高原上,晚秋是随着几场秋风和秋雨来临的。
风是烈风,草木遇之则偃,似乎能穿透铜墙铁壁。雨是寒雨,流火遇之则息,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成了冬天的讯息。
但最美的也是晚秋时节,夕阳无限好,天地之间,草木一秋,所有生命在临近终点时都应该极绚烂的。
一夜西风,摧开了大自然生命的底色,金黄的是杨树,它原是有金子般的品质;殷红的是杏树,它原来深藏着火一般的热情。
层林尽染,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千山万壑都成了盛大的花坛,这种气魄是春天没法比的。
天空雨蒙蒙的,是雨也是雾,如纱亦如烟,笼罩在山头上、村庄里、田野间。
廊檐上雨滴轻垂,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读书人的唐诗宋韵里。
松鼠在金黄的玉米堆里,在赤色的墙头上,在刚刚收获的田地里,爬来爬去,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冬季做准备。
犹记小的时候,在这样的天气里,奶奶会把凉了半年的炕烧热,然后坐在炕头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时隔多年,我仍然猜不出她当时在想什么,或者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就在安静地感受生命滴滴答答地向死而生的声音。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多少悲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李煜的秋天,他把春天错当成了秋日。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那是英雄迟暮的晚秋,再豪情万丈的雄心,也抵挡不住晚秋的冰冷。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才是诗人的秋天,旷达、超脱、唯美、悠远。
我爱诗人的秋天。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哲人的秋天,龚自珍道明了一种新的关于生命的哲学,死亡是新生的开始,万物都是在新陈代谢中完成自己的意义。
人啊,就如同万物一般,诗意栖居在大地上。很多人误读了海德格尔,这里的诗意并不表示美好的意思,而是指不可预知的、非逻辑的、瞬忽即逝的,富有戏剧性的特质。
那么,在书院晚秋每一个赏雨听风的日子里,我都对这只有一次的生命,身怀感激。

(二)秋光
在雨后初晴的深秋,诵读这样一首诗是适宜的:
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
黄土高原上的深秋是冰凉的,但也是宁静的,清澈的,透明的。最美的是从万里碧空一泻而下的阳光,清澈、温暖、明亮。
于是,天地万物都变得明亮、清澈起来。
阳光有时穿过疏林,投下婆娑斑驳的光影。有时逗留在层林尽染的叶片上,跳跃,抖动,金光闪烁。
王晓云老师说,在木兰书院,秋天里的每一株树,都像披着金色袈裟、禅定千年的行僧。这让人同时想到,那秋风里树叶间清风拂过的渺渺梵音。
深秋的黄昏是最美的。一抹橙色的余晖洒向大地,千山万壑便在柔和的光芒中,变得悠长、浪漫,如同天边远去的鸿雁,如同记忆里故乡的炊烟,也如同拉得很长很长的光影、游子内心的思绪。
在这样的柔光里,农人在山野间的吆喝声也柔和起来,清悦起来。日落东山坳,南山更深幽,让人不由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吟唱。
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这是一千多年前王维见过的情景。一千年后,这样的美好,依然封存在这个叫做杨河的村庄里,抑或是书院主人美好的想象里。
在晚秋的阳光里,农家妇女们从田间铲回来长足月份的萝卜,芥菜、大白菜,淘洗干净陈年的陶罐,趁着阳光,腌制成一罐罐各种各样的腌菜,于是,便把阳光和一年的光阴封存起来,在似水流年里,发酵出醇厚的酵香。
在黄土高原,会腌菜的女人才是最美的。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有序,日月轮回,活过古稀的长者,都是生活的哲人,不需要叹息丰欠,不必问生活的得失,最智慧的人,懂得在时间的流淌里享受美好。
只有无知的妄者,才会将生命消耗在无穷无尽的欲望的痛苦和挣扎中。
但没有一个人将这样的哲学写成文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的哲学只有像腌菜那样,等它自己慢慢发酵。

(三)秋水
在干旱的黄土高原上,水是金贵的。
蜿蜒流淌的葫芦河,流过绵长的山谷地带,宛如镶嵌在黄土地上的一条银带。
在这条银带上,水库就像是打成的一个结,汇聚成一汪不大的水域,又像是遗落在支离破碎的丘壑中的一爿镜子。
在秋天,风是萧瑟肃杀的秋风,雨是霏霏连绵的阴雨,水呢?是清澈冰凉的一泓秋水。
葫芦河的故事比河水更长,这条瘠薄的弱水,成为西吉文学人心心念念的圣水,他们的好多故事会从这里讲起。
夏寨水库就在杨河的入口处,是葫芦河上规模最大的一块水域。马克老师戏言这里是木兰书院的后花园,我欣然接受。
没有人比依山傍水的木兰书院更懂得葫芦河。
兴民笔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歌,大多取材于葫芦河上诞生的想象,在现实与虚拟之间,他吟唱着最美丽的乡愁。
到了深秋,芦苇干枯,却更加骄傲地挺立在一方宁静的寒水之上,脚下是凫来凫去的野鸭。他们即将迎来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季,度过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但见秋水长天共一色,却看不到落霞孤鹜齐翩飞。大雁、白鹭、天鹅与白鹤,早已南飞。野鸭是冬天的留守者,是故土的守望者。
这里没有江南的画舫,没有如虹的石桥,没有衣袂飘飘、临水而居的美人,也没有唐诗宋词里缠绵悱恻的吟唱。它显得孤独而寂寥。
但我知道,那寒潭清水,是西北汉子刚烈的酒,喝一口就能醉了一生。那是西北女人隐忍的泪,掬一抔便让人难以释怀。
溯杨河的河床而上,在树木掩映的东山坳里,在杨河的源头处,一方如砚台般的平台上,静处的是木兰书院。
谁人可共弹古琴,谁人可共赏秋色,谁人可共对吟哦?对望笔架山,等待诗人们手握笔峰山,饱蘸一池杨河水墨,展一方尺素,写下唯美的词章。
秋风过处,万木摇情,落叶遍地。与闻涛声阵阵,看斑斓绚烂的色彩在群山之间流动、舒卷、荡漾,一杯清茶,一卷诗书,就是秋天应有的样子。
古老的窑洞已成残垣破壁,但同样古老的花儿依然如旧,萦绕在山间,悠扬于碧霄,表达着琐碎和美好的情愫。
我是书院的扫地僧,每天将落叶轻轻扫起,如捡拾静好的岁月。
只有配上这山、这树、这涤荡的秋风、这簌簌的落叶、这粗犷的曲调,秋水才是真正的秋水,秋天也才是真正的秋天。

(四)秋月
过了中秋,便少有人赏月。黄土高原上的秋夜,寒气砭骨,已经不适宜户外久坐,那轮依旧的明月,是孤独的、清冷的。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缺了赏月人的广寒宫,真要变得空旷而寂寥了。好在还有玉兔,还有在沉寂的月亮上坎坎伐木的吴刚。
闻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木讷无言的吴刚,竟可以酿酒,凭空增添了几许人间烟火气。这个时节的月亮,的确需要一壶温热的美酒。
天上桂花酒,地上菊花酿。都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我在木兰书院,采来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阴干了,准备制作一壶萃天地之气的菊花酒。
春有桃花酿,夏有竹叶青,秋有菊花酒,循着季节生活,不违天时,不违本心,道法自然,就是最恒久的养生之道。
秋夜里,煮起小火锅,亲友团聚,围炉夜话,菊花煮酒,听话桑麻,一任季节轮换,逝者如斯,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沧海一声笑里,是对于时间和生命最通透的超脱和自信。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江南的秋夜吧。赏月而填词,赏月而歌吟,赏月而飞花令、起诗社,这是江南的风情。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秋月是寂寞的,它只管宁静地独自俯照大地苍生。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头。这是北方的月亮。走西口的阿哥,有的回来了,有的在异乡扎根,有的至今还在漂泊流浪。出走半生的阿哥,归来已经不是少年。
这轮明月见证了多少因生活而四处奔波的坚韧和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但悬挂在黄土高原当空的这轮明月,分明还是照在二十四桥上的明月,是照在游子床上的明月,是春江潮水上的一轮明月,是苏子荡舟赤壁之下、千里共婵娟的那轮明月。
见证过这许多故事的明月是不该寂寞的,那无言流照之间,是从容,是宽厚,是温和,是对所有生命的大慈大悲。
昨天半夜惊醒,走出门去,半轮月亮刚刚落下西山,满天却还是皎洁的月光。我庆幸自己亲见雾霭从大地升起,雾气中朦朦胧胧的是书院平台上阑珊的灯光、四周的树木和连绵的群山,如梦如幻。
第二天清晨,这些雾霭又会化为浓霜,降临到大地。人们称之为霜降。但在这样一个深夜,看雾气流变,触秋成霜的人,除我又有谁人呢?
在这片宁静的山坳里,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一夜无人观赏的月光里,我分明觉得,唯有我知月亮心。
于是我确信,一个人,一生中至少要有一次,来这个离天很近的地方,感受一次秋天深夜里雾中朦胧而恬静的月光,聆听一次你来自内心深处的纯粹的心灵话语。

(五)秋花
在西部高原的秋天,真正的花儿是唱出来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们把这种土生土长的民歌称作花儿。也许第一个称其为花儿的人,彼时彼刻感受到了花儿在内心莞尔开放。
毛诗序说,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歌唱是人的本能。花儿是最原初的歌的形式。那情动于中,吐口为歌的花儿,便是这片土地上行而久远、绵延不断的诗经。
有人说,花儿受陕北民歌的影响。这里的人们,把唱花儿、唱信天游,都不叫唱,而叫“漫”。这一个漫字,揭示了它们的关系:不是谁受了谁的影响,而是在西部高原上,民歌就该是这个样子。
就如同这片土地上一定长出杨树、榆树,生长着九月菊、格桑花一样,也一定生长出粗犷而率真的花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江南旖旎的水乡太柔、太拥挤,所以连讲话也是吴侬软语,曲曲折折,如莺歌燕啭,化而为曲,则为昆曲,为黄梅。
花儿者,话儿也。西北高原的风太烈、水太硬,那粗粝的嗓子里奔涌而出的花儿,只能是粗犷而率真的。西北高原是如此辽阔,那甜蜜的情话,吼得声音小了,身居远处的心上人哪能听得见?
秋天,收获结束,万物萧瑟,能催开大地春意和姑娘芳心的,便只有花儿。于是,或叹或咏的歌调,便在高原的某一个角落响起,然后翻山越岭、响云穿林,萦绕在这里的山梁丘峁之间。
马志学、大山、马少云,都是这片土地上立志要复兴花儿的人。农闲时节,他们带着花儿歌者,或在月亮山巅,或在葫芦河畔,击节而歌,放声抒怀。
他们要复兴的是什么呢?我想,正是花儿那种“苦极则呼天、痛极则喊娘”、直抒胸臆、热烈表达、毫不矫揉造作、虚饰雕琢的朴素和真实的人性吧。
男女之间的情爱,自然是花儿的主要题材。再刚烈的西北汉子,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也是羞怯的。这炽热的爱意和相思啊,便只有用花儿喊将出来:
花椒的树树一普拉
刺玖花儿倒把我手哟扎耶
尕妹妹好像个串地花呀
你呀跟上哟阿哥者走哟吧
哎哟,阿哥的肉呀
你呀跟上哟阿哥者走哟吧
西北的姑娘,是笨拙而羞于表达感情的,但她们也有属于自己的爱情,有自己浓烈的爱恋和思念。
朵朵儿云彩哨哨儿雨,
廊檐上水淌到个院里;
我端起饭碗想起了你,
清眼泪淌到个面里。
这互相率直而热烈的应答,自然是不够含蓄和千妩百媚的,却喷涌着健壮而旺盛的生命张力。
诗愈穷而工,花儿也是一样,在西北高原,千百年来苦甲天下的生活,淬炼出花儿刚劲不倒的风骨。那或欢快或悲伤的曲调里,蕴含着西北人宁折不弯的刚烈和不屈,以及生命里数不清的苦痛与哀鸣。
秋天的西部高原上,草木偃然,空阔的山峦是花儿最适宜的舞台。在书院里,我经常放下手中的唐诗宋词,倾耳聆听那从记忆深处传来的花儿——真正的诗经的声音,沉醉在梦中的故乡。

史静波,木兰书院创办人,西部新乡土文学联合倡导者,宁夏西吉县作协主席,自由撰稿人。

书院点滴忆
马正虎
我们的奖品正在成长中,它们活泼、奔放、绿色、环保,是大盘鸡中的战斗鸡。
我们的杏林茂盛茁壮,就像我们的诗行,写在大地上。
以前很不喜欢代货主播“家人们”的称呼,书院归来,史静波家人和李兴民家人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让我想到春花群里的成员也是我们家人。
新朋老友齐聚书院,济济一堂共话文学,诗人节的一场雨,给端午节带来了甘霖。诗人者湿人也,杨河古堡的花儿雨,打湿了诗人,也淋醒了大地。
诗人李成山的羊羔肉香坏了众诗人的味蕾,新乡土文学的神仙会,倾吐了诗人们的心曲。
众弟子们对老师范的情感感染了众诗人,众诗人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激情,点烧了我们的文学梦。
有朋自永宁来,他们有浓郁的《山海情》;有朋自银川来,他们是西海固文学的拓荒人;有人从西海固泾彭隆来,他们是西部新乡土文学的主力军。

马正虎,固原市原州区三营镇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固原一中退休教师,一个文学的终身爱好者。

古堡情怀
李成山
一
起初,我们把目光投向远远的山峦;一片苍浓郁郁的绿色,覆盖了山梁原有的面目。我们顺一条挂满乡情的小路,逶迤着心间储备了好久的欲望,盘旋而上。
杏子、桃子揣着羞涩的眼神于密叶的缝隙,窥视着大家。拧条大方地舞着黄纱裙,热烈坦诚的胸怀抱以致意。白杨、山柳以主人的朴实,展示高风亮节,款款相迎。
小路的风景着实迷人;我们像踩着一条人间彩虹,飘飘舞动!
二
噢——噢!到了。
有欢呼声传来。我们快步上了山岗,堡子全然进入眼帘;苍悴的身骨,悍然历经沧桑巨变;满脸惊风骇浪。内外的蒿草沿袭着时代的变迁,于微风里频频点头。
堡墙苍容暗淡、棋罗密布地蒙着苔藓;而伟岸依然浑然天成,屹立于一隅险地。萧关古道与三关隘口尽收眼底。似想:昔日之霸气,依旧伫立于天然屏障。
顺着塌陷的缺口上了堡墙;顿觉自己巍峨了不少。
极目不远的南山,燕麦沟堡子。一对相望而不能相偎的患难弟兄,依然固守一方威严!
花儿与秦腔奏响古堡的苍凉及历史的悲壮,感动天庭;泪雨淅淅沥沥,湿了堡子,湿了大伙的衣裳,湿了心灵。小草树叶挂满泪珠,为我们的诚心赴约百感交激。
返回了。百年城堡,被赤子之后,联名采风召憾泪目;苔藓里饱容着百年柔情!
别离难书,恭维后退,密云抱泪潸然!

三
古堡渐行渐远。顺着绿树浓荫环绕的小径迂回,犹如走进花香草丛巧置的迷宫;若不是向导指引,真会迷失方向。天空的云层布满柔情的雨丝儿,打老远洒落而来。一股诚挚厚意,给我们的回归营造了无限的惬意。
婆娑的甘霖,化作小路上朴实凝重的礼物,紧贴着脚;厚厚的重重地拽着鞋。一种难以抛却的依恋又不得不离弃,轻轻地庄重地掸出,送回美丽的大自然。而盛情难却,没走几步悄然附上。
古堡隐隐远离视野。在模糊的雨际里,显得苍老而荒凉,徐徐退没在茵茵的绿色里。
天际为我们的离别,还在啜饮。

李成山,60后,农民。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固原市作协会员、西吉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纸刊、微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