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中石老户,世世代代,在这葫芦藤上开花发芽。中街顶端有三官殿,下边是文昌阁。殿阁高耸入云,中有门洞贯通上下,以街为主,巷道依形就势,辅佐穿插。石佛镇佛不能分,名便各占一个“石”的字头,东、中、西三石相连,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有分有合,街坊邻居晏然相安。怪了,我一直不明白,而给镇子赋予文化灵魂的石佛寺,却在镇东溪沟之外的台地上!当年吴西川来石佛镇,大约他的同学好友郭凤鸣赴京应试了,遂吟到:“阁外风光阁内无,凤鸣展翅到京都”。吴和郭都是三阳川人,同求学于关中书院,是咸丰年间陕西乡试的同榜举人,吴后来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可惜郭凤鸣未中进士,仅以举人的身份做了四川某地的同知。而郭凤鸣的老家宅院,就在文昌阁下。
再啰嗦几句,吴西川和郭凤鸣都和四川有缘。西川的父亲吴鹏柱在四川为官,他生在那里,不仅名有四川的印记,字号也颇有川味,即以“蜀江”为字。后来,郭凤鸣在四川做官,廉洁且清贫,没有子嗣,去世后寄厝多年,直到情况好转后,他的外甥任承允扶柩归葬本乡,其《哭舅文》甚为伤痛感人。我们家的老一辈说,天水文宗,陇南书院的山长任其昌(和儿子任承允是父子进士),是郭凤鸣的妹夫。而媒人,便是我家的静山公。如此通家之好,又涵养出了光绪进士杨润身(字雨亭),石佛镇的文脉,文昌阁的风水,都说不是一般的神奇。要我说,街坊的家风互动和文化浸染,便是最好的风水。
石佛镇是个水陆码头,在西北的乡间,的确不多见。出天水城,翻北山就到了三阳川。过渭河,再过葫芦河,河边岸柳依依处就是石佛镇。也不知什么时候,南来北往的人,在这条官道的歇脚处,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永远歇下了脚,不同姓,不同族,却爱这里的土地风物,遂繁衍生息。官道即商道,商道自然也要讲做人之道的,人事、物事日渐丰满起来的这个码头,其时人心比较厚道,大约几个大户喝一场酒,叙一番热情,人、财、物一解决,镇子就有了模样。据说,光一“成”姓人家,各地生意颇有收成,他一家子,就出了三官殿和文昌阁一半多的费用。
中国虽非科学的社会,但却是人文的国度。人文虽然不能像算术一样一加一必须等于二,但契约的字据,做人的温情,智者的谦光,绅士的风度,倒是屡见不鲜,所以这个像模像样的镇子,就这么在仁风习习的岁月里渐成规模了。有时候,历史上的国风民俗,并不似我们想象的那么差。据说,昔日里,唐朝的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一坊一里见方,够宏大吧!白乐天曾有诗写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这个标准,影响了后世不知多少城市,当然,对许多乡村,这种街坊基因,或多或少亦渗透其中。
石佛镇的街坊,就是这种历史基因留下的一声赞叹。
主街不仅是“三石”的中心,而且是方圆数十里赶集的地方。小时候,每逢集日,常见清水的麻,秦安的瓦盆瓦罐,甘谷的陕青和云南茶,都在镇上交易。街坊邻居上街,买啥有啥,见面了,道一声好,拉几句家常,交流一番集上的见闻,人和人,就像水里的鱼一样快活。如果再听听他们的唠叨,就更亲切了。譬如见了远乡的亲戚朋友,总要热情的请到家里吃饭,亲朋说,石佛(fu)镇的亲戚人真好,而从来没有叫(fo)的音;见了问候说“娃上学堂了没?”他们从来不叫学校;把中国的“国”叫(gui),把火车的“车”叫(chuo),把热头的“热”叫(ruo),土得掉渣子。从清末到民国过来的人,满口都是土音,通身透着土气。有许多土音土话,只有那个年代才保留着。我们对街有户打铁的,姓李,祖上是秦安人,说他爷爷读书,非常受安维峻御史的赏识,安老爷路过石佛镇,定要在周家面馆吃了扯面才起身,安老爷晚间的许多字,是他爷爷代笔写的。铁匠人家,说起祖上的荣光,惹得街坊好生羡慕。又有老人从他爷爷那里听说,任过四川按察使的牛树梅,歇脚地就是镇上的郭家店,甚而,牛老爷那个年轻漂亮的九姨太,在口口相传中也活了过来,成了老街坊茶余饭后不可少的话题。至于东石总门里、水门巷、爷楼滩的猪伢子、柴禾市,西石背巷里田家院、张家院的下棋摊子和棋谱,中石鲜家巷道、杨家巷道的古今逸事,不仅成了各个街坊间的精神填充,而且变成了镇上的乡土民俗风情卷轴。
很小的时候,每到晚上,我们常在文昌阁城门洞子周围捉迷藏,又不时跑到上街,去几近坍塌的三官殿耍上半天。幸好有这点依稀记忆,使我在许多年后的今夜,在脑海里,能反复回放那调皮而几近风干的画面。由先人积攒而彻底逝去的如许风物,难道如轻烟,如薄雾,就这么永远散去而无影无踪了吗?前些年,和父亲聊起镇上的物事,他如数家珍,也只能在他的记忆深处埋下许多叹息,我于是怂恿他画张示意图聊做念想。父亲颇能绘事,绘出了一幅上世纪五十年代前的《石佛古镇示意图》。嗬!镇子周遭的山形水脉全标识得清清楚楚。镇子里面,有我未曾得见的山陕会馆,杨医官医药楼,也有知道的上背巷、下背巷、十字口、水门巷、石佛小学、石桥等;镇子外面,溪沟之东,自北而南,则有凹嘴、圣母宫、上总门、下总门、杨家花园、石佛寺、马套子等。
面对这幅示意图,勾起了我对人之所居的许多思考,而街坊,就是文明形态中由村而镇而城最基本的单元,也是家与家,家与国之间最为密切的情感枢纽。这种形态,并不属于一个石佛镇,在中华大地上,有无数个石佛镇这样的乡村,千百年来,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斗转星移、代异时迁中云霞明灭,酝酿出无限风光,千秋故事。
街坊虽小,乾坤却大。
说来惭愧,至今,我还没有走出街坊的棋局!

作者简介:杨清汀,笔名佛石,男,汉族,1964年11月生,甘肃天水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学术委员会主任,国家艺术基金专家库专家,天水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天水市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书法作品多次参加中国书协举办的展览,书学论文曾获全国奖,并发表于各专业刊物。出版《金石为开一一金岳霖的人生艺术和欧阳中石的艺术人生》《清汀书论》《清汀散文》《行书楷书千字文》等。师承欧阳中石先生,是书法、文学、理论三位一体的学者型书法家。

山谷幽兰,北京市五星级志愿者,荣获2019年度北京“最美志愿者”称号。擅长散文创作,多篇作品在报刊和平台发表;喜欢朗诵,做多家平台主播总监,曾获得东明播.诵艺术中心首届网络大赛第二名、京津冀头条最美诵读金奖,希望在声音的世界里展现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