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落了
(短篇小说)
张学峰
一
锅里油热了,吴科长正准备炒菜,只听门外有人敲门“砰、砰、砰......”。
吴科长放下手里的铲子,把炉盘上的火关掉,从厨房出来,径直走到大门处开了门。敲门的是他爱人叶小莲。
“怎么,钥匙丢了?”吴科长问。
“不是,在包里,包落到车上了。我还得出去一下,有个饭局。”叶小莲说。
吴科长心里有点不悦。“马上就吃饭了!”
“本来不打算回来了,有个事,我想回来当面给你说一下。我爸妈最近准备回老家一段时间,这也是他们多年以来一直打算的事情,要把弯弯带上。你知道,他们回去活动多顾不上,想让你爸你妈一块去,负责照顾弯弯。”
“......那他们自个带上就行了,我爸我妈去多不方便!再说了,我爸身体又不好,回去时间长了,和你爸你妈住在一块好吗?”吴科长迟疑了一会儿说。
“先不多说了,你等会儿过去先给你爸你妈说说,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今晚饭局我得去,他们等着呢!”说完叶小莲转身把门一关,走了!
吴科长和叶小莲都是独生子女,五年前结的婚。结婚时吴科长31岁,一米八六的个头,一百六、七十斤的体重,是省上一个局的主任科员,虽然三年前被提拔为副处级调研员,习惯上人们还称呼他吴科长。叶小莲结婚时33岁,是省上一个厅的副处长,现在当了处长,由于工作能力强、个头高挑、皮肤白皙,还长了一副大而透亮的眼睛,曾被单位上的很多小伙子追过。但由于个人条件好,开始找对象要求比较高,错过了很多机会,让父母亲非常着急。对于吴科长,叶小莲和父母亲见了都比较满意。他的体魄、面容以及在人面前脚勤手快、喜笑颜开、殷勤体贴的样子,一见就感觉舒服。特别是叶小莲的父母亲觉得,退休以后有这么一个人还像单位上班时部下那样鞍前马后的照顾,精神上就不会有大的失落。加上叶小莲年龄偏大,又新提拔当了副处长,吴科长追得也急,也就答应了。这桩婚姻曾被吴科长当时的处长万全不看好,认为不仅两个人年龄不配、职务不配,两家人的社会地位也有悬殊。而吴科长却死心塌地、激动万分,不仅仅因为叶小莲长得好,而且因为她父母亲职位高、手中有权,能对吴科长的仕途有帮助。
结婚以后人们都觉得吴科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因为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非常光鲜:岳父母都是“高官”,手中有权,经济条件好,对自己的仕途有帮助;媳妇个头高,人长得漂亮,已经当了副处长;自己很快也被提拔,婚后一年又有了儿子弯弯。他自己也觉得越来越有信心了,走起路来腰子都挺得直直的。
吴科长估计让自己的父母亲陪岳父母回老家这事自己也翻不过来了,见叶小莲走了,自己也无心做饭,回厨房心情郁闷地简单吃了一点,就考虑去给父母亲做工作,让他们陪同岳父岳母到岳父母的老家去住一段时间。
二
吴科长找出给父亲买的药,又给父亲带了一条好烟。找到他岳母自己没有穿过、前段时间带过来让他带给他母亲穿的一套衣服,心思沉沉地下楼,从地库开上车,冒着初秋的凉风,驾车走进了夜色——向父母亲和弯弯住的地方驶去。
秋天既是喜悦收获的季节,又是凋零凄婉的岁月。小的时候,吴科长进入秋天,就能看到高粱涨红了脸,玉米咧开了嘴,谷子笑弯了腰,金色的豆子像铃铛,在秋风中唰啦啦响。而省城的秋天却连一声秋虫唧唧、秋蝉鸣叫都听不见。
吴科长的父母亲是退休后才来省城帮儿子带孩子的。退休前,父亲是他们老家镇中学的副校长,虽说只是个副科级、没有多高的职位,但吴科长的父亲却不一样。镇上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只有一所小学,他父亲是学校唯一的公派教师,后来逐步发展,小学变成了初中。再后来学生越来越多,他先后被提拔为教导处主任、副校长。因为学校的发展一直是在他的精心操作、辛苦操劳下走过来的,所以,他不光在学校说话很管用,而且在镇上也很有地位。可以说镇上无论教育工作还是行政事务,只要他父亲愿意出面,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母亲是镇医院里的外科大夫,农村病人但凡动刀动剪的都认她这把“主刀”,也是镇上的实力人物。所以,吴科长小时候镇上谁家都去,去了都有好吃的,逢年过节父母亲经常领着他东家进西家出。退休以后父母亲在镇上仍然踏得动走得响,镇长、书记、医院院长,不是他父亲的学生,就是他母亲的徒弟!要不是儿子有了小孩,亲家还在上班且有地位,他俩才不会到省城里受这份当媬姆的罪呢!所以父母亲经常唠叨,也多次给吴科长发牢骚表达不满。
到省城以后,吴科长的父母亲就住着两室一厅一卫的房子,后来弯弯也被送来住在一起,这是吴科长单位的福利分房,相距自己住的房子大约5公里。他和叶小莲住的房子,是他岳母单位的福利分房,三室两厅两卫。叶小莲单位给她的福利分房是三室一厅一卫,现在出租。他岳父母住的房子就更大了,那是他岳父单位最后一套福利分房。所以,别人说起房子的事,吴科长心里经常都是乐滋滋的,因为他有房子,他才不操心房价和买房子的事呢。
吴科长心里面的委屈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今天碰到的这事,吴科长很难给父母亲开口呀!你们正式退休了回你们老家,见你们的老同事、老邻居,把孙子领着给人炫耀有必要吗?弯弯是个男娃,但他姓吴,是吴家的娃,不姓叶!
要说这话还得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说起。那时候叶小莲的父亲在公社当副主任,落实计划生育政策压力很大。在他组织大家到各大队、生产队进行计划生育宣传的时候,到处挨骂、碰钉子。而叶小莲的母亲怀上她以后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很快表态“只生一个就结扎”。公社副主任的妻子首先表态不管生男生女生了就结扎,很快传遍全县,成了全县计划生育先进标兵,结果生下来的恰恰是个女孩。本来很多人就对公社副主任的老婆当先进不满,认为是男人当官的原因,她又生了一个女孩,大家就想着法子发泄不满,有人在一次学习先进、落实计划生育政策的会上狠狠地说:“一个破售货员,当什么全县标兵!她就没有本事生男娃,就让她断子绝孙吧!”
这话被叶小莲的母亲听到以后肺都快气炸了,整整睡了三天,而且和叶小莲父亲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认为自己工作出色、人长得漂亮,凭什么让别人这样赌咒发誓她。多次表示自己不要标兵、工作不干都行,就要争口气生个男娃,不能让人家这样对待她。
让别人这样骂来骂去叶小莲的父亲也觉得很窝囊,可是又没有办法,只能从仕途角度出发,强咽下那口气,憋着一股子劲,从公社干到县上,从县上干到市上,再从市上干到省上,63岁多了才办完手续正式退休。叶小莲的母亲也一步步跟着到省上,六十岁在正处长岗位与丈夫同年退休。所以,这次他们告老还乡,除看看老朋友、老邻居,处理一些事情外,虽然嘴上没有说,实际上内心里还有一个回老家让当年那些人看看的意思,自己并没有断子绝孙!
吴科长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委曲求全,圆一下岳父岳母的脸面,不管是内孙子外孙子都是孙子,就成全他们吧。可他的父母亲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凭这几年的接触看,他们完全可以这样想:你家官大房子大、有权有势,有人经常登门拜访,你就没有人为你带娃?让我给你去当保姆?凭什么?为什么?我们在乡镇上也曾经是很有脸面的人呢!
吴科长一边开车一边想。
三
晚上八点多了,省会城市的街道上仍然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近处远处各种色彩的霓虹灯横七竖八地照射着,旋转着,似乎有意分散吴科长的注意力,为他凭添了几份烦恼。诺大的马路,来往八幅车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各种车辆。看着这么多的汽车塞满街道,吴科长焦躁地按着喇叭,前面的车仍然一动不动,他只有停停压压停停再压压,刺耳的声音让前面几个车的司机一个个打开车窗玻璃,有几个甚至向他招手调侃让他先行,他这才意识到别人的不满。五公里的路程他用了几乎一个小时才赶到。
到了父母亲的住处,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只见母亲正在客厅一排洗衣盆前,给弯弯洗衣服。父亲和弯弯在一个画册上涂抹着各种颜色,完成幼儿园布置的作业。
“你怎么没有说一声就过来了?”母亲边擦手边问。
“没有事,我过来看看。”吴科长说。
说话间,弯弯看见爸爸来了,便一个小跑步过来拉着吴科长的手,说幼儿园今天来了一位新老师,明天要检查作业,还要什么什么,吴科长也没有听清楚。
“这段时间忙不忙?”父亲边问边给吴科长端来一杯水,递到吴科长的手里。平时吴科长不是经常过来,突然进门父母亲都有一点不习惯。
“不忙不忙,就是有些事情让人很难处理。”吴科长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其实在单位,作为副处级员,他平时的工作是很轻松的,大事有处长,小事有科员,他可以做也可以上推下卸。不过这话倒是他当时心情的真实表露。
“看你怎么像心里有事。”父亲察言观色追问。
“我岳父岳母准备回他们老家去一段时间。”吴科长边说边从袋子里取出那条烟递给父亲,接着又把那套衣服拿出来让母亲试试,看她能不能穿。
“上次那个药吃了怎么样,有没有效果?昨天我去医院又买了两盒。”吴科长把药也交给了父亲。
“老年病,什么药也不可能那么快地见效!”父亲说。“能出去一段时间吗?”
“......出去!去哪里,干什么?......”
吴科长从身上拿出自己平时专门招待领导的香烟,给父亲递过去一支,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来,我给您点上!”
“弯弯在这儿,不点了!”父亲把烟放在了茶几上。
吴科长想来想去,感觉还得把话说清楚,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们走时还要把弯弯带上,他们认识的人多,担心回去忙照顾不好弯弯,你们俩得跟着去领弯弯。”吴科长把话说完,房子里有半分钟时间没有一个人发出丁点声音,连弯弯也不知道什么情况,静静地观察着房子里的一切。
“这合适吗!”吴科长的母亲终于打破了沉寂。
“这合适吗,他们把弯弯领回他们老家,会见他们的朋友、亲戚、邻居、同事,让我们在旁边给他们带孙子,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他们家的保姆呢!不觉得我们年龄太大了吗?给你们当保姆可以,给别人当保姆咱不去。”吴科长的母亲接着说。
弯弯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事就自个儿玩去了。
“妈,话别说的那么难听,主要还是为了弯弯,为了把弯弯照顾好。”
吴科长的父亲也觉得跟着去不太好,吃饭、住宿、来客的接待等等,都不方便。而且觉得在乡下他们也曾经是有地位的人......
“去了你们单独住一层楼,平时可以分开,不用和他们住在一块,他们有房子,而且做饭、打扫卫生有保姆!”吴科长看出了父亲的意思,便主动介绍情况,也是想把父亲的工作先做通。
房子里又是一阵鸦雀无声。吴科长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已经很晚了,你还要开车,就先回吧。我和你妈再考虑考虑。”吴科长父亲自己取上打火机点上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你先别走!你知道这几年我们受的什么罪吗?你知道这几年我们活的什么人吗?你知道这几年别人把我们没有当人吗?他们觉得还不够吗?”吴科长的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了,便把几年积压的不痛快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叶小莲快生弯弯的时候,吴科长的岳父岳母都在上班,吴科长的母亲就来到省城照顾叶小莲坐月子。弯弯生下来四年多时间也全部都是吴科长父母亲他们俩照顾的。带孙子没有什么,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到省城来了,别人总把他们瞧不起,当农民看,认为他们不讲卫生,什么都不会干。特别是吴科长的岳母经常要给她讲道理、提条件、出难题。弯弯还没有生下来就派人给家里送来了大大小小、各种质地的八个案板,要求猪肉、牛肉、鸡肉、海鲜分别使用案板,熟的、生的分别使用,切水果要用单独的案板,做馒头、面条更要单独的案板。做一顿饭下来案板就要用多少个,洗多少个。还有洗衣服,大大小小、各种色彩准备了十多个洗衣盆,每一件衣服都要分别使用多个洗衣盆,洗一遍换一个盆子,淘一件换一个盆子,上衣、下衣、尿布、帽子、手绢、玩具都要分别洗,分别淘,分别使用盆子。打扫卫生的拖把也是几个,客厅、卧室、厨房、厕所都要单独使用拖把,拖一次换一个。有一次吴科长母亲没有注意,洗完衣服拖地,他岳母站在旁边就责怪她不讲卫生,说农村人的习气改不了,他母亲当时就想甩下回老家去。她总觉得自己有工作不算农村人,也不是那么不讲卫生呀。可是又一想,毕竟是自己的孙子,也应该讲卫生,同时也要给儿子留点脸面。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吴科长的岳母有一次竟然让她尽快学会普通话,说不然弯弯学习说话的时候会跟着他们学老家土话,“到幼儿园里说老家土话多丢人......”。
“你将来也要娶儿媳妇,也会有亲家,你想过没有?弯弯那一天不舒服、吃药,她非要站在我旁边,让我一次一次把一顿一顿吃的药分出来,标清楚上午、下午、晚上她才走,走时大门都打开了,还要转过身来,再三番五次地叮咛,担心我搞错了。我是文盲都不会这样,何况你爸是老师、我还是一名医生出身!”
“不说了,说这么多干什么!”吴科长的父亲在一旁边说边向里屋走去,吴科长估计是帮助弯弯洗嗽睡觉去了。
吴科长对于母亲说的这些事有些知道,有些根本不知道。看着母亲越说越激动,父亲又离开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总认为他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是个处长,又给他们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加上岳父岳母有权势有地位,父母亲应该感到高兴和骄傲,虽然带孙子辛苦了一些,心里面应该是暖暖的,没想到父母亲竟然受了这么多的窝囊气,心里面淤结了这么多的火。
“妈,您骂的都对,这都是我不好。”吴科长真诚地说。
刚说完这句话,吴科长又觉得这样下去父母亲不去怎么办。又一想:“没有我的好,哪会有你们两位老人的福,哪会有咱们祖宗的光耀呢!你们知点足吧!”于是,又补上一句说:“我们在省城工作,碰到的事情都很复杂,靠咱们在镇上那一点点人脉积累能干什么。很多事你们不知道,不懂也就不好理解。”
“那我们这样你就能理解吗?”吴科长的母亲抬高嗓门问。
吴科长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是叶小莲打来的,他知道要问什么便压掉了。
吴科长发现这时候已经晚上11点半了。他不得不回家去了。他帮母亲把弯弯的衣服搭在阳台。然后走进弯弯的房间,这才发现弯弯衣服也没有脱,也没有盖被子,在床边上趴着睡着了,他一阵心酸。
原来父亲并没有帮助弯弯洗嗽睡觉,而是坐在阴台上独自吸闷烟呢。
吴科长给弯弯简单洗了一下,把衣服给脱了,盖上被子,又重新走到客厅。
“爸,妈,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抓紧睡去。”说完转身走了。
吴科长走出家门打开手机,发现又是几个未接电话,而且全都是叶小莲打的,不由自主地说:“这么晚了,还要我去接你吗!”他想了想,还是漫不经心地给叶小莲回了个电话,可是没有人接,他知道叶小莲的手机基本都调在静音。他走到停车场,上车打开车灯,正要踩油门的时候,对面过来了一辆大车,好像有意跟他过不去,一柱远光灯猛猛地打了过来,让他有一点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几乎失去色觉。
过了20多分钟时间,吴科长回到自己家中,打开门看见叶小莲鞋都没有换就睡在沙发上。他换上拖鞋走近沙发,轻轻把叶小莲的两只鞋脱下来放进鞋柜,然后又把外衣帮着脱下来,挂在衣帽间。
“怎么样,他们能去吗?肯定有很多不高兴,但是没有办法!”叶小莲边欠起身子边说。
“没有喝多吧?你打那么多电话干什么?”吴科长说。
“我本来想让你过来接我,后来又觉得可能你爸妈那面工作不好做,我就叫了个代驾!”
“今晚先不说,这么晚了睡觉吧。”吴科长用双手把叶小莲扶起来,又用一只手搀扶到卧室坐到小沙发上。从卫生间端来一盆热水,为叶小莲脱掉袜子,把脚放进洗脚盆。再用双手捧出一条热毛巾,帮叶小莲敷了敷脸。端来牙缸牙刷协助叶小莲刷了牙。之后,拿出擦脚毛巾,为叶小莲擦干了脚,再帮助脱掉衣服,盖上被子。
“面膜还要不要了?”叶小莲并没有听到吴科长的问话,就进入了梦乡。
叶小莲酒并没有喝多,这都是喝酒后吴科长需要做的规定动作。
吴科长自己洗嗽完之后看了看手机,已经是深夜一点三十分了。他关掉手机,开始上床睡觉。吴科长好长时间没有睡着,他失眠了。
久久等待的那辆动车终于到站,吴科长热情地迎上前去,和车上走下来的客人们一一握手,寒暄之间吴科长已经把客人手中的行李手提肩扛接了过来,向出站口走去。等到了车场吴科长要把客人行李放到商务车上的时候,他才发现车并不在现场。迎来送往搞接待是吴科长平时最拿手的工作,今天怎么会有如此纰漏,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失误,他十分着急进而到了非常惊恐的地步。想给司机打电话可电话找不见,他着急地原地打转,两手乱抓乱翻,结果,床头柜上的台灯被打翻,摔在地上“咔嚓”一声,吴科长终于从睡梦中惊醒——早上九点半了,他还睡在床上。
吴科长快快起床,简单洗嗽后就开车去单位上班。车开到大街上打开手机,显示有5个未接电话,有父亲打的、妻子打的,更重要的还有他们处长和科员打的。他一边开车一边拨通了处长的电话:“处长,不好意思,我......”
“好了!好了!你上班来了再说吧!”处长的话让他心中一震。他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
到单位从办公室楼道经过一个会议室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里面有人在讲话,他神经质地伸长脖子一听,嗨,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忘了一件事,今天上午有一个会议,处长昨天下午下班时安排他晚上通知万副局长参加会议,而且让他自己到会作记录,可他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吴科长心神不安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六个人的办公室今天上午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去旁听会议了吗?
极度焦躁中,他看到喝水杯下压着一叠纸,这是他自己起草的他们这个部门对应的在全省开展的一项比赛活动的通报。是的,这是他起草的,怎么上面画满了道道圈圈,还有很多感叹号!
他从头到尾细细地品味这些道道圈圈是什么意思,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这是处长修改的稿子。本来一页半纸的稿子,处长竟指出有十一处错误。
而谁把这个稿子放在这么明显位置的?早上又是谁打扫的办公室卫生?这不等于在全处面前给我了一个通报么?
他转而开始对处长发起牢骚:“我只是没有竞争上那个副处长的位置,我要是争上了,我也可以当处长了,我当处长也可以给你指出很多错误!有什么了不起!”
话音未落,办公室里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小伙子。
“正好,小王,你给我看一下,处长说这里面有十一处错误,我只看出来六处,请您再帮我看看,哪里还有问题。”小王是他们局里两年前接收的一个研究生,人知识面很广,又出身农村,到处里工作以后,对每一位老同志都非常尊重,刚来知道吴科长是处级干部后曾叫叔叔。吴科长虽然是处级干部,可在同事们面前让别人叫叔叔不好解释。他私下里和小王说,你家在农村,我也是小乡镇出来的,咱们都一样,你别那么客气,“有什么事尽管给哥说。”慢慢他自己如果在文字上有什么问题,就私下里找小王帮忙,基本上已经达成了默契。
“中午吧,他们都下班走了我帮您看!”小王说了一声,在办公桌上取了一份文件又出去了。
“爸,我看你打电话了,什么事?”吴科长见办公室没人抓紧给父亲回了电话,他想父亲可能要回复昨天晚上说的事情了。
“没有事,昨天晚上那么晚了,我就问你回去好吗?”父亲在电话里关切地问。
吴科长既失望又感动,失望的是父母亲究竟能不能陪同岳父母回老家,没有肯定的答复。感动的是他这么多年但凡遇到事,特别一些很不痛快的事都是父亲关心体贴,帮助他解除压力,放下思想包袱。
“没有什么事,还好。您记着把药及时吃上。弯弯今天早上上幼儿园没有问题吧,是不是起迟了?”
“没有迟,只是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的。”
和父亲通完电话,吴科长才把微信打开,看到叶小莲在微信中发过来一个红红大大的嘴巴,对吴科长昨天晚上的辛苦表达了安慰和感谢,这也是叶小莲喝酒后回报吴科长对她照顾的规定动作。接着又说我担心你早上迟了,给你几次打电话你还没有开机。
还有一条微信,是过了十多分钟时间发的:“那件事今天最好和他们再说说,没有什么了我爸妈就准备动身了!”
吴科长没有回话,合上手机。
五
五天后的一个早上,那是个周日,吴科长开车早早到父母亲住的地方,帮助父母亲收拾好行李,帮助弯弯换上了最新最漂亮的衣服,把他们全部领到车上,并很快把车开到了岳父母家楼下的车库。
“东西都准备好了,咱们下楼吧!”叶小莲看见吴科长来到家里,便主动招呼提行李。
“不着急,不着急,我看一下路上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吴科长径直走到岳父母的身边,帮助岳父母把平时出门带的提包、文件袋、手包都作了整理、清点,把俩人路上喝的咖啡、奶茶分别泡好,拧紧杯盖,并把他们扶到客厅坐下。然后和叶小莲一块先把几个行李箱拉下去放到车上,再把自己车上的茶叶、酒、咖啡、特制奶茶、几篮子水果全部移过来,装到岳父母的车上,又折回去到家里,扶着岳父母从电梯下到车库,把双手紧紧地靠上车门顶部,分别把岳父岳母送上车的座位,把水杯放到杯座。又转到司机门前热情地招呼司机,为司机喝水杯添了几滴水,放了一盒烟。
“你那个事我见你们领导了,说今年还会安排的,应该问题不大,你不要着急,把工作干好!”吴科长还没有帮司机把车门关上,岳父就在车内对着司机那面的车门边示意边说。
“谢谢爸,又让您费心了!你们平时用的、喝的我都装到车上了,去了有什么事让小宋给我打电话。今晚上我的朋友请您吃饭,地方订好了他们会来接你们的!”吴科长一边整理岳父的衣服,一边给岳父说。
小宋是吴科长岳父他们家的保姆,也一块带到老家去。听到吴科长的吩咐小宋微笑着点了点头。
“问姥爷姥姥好!”吴科长的父母亲招呼弯弯叫姥姥姥爷,也顺便和两位亲家打了招呼。
“亲家、亲家母你们好。哎呀这事搞的,你们得辛苦一段时间了,没有办法,你们理解一下。”吴科长的岳父给吴科长的父母亲打招呼,也表达了歉意。
“弯弯的衣服穿好了没有,是不是穿的那套衣服?该带的都带上了吧?”叶小莲的母亲问吴科长的母亲。
“亲家母放心吧,都带上了!”吴科长的父亲回答。
“爸妈,那你们辛苦了,祝你们一路顺利。”叶小莲向公公婆婆表达谢意并告别。“爸妈,你们回去也要多注意,不能太累。把药你们都记着吃上!有什么事打电话。”
“好了好了,你们放心,回吧!”车上的人给吴科长他们夫妇俩说。吴科长顺势把车门关上。只听一束加油门的声音,商务车便扬长而去。
“你妈看起来还是有些想法,我觉得她很不高兴。”回到岳父母的家里,叶小莲给吴科长说。
“你妈也太......,小孩用的东西她那天给我说了,我专门去家里帮着准备了好长时间,她今天仍然不放心。”吴科长稍稍带一点埋怨的口气说。
“你也要理解一下,就是年轻的时候,别人说的那几句话,要不......”叶小莲解释道。
“那几句话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即便是令人非常可恨也不能转移到我妈身上!再说了,售货员出身,干到省上的正处长退休可以了,把什么仇没有报、把什么气没有出啊!我担心这次回去......”
“怎么,你也看不起售货员?”
“实际上,你爸妈在乡镇工作的时候,我爸妈也在乡镇。难道......你妈对我爸妈心理上还有......芥蒂吗?”吴科长有一点不太服气的样子,话说到嘴边还是没有刹住车。这可能是吴科长认识叶小莲以来表现的最为不高兴的一次。
是的,他们的父母亲那个时期都在乡镇工作,说叶小莲母亲那句话的人也许当时就是售货员或者医生,不过,他们四个人曾经工作的乡镇却着实相差了几百公里。那个时候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叶小莲没有回应吴科长的话,听到手机传出一个短信的声音,便打开手机。短信是父亲发来的:“让小吴给他妈妈再说说,他妈妈好像很不高兴!”
叶小莲考虑到吴科长的心情,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把这边家里的卫生打扫干净,就回到他们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六
吴科长夫妇俩在双方父母亲走了十多天的时间里,不但天天联系,嘘寒问暖,关注处理相关问题。而且吴科长特别关注母亲的感受,经常和父亲母亲分别打电话,调理心情,了解印证情况,做安抚工作,唯恐哪里出现隔阂让母亲心里受到进一步打击,影响岳父岳母的行程进而影响两家人的关系大局。叶小莲也随时和父母亲联系,与吴科长沟通,与弯弯视频。十多天过去了,他们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一些心了。
又过了十多天的一个晚上,他们正准备上床睡觉,吴科长手机突然响了,是父亲急促的声音:“这边出了一点情况,家里来了一些人,正在清理家中的财产,说清理完你岳父岳母要一块走,我感觉不太对......”话还没有说完,吴科长听到父亲的手机里面又传来别人的说话声:“今晚上你们要换一个地方住,把你们和小孩子的东西都准备一下带上......!”
“这是怎么回事?爸,妈,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吴科长几乎咆哮起来!他想给父母亲再叮咛几句,说几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成。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像五雷灌顶,整个进入了一种晕顿状态。
没有过一会儿,他心中似乎清楚了一些,并决定暂时不把这个情况告诉叶小莲。他想或许今晚上还有不可预测的其他情况。
正在这时叶小莲接到一个电话,是父母亲他们家隔壁一个邻居叔叔打过来的:“小叶,你爸妈家这边来了一些人,我本以为是他们俩回来了,想过去看看问个好,结果不是。他们走了以后我去看,门上贴了封条,好像......。”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方电话挂断了。叶小莲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想一想,就像瘫了似的倒在床前的地毯上。
见叶小莲倒下去了,吴科长也估计到是什么事情了,便迅速跑过来把叶小莲抱起放到床上,然后迅速跑进卫生间,拿出毛巾敷在叶小莲的脸上,并开始在额头、四肢上下按摩搓揉。
不一会儿,叶小莲渐渐清醒过来,喝了两口水:“你刚才接到的电话是谁打的?”
“是我爸打来的!”吴科长说。
两个人几乎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整套房子死一般的寂静。
“说明老家那面也有行动!”过了好一阵,叶小莲自言自语地说。
看到叶小莲心情慢慢镇定下来了,吴科长回到客厅,神经质地竟然点起一支烟吸了起来。吴科长自认识叶小莲这是他第一次吸烟。
“都怪我妈!.........”叶小莲蹒跚着步子走到了客厅。
吴科长觉得他们俩应该去岳父母家那面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便开车拉着叶小莲去到他岳父母的家那边去了。
电梯打开,只见一张宽宽长长的纸封着岳父岳母家的大门,上面盖着反贪局红红的大印,是那么样的醒目。
他们觉得在这里长时间逗留不好,便又开车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住处。
一切就像静止了似的,却又像是在穿越......。
“这些年我们家有一些事情和你没有说过。”叶小莲若有所思地向吴科长讲起了他们家的一些事。
叶小莲告诉吴科长,她母亲因为当年当了先进,很多人不服气,特别是后来听到有人说她没有本事生男孩、就让她断子绝孙的话以后,心理上造成了很大的阴影。没有男孩不就是家里不可能光宗耀祖吗、后继无人吗,不就是一切都过得不如别人家吗!所以,她自己决心做得比生了男孩子的家庭还要好,还要出彩,要让他们那些说话的人看看,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所以这么多年她母亲不光在工作上更加要强、出彩,而且在老家盖了楼、扩建了庄院,给她的父母亲和叶小莲的爷爷奶奶以及他们两口自己先后修建了六座坟墓,都比较豪华,在当地产生了很坏的影响,近几年一直有人向中央和省纪委举报。
“这没有什么呀!”吴科长故意宽心,希望叶小莲心情能尽快平静下来。
“能没有什么吗?他们哪来那么多的钱?更何况占用了那么多的耕地......”叶小莲说。
“这都是他们的事,你不要过分忧虑!”吴科长安慰道。
正说着,吴科长的手机又响了:“我们住到县城了,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开车过来,把我们和弯弯接回去!把小宋也带回去。”吴科长一听又是爸爸打来的电话,突然意识到怎么这会儿把父母亲那边的事给忘了。
“好。爸,您和我妈辛苦了,明天我来接你们。”
电话讲完,吴科长才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半了。
房子里终于清静下来。
叶小莲合衣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吴科长靠在单人沙发上,看样子也像睡了。
七
早上八点半,吴科长给单位打电话请了假,开车去接父母亲。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手机上突然打进一个电话,因为开车,他也没有注意电话是谁的就接上了:“喂,你是吴处吗?我是您爱人单位的小高。她刚才让我告诉您一件事,上午她被纪委请去了,可能要了解一些情况,暂时回不了家。”
“啊!怎么回事!”吴科长听到这几句话几乎崩溃了,整个身体颤抖起来,急速行驶的汽车差点抛锚。
他镇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把车停到路边,双手紧紧地抓住方向盘。
他给叶小莲打电话,一遍一遍只听到“对方手机已关机”的自动回复音。
吴科长非常失望而无奈地望着车外,看到这山、这水、这路,都是原来的样子,他曾经那样的熟悉!而他自己却似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远远的山间逐步弥漫过来一大片雾气,正在向他这边飘移。不一会儿,他突然听到什么在噼里啪啦地砸着自己的车顶,他神经质地朝外面一望,原来公路旁边一排梧桐树上的叶子也在噼里啪啦地响,他意识到天下雨了,而且雨滴很大。
梧桐树叶子上一长串一长串的雨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刷刷地注射到树下,又溅起一圈一圈的水雾和泥浆。慢慢的,有的梧桐叶子开始坠落。其他树上的叶子也被雨水打得纷纷落下。
那些叶子很多已经泛黄。
吴科长轻轻地摆了摆头,然后低下头腑身爬到方向盘上。
......
吴科长隐隐约约地似乎睡了一觉,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雨还在不停地下。
他尽可能地镇定了情绪,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去接父母亲的路上。是的,现在父母亲和儿子就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和心理依靠了,而父母亲受到多大的委屈呀!
他没有考虑清楚父母亲受委屈的原因,只觉得他应该“回报”那些“肇事者”。是的,他心情急躁,甚至有一些激愤!
他抬起头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发疯似地踩下油门准备继续前行。谁知汽车外边的轮子已经陷进了一条小水沟,雨水沿着这条小沟稀里哗啦地向外流,把路边的黄土冲出了一条豁口。他继续加油门并狠劲地左右旋转方向盘,车不但不向公路中间走,车的后轮反而一直向外滑,虽然吴科长拼命地向左打方向,而车的后部却仍然滑向了公路右面的边缘。
吴科长继续加大油门,结果车不但没有上路,反而连人带车翻下了公路底下一块窄窄的地里,接着又一次翻向了下面的沟豁。
树上落下来的叶子也被泥水冲着沿吴科长汽车车轮碾压的水渠流向了山坡。
几十、上百米深的山坡下泛起了水雾、泥浆......





【作者简介】张学峰,中共党员,高级政工师,退休省级银行高管,现常居北京。发表通讯、论文等80多篇,曾获甘肃省社会科学三等奖、全国散文征文三等奖、优秀奖、铜奖。在《中国邮政报》《中国乡村》《飞天》《党的建设》《北方作家》《老友》《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甘肃邮电报》《兰州日报》《河州》《崆峒》等报纸、杂志和微信平台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40多篇(首)。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会员。现为国风西北文学书画社副社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