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世忠(原创)
“六十年代见面羞,七十年代前后走。”说起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爱情婚礼,也许现在的年轻人认为是“天方夜谭”,但它的的确确曾经发生过。1968年,我正在上初中(寄宿),礼拜天在外边疯玩了一个上午,回到家里时,听见本家的一个伯伯和母亲在屋里说话,声音不大,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闺女高梢梢的,可白了,我给人家说好了,今下午见一下面。咋样?”是伯伯的声音。
“咋不中?孩子也十六七岁了,到了那个年纪。再说,当老哩也就这一桩心事。”母亲说。
青葱岁月的年龄,虽然对爱情充满着向往憧憬,但更多的是羞涩和尴尬。那时,男女生之间稍微有点儿亲密,便会被腹诽,被嘲笑,说成是:“麻女生钩。”于是,男女同学坐一个座位,桌子中间用粉笔画一条白线(也叫“三八线”),谁也不准越界,可谓“森严壁垒”。俩人如果需要借铅笔和橡皮一类学习用具,也是只说几个字,省略得不能再省略了。对方听见了,就默默地送到中间;用完了,便重新把东西放回到桌子那条白线上,算是“完璧归赵”。受此影响,尽管已经进入了青年时代,我仍然把婚姻爱情一类事情视若“洪水猛兽”。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母亲的话,使我立即敏感地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于是,便当机立断,悄悄地逃出家门,一股脑儿跑到离家三里地的一个村子。中午饭没吃,饿着肚子躲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洞洞时才回到家里去。
母亲问,你去哪了?也不回家吃饭。
我没吭声。
父亲狠狠瞪了我一眼。
第一回相亲就这样当了“逃兵”。第二天,我听到母亲给对门的一个婶子拉家常,说老辈子的人十二三岁都给圆房(结婚)了,现在的孩子不知咋回事?见个面就癞蛤蟆躲端午——跟咋丑似的。
母亲又说,孩子的事情我可是再也不管了。
当真,说话不能放屁。我不信!那个婶子奚落母亲。
其实,母亲不过是说气话而已。
我心里跟镜子一样清楚。
果然,又隔了半年,母亲又托熟人给我介绍一个对象。这次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说好后,母亲再也不许我走出家门,而是直接让父亲和我一块前往,避免到时再也找不到人影。
这次相亲母亲刻意让我打扮了一下。上身穿着洁白的的确良上衣,下身穿着蓝咔叽裤子,腰间扎了一条皮带,紧束着的裤子凸显出飒爽利索的轮廓,有点儿像解放军的样子。还特意去掏了2角5分钱到理发店理了一个小平头,一下子就把精神头儿给理出来了。她说第一印象很重要,第一眼让人家觉得别扭,那这婚事肯定得“泡汤”。其实,我才不管泡汤不泡汤的事儿,只是去应付“差事”而已。
一路上,我的胸膛里如同揣了一只小鹿,不住地怦怦乱跳,总觉得有不少眼睛在盯着自己。翻过村南的一道深沟,就隐隐约约地看见前边村子里的房屋和树木了,我脑子里忽然浮想联翩:相亲的那姑娘个子是高是低,是剪发头,还是大辫子?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于是,我的脸便发烧、发烫,仿佛自己做了啥错事一样。抬头,看见玉米地里有几个锄地的人,他们要是知道自己今儿来相亲,会不会笑话我,那多不好意思……
想着,想着,就来到了姑娘的那个村子。媒人安排我站在街头的一家的大槐树下等着,说人家一会儿就过来了。果然,不到十分钟,从村西边就走来一位穿白衬衣的姑娘,白皙的脸庞,浓眉,两只眼睛大大的,如同潭水一样晶莹清澈透亮。两条辫子耷拉在肩头,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俺俩只对视了一眼,她便走了过去。媒人问:“中不中?”
说心里话,那姑娘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个头,那脸盘,那走路的姿态。可是处于害羞,就红着脸说:“没看清楚。”
于是,就在姑姑的家里,再一次安排了见面。那是一个老式的天井院子,三孔土窑洞,一棵古老的枣树枝叶婆娑,一颗颗枣儿缀满枝头,红着笑盈盈的脸。我低着头,坐在那里,那感觉有点像犯人坐在审判席上,仿佛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于是,我顺手拿起旁边的一张报纸浏览着,上面有“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念”,“全国江山一片红”以及“反帝反修”的内容等,借以打发难熬的时光。“下来吧,别站在上面。”媒人的话让我从沉思中醒来,抬起头见还是相亲那位姑娘就站在窑顶高处;也许是见我有点害羞尴尬吧,忽然听见有几个姑娘“哈哈哈”大笑的声音——原来,又找了几位闺蜜一起来当参谋。
之后,那姑娘走了下来,俺俩说了几句话。说的啥,也记不清了。
记得那是1969年的夏天,一个金色麦浪飘香的季节。我和那姑娘举行了订婚仪式——换手巾。那天,我在浅绿色手巾里包了二十块钱,未婚妻在一条牡丹花图案的手巾里,包了一个封面是毛主席挥手接见红卫兵的红色塑料笔记本,还有一支钢笔回赠。她坐在窗户前的椅子上,我坐在对面的床上,说话时她掏出一张相片,说:“看看这个人,你认识不?”
我接过来,见是一张黑白相片,照片的背景是天安门广场,有一个大辫子姑娘,浓眉大眼,背着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挎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自然,我一眼便看出来那是谁。说实话,我很喜欢这张照片,也想要过来保存;但我又想,相片是让你看看,又没说送给你。你若开口去要,人家拒绝了,岂不是太没面子?
想了半天,就又把照片还给了未婚妻。她愣了一下,把相片才接了回去。后来的日子里,妻子每提起这件事就奚落我,说,你真是石狮子屁股,照片不打算给你,会让你看?
这以后,我便和未婚妻很少来往,更没有花前月下,亭台楼阁,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浪漫细节。订婚的四年里,只来往过三四次,即使行色匆匆,蜻蜓点水一般相遇的短暂瞬间也温馨温暖。最值得回味的是那一次未婚妻病了,从医院出院后,我去她的家里看望,割了二斤肉,还包了一封点心(那时可是奢侈的物品)。回来时,她背个提包送我到村口,路边有一个打麦场。麦秸垛前有一个石磙,未婚妻问:“你回家忙不忙?”
我说:“不忙,今天是礼拜天,明天才到校上课哩。”
“那,咱俩到那儿少坐一会儿吧。”她提议。
正中下怀。我也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幸福甜蜜的时光毕竟弥足珍贵。
于是,我们就坐在场边的石磙上小憩。过了一会儿,未婚妻从包里拿出一双棉靴,递给我说:“这是人家在大寨田上抽工夫做的,也没量你的脚,不知道中不中?”
我接过来,见是一双黑条绒棉靴,白白的底子,一针针一线线纳得密密实实,滋滋腻腻的,心中暗自高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笑着说:“中,中!”
“看你这人,还没有试,咋就知道中了?”她快人快语,“说你是憨子,没冤枉你吧?”
于是,我穿着那双棉靴在麦场走了几圈,柔柔的,软软的,那种挺阳光,挺惬意的滋味,一下子甜蜜到我的心里。后来,未婚妻又给我捎来她打的一对枕套,上面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案。前不久,谈起这件事,老伴感慨万千:“那靴,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当下啥都是现成的,搁到现在订婚,你可别想穿人家闺女的一根线,万不能!”
光阴似箭。眨眼的功夫就到了1973年。母亲抱孙子心切,就先让媒人去岳父家商定了结婚的时间。接着,我和未婚妻去公社(现在叫镇)登了记,结婚用品的花费是三丈布证,花了35元钱。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买了两身衣服就算完事。
腊月二十七结婚那天,我家去了哥哥和嫂嫂俩人迎娶,妻子那头来了她爷爷(送饭老头)、哥哥、嫂嫂、一个婶子(送饭老婆)和一个把轿门的带钥匙孩子,说是把轿门,其实哪有轿子,别说轿子,就连自行车也没有。从邻村家到我家十几里路,妻子和她的家人包括娶送的双方是步行走过来的。路上,有把路口的红卫兵截住了让背诵毛主席语录,不会背的不让通行。妻子告诉我,那天她背诵的是:“我们的同志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队伍里的同志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红卫兵们不答应,她又背了一条:“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着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两条还不行,又背了一条才算过了关。事后,妻子对我说,幸亏她事先背了几条,要不然,还真要出洋相哩。
新娘到门前时,家里人放了一挂二百头的红鞭,“噼噼啪啪”的喜气儿弥漫在空气里,起伏荡漾;我俩刚拜完天地,就被妇女队长喊走了。原来是村里要在舞台上给那天的新郎新娘统一举行集体婚礼。村革命委员会主任讲了话,号召新婚夫妇移风易俗,当革命的闯将;还给每对新婚夫妇发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和一对茅罐,作为结婚留念。尽管那时还吃不饱肚子,但母亲以为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得办体面一些;她让父亲去队里借了几十斤麦子磨成面,又买了白菜、二斤粉条,割了三四斤肉,找人做了四盘(粉条、酥肉、白菜和丸子),已经把菜铲到了盘子里,正要往桌上端的时候,村干部来了说是要“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结果把盘子里的菜又倒进锅里,重新搅拌一下,每人舀一碗大碗菜;即使如此,客人们也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新婚收到的礼物也很简单。大多数人是送一张毛主席语录或一张《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的宣传画,也有合伙送一对茶杯,一个搪瓷洗脸盆,上面贴的那张红纸上写着送礼人的名字。最奢侈的是学校二十多个老师凑起来买了一个玻璃匾,上面是三四朵牡丹花簇拥着一个红艳艳的“双喜”字,挂在洞房里显得喜气洋洋,连每一寸空气里都荡漾出甜甜的幸福。
第二天,村里又喊了我和妻子出去种树,说是植树造林,绿化祖国,也给人生留下了一个难忘的纪念。刨好坑,浇上水,栽上泡桐树的那一刻,心里有欣慰,有喜悦,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春天到来的时候,那些泡桐树发芽了,长叶了。和煦的春风里,叶子哗啦啦的发出声响,宛如在诉说着青年人美丽的憧憬向往,以及奔向未来的绿色希望。
后来,因为修一条公路,见证了那简单、简陋、纯真、纯洁而质朴婚礼的泡桐树被刨掉了;但那特殊年代里美丽甜蜜的婚姻爱情却铭记在心,永生难忘。我和老伴心心相印,相濡以沫,走过了近半个世纪。五年前,她见到现在的青年人订婚“万紫千红”,“三金”明晃晃,要车要房,结婚时豪车一拉溜,宴席几十桌,便和我开始翻“旧账”,说是嫁到我家没花一分钱,一辈子不值,得补补亏欠。
想想也有道理。就和儿子商量,再给补办一次婚礼,让她风光一回。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到一切都打理得差不多时,老伴却打了退堂鼓,说:“都一大把年纪了,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哩。你呀,给你一根针就当棒槌!”
作者简介:曹世忠,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安徽文学》《奔流》《辽河》《天池》《金山》《微型小说选刊》《河南日报》《郑州日报》《牡丹》《躬耕》等文学报刊。小小说集《神医王二佗》获郑州市“写郑州”优秀成果奖。文学评论《为主旋律的旗帜添彩》被河南省国土资源厅主办的《资源导刊》评为“好文章好图片”国土文化类一等奖等。
朗诵者简介:许丽丽,巩义子美模特队员,退休中学教师,热爱文学,喜欢朗诵,用声音塑造文学形象。
来源:巩义读书会(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