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的馒头山
文/谢广森
老家小村的馒头山是横突在我们村西头的一座小山。
从南北两向朝它看不太像馒头,只有从东西两方朝它望才很像一只老大的馒头立在我们的村口。老家村口的这座小山也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村里人就把它叫做了馒头山了。
馒头山不高,海拔150米开外,面积最多也就3百亩光景。精准地说,这馒头山是我们前山排村村后,那座名叫龙山的大山,是由它伸展至田野里并与其连体的一座子孙山。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村里的老辈人说,很久、很久以前,馒头山上的树木很多、很大,一棵棵都像西天目的大树王一样,直径要数人合抱的呢?但馒头山山上的大树不是柳杉的树种,而是一种名叫苦槠的常青阔叶树,它的树冠树型有些像硕大无朋的老香樟。它也不是什么和尚、尼姑们栽种的,而是原生原长的一些天然林。
当小村还没通公路时,人们西进或西出,都要从馒头山下的这条山路经过。有一回我捧着个碗站在家门口吃早饭,还亲眼看见一位穿黄军装、戴五角星帽、身后斜挂支驳壳枪的通讯兵,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笃、笃、笃”地朝馒头山方向飞奔而去。
馒头山山脚原先还建有一座小庙。小庙里有一大两小三个菩萨,破四旧时光,也让村干部和民兵们一把推倒了。推倒后,有天我牵着我家的黄牯去馒头山放牧,当经过小庙时,才发觉这些倒在地上,原为红颜金身、浓眉大眼、威严无比的菩萨,全是由泥土和稻草做做的。那头破、肢断、身残倒地的它们,其稻草和泥块全都一一露在了外面,任过往的行人与牛羊走来走去地踩着,又踩回了一堆泥浆的原样。
每当我从馒头山经过,我还会一次次地想起老辈人留下来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到底是发生在我们的馒头山,还是从别处移花接木而来?如今依旧让我捉摸不透、无法判定。
老辈人说很久、很久前的一年夏天,有位老人打从馒头山山下经过,当走到这浓荫簇盖的树阴下,看见有棵松木横在路旁,他便坐在上面歇歇力、抽抽烟了。老人抽完烟,将竹烟筒在松木上叩叩烟灰、烟火。这时,那松木蓦地动了起来,老人翻了个跟头,他揉了揉浑浊的老花眼——方知这原来不是一根松木,而是一条大葬蛇。
听后,一直将信将疑的我,趁在馒头山放牛放羊时,小小的我便也默默地考证、探究起来。馒头山在我小时候的眼里,山上其实已没了一棵大树。不过许多宛若稻桶般大的树墩到还是在的。小时候的晚上,我还跟随父亲、大哥、表哥多次打着电筒,拿着三角鱼网,屏息静气地去捉睡在树墩窝窝里的野兔、野鸡。父亲和表哥都说曾多次捉到过它们,但我们一回回都空手而归。不过有一年秋天,我带妻子“常回家看看”时。已75岁高龄的父亲,在馒头山的菜地里劳作时,他发现了一只野兔从身旁窜过。放下田锄的父亲,竟然还将一只约4斤多重的野兔,追来赶去地捉了回家。
馒头山让我小时候无比难忘和荣光的是,由我放牧的一只——在小村牛群里并不怎么起眼、健壮的黄牯,在馒头山一口小水塘边,居然打败过村里一头高大威猛的水牛王。
那回,我家黄牯和凶狠、好斗、傲蛮,并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的水牛王,在馒头山脚的这口水塘的塘堤上狭路相逢。当水牛王压低两只大牛角朝我家黄牯冲过来时,我家黄牯避开其庞大的躯体后,用它那只有4、5寸长的一副小角,侧面朝水牛王身子狠狠地一顶,水牛王便在小村许多放牛娃的眼前,哗啦一声四脚朝天地翻滚到水塘里去了!滚到水塘里去时,由于它的头还撞到村民用来封拦塘水用的一块大石头,它右边的那只大角便蓦然折断了。此后好斗、傲蛮的它,因只有一只大角,便再也威风不起来。虽然它的斗性依存,但已每斗必败。水牛王从此它在村里不仅没了王者之气,而且那只有一只角的其可悲、怪异的模样,让村里人一见到它,就会想起我家的黄牯来。也就因馒头山这场格斗,我家黄牯在有了它知名度的同时,也让我在小村的放牛娃们面前,有着莫大的荣光和自豪。
而馒头山在我儿时记忆里最为深刻和可怕的,它是一个专葬小孩子尸体的地方。
早年间,每当我们村里死了小孩,孩子的爸爸或爷爷,就用一柄羊角锄,扛着一只旧畚箕或破箩筐,在夕阳下或晨风里;有时也在馒头山乌鸦飞来飞去“啊、啊、啊”地叫声里,一步步走去馒头山。
那旧畚箕、破箩筐里装的是已夭折了的小孩尸体。他们在馒头山山上,挖个大坑或大洞,把小孩的尸体草草地埋在里面——有的会垒上一个小土包和砌上几块石头,有的连小土包也不来垒、石头也不砌,只需10来分钟,顶多也就半个小时,便也就算把小孩的后事一把办完了!
让我更加无法忘怀的是,有一天我去馒头山放牛,那馒头山旁边的一户人家家里的一匹黑狗,从家中突然窜跃了出来,在我的小腿肚上冷不防地咬了一口。
这匹黑狗于两天前,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戴只大笠帽在馒头山放牛的我,竟然看见它在一个小土包前刨小孩的尸体吃。那尸体吃完后,留在洞外的地面上,还有一些青蓝色的布片、布条、鞋子。被黑狗咬去时,当下只感到火辣辣地痛;自认倒霉的我,不知道去找黑狗的主人理论和讨个说法;那时光也根本不知道被狗咬去后,狗的主人是要负一定的责任的;更不知道还必须打什么狂犬疫苗什么的…不过还算幸运,后来到也没发炎和得狂犬病什么的,都60多年过去了,我如今仍然还好好地活在这人世上,并还能时不时地写点儿散文、小说、诗歌什么的。
在农村可种百斤粮的年代,馒头山被村民们开出了许多苞谷、荞麦、番薯、萝卜地来。和我们住一屋的刘姓邻居,那上一块,下一块,前一块,后一块的番薯、萝卜地,也都一一分布在馒头山山上。
不知葬过无数小孩的山地土质,是特别肥沃还是格外松软?它也有些像东北的黒土地。刘姓人家在馒头山种出的番薯和萝卜,不仅产量高,而且个头比别人家的都大、都嫩、都光滑。可我从来不敢吃他们家的番薯和萝卜。因为一看到他们家的番薯和萝卜,我就会默默地想起葬在馒头山上那些小孩子的尸体;想起那匹咬过我的黑狗,和它在雨里刨小孩尸体吃的情景;以及雨天的夜里,站在我家大门口朝馒头山望去时,还能看见像萤火虫光亮似地一闪一闪的“鬼火”。
我到外面读书和工作后,不知因何事而致,老家馒头山那靠近小水塘边的一个地方(此地因是路边,到是从没葬过小孩),后来居然成了我慈祥父母老来伺弄的一块菜地;成了我那蹒跚而行的父母,晚年经常在此出没劳作的地方;也成了我老母亲为治我的失眠顽症,特地种植小米的一块基地(据说常服小米粥能改善睡眠)。也就在我母亲给小米锄草、上肥的一个夏日,她在馒头山的小水塘边突发了脑溢血…
后来馒头山小水塘边的这块菜地,竟然还成了我父母百日后的一处合葬的墓地;成了我兄弟姐妹们正月初一、清明、冬至,一回回前去祭祀的伤心、伤痛、伤感之地;也成了晚年已移家省城的我,在梦里梦外老是留恋忘返和追忆追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