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一首诗

                 孙虎林

    夜半，台灯下看阿不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小说《来世》，一段文字咉入眼帘。“他喜欢坐在这里看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眼晴盯着海浪低沉地咆哮而来，然后又不耐烦地‘嘶嘶’退去。”蓦然之间，早年间熟记成诵的几句诗浮上心头。“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边观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我用轻细的芦管在沙滩上写下，‘阿格内斯，我爱你！’”这一刻，欣喜攫住了我的身心，为阅读唤醒的诗意记忆。意犹未尽中，我用手机输入第一句诗。瞬间，网页弹出了激动人心的页面，既有全诗，也有音频。喜不自胜地聆听一遍，配音优美缠绵，朗诵声情并茂，真好。但我留意到，诗歌作者标注的是歌德。歌德？莫非写错了。记忆中，这首诗的作者是海涅。手头恰好有上下两册的《歌德诗集》，查了两遍目录，均未收入这首题名《宣告》的诗歌。再次求助于度娘，作者果然是海涅，诗名比肩大文豪歌德的德国著名诗人海涅。全诗如下。

暮色朦胧地走近，

潮水变得更狂暴，

我坐在岸边观看，

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

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

你美好的肖像，

到处萦绕着我，

到处呼唤着我，

它无外不在，

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

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

“阿格内斯，我爱你！”

但可恶的波浪，

打在这甜美的自白上，

把它消灭。

折断的芦管、冲散的沙粒，

泛滥的波浪，我再也不信任你们！

天色更暗，我的心更热狂。

我用强大的手，从挪威的树林里，

拔下最高的枞树，

把它插入爱特纳的火山口，

用这样蘸着烈火的笔头

写在黑暗的天顶：

“阿格内丝，我爱你！”

从此这永不消灭的火字

每夜都在那上边燃烧，

所有的后代子孙

都欢呼着读这天上的字句：

“阿格内丝，我爱你！”

    在记诵优美断章几十年以后，今夜，方有缘一识这首诗的庐山真面目。它是那样热烈奔放，炽情如火，地老天荒，惊心动魄。初识这首诗的一鳞半爪，我还太年青，二十岁不到。那时，我如获至宝，将这几句诗摘抄在一本绿色封皮日记本里。默诵几遍后，便镌刻在了心头。只因当年风华正茂，青春的心湖上荡起丝丝涟漪，才记得如此牢靠。它是那么优美抒情，笼着浅浅的轻愁，绝好地呼应了多愁善感的芳华情愫。大海、潮水、波浪、沙滩、芦管、暮色、火山，还有令人悸动的爱情，意象丛生，激情澎湃。由此，在美丽迷人的唐诗宋词森林之外，我发现了来自异域的一棵摇曳多姿的诗歌小树。多年来，只要有机缘，我总会在课堂给学生即兴朗诵这几句诗。他们面带微笑，聚精会神，甚至还有一丝不好意思。我知道，这几句诗击中了少年人憧憬美好情愫的心房。心中不觉暗暗赞叹，海涅，海涅，你是怎样的一位多情诗人呀。

   海因里希•海涅，1797年12月出生于德国杜塞尔多夫一个犹太家庭，德国著名抒情诗人和散文家，被誉为“德国古典文学的最后一位代表。”这首《宣告》是一首气势雄浑，充满阳刚之气的爱情诗。它之诞生，缘于青年海涅的不幸遭遇。曾经，他深深爱着堂妹阿玛莉。可惜，这位富家小姐虽对海涅抱有同情之心，但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地主。痛苦中的海涅便将这份恋情迁移到了阿玛莉的妹妹台莱赛身上。然而，这也只是他的单相思。最终，台莱赛嫁给了一位法学家。两段无果而终的感情，使海涅备受打击。因此，借由这首诗歌，他曲折表达了压抑不住的炽热情感。最后两节尤其震撼，想象雄奇，境界宏阔，将脉脉情愫化为惊天火山，闪耀天空。这种惊世骇俗的大胆告白，令我不觉想起一代伟人马克思写给夫人燕妮的爱情诗。

燕妮！要是我能控制迅雷的轰鸣，

要是我能掌握语言的精灵。

我便要在整个世界的高空，

用耀眼的闪电编织成文字，

向你表达我的忠心的爱情，

让全世界把你长久地牢记！

这段诗气势磅礴，壮美非凡，是对伟大爱情的纵情讴歌。不止一次，我把它写在黑板上，看着孩子们抄在笔记本上。超越时空的美好感情，需要纯洁心灵的世代传承。

海涅创作了众多脍炙人口的优美诗歌，许多都被谱成歌曲传唱。《乘着歌声的翅膀》就被音乐家门德尔松谱成歌曲传唱至今。政治抒情诗《德国 一个冬天的童话》讥刺时俗，震聋发聩。《西里西亚织工》一诗曾入选我国中学语文教材，传诵一时。《宣告》一诗，更是众多有志于从事配音工作的专业人士提升朗诵能力的典范文本。作为诗人，海涅是不朽的。

译者冯至先生，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翻译家、诗人、学者。他学贯中西，学养深厚，译文典雅蕴藉，流畅华美，极好地传达出海涅原诗的抒情魅力。当然，这得力于冯至先生的诗人素养。鲁迅先生就曾称赞冯至是“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他精心创作的27首十四行诗就名震诗坛。那是诗人对西语诗体的大胆移植。十四行诗，是欧洲一种格律严谨的抒情诗体。意大利著名诗人彼特拉克，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是这一诗歌体例的完美践行着，均有造诣精深的十四行诗流传后世。

衷心感谢古尔纳，他的这段文字令我想起了海涅，得以了解这首诗。有时候，我们的意识深处沉潜着一些美好的事物。一个偶然的机会，它会猛然浮出水面。海涅的这首诗就像深藏海底的蚌壳，当它破壳而出时，便会捧出熠熠生辉的珍珠。事实上，阅读就是不断发现的过程。从已往的经历中激活美好回忆，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海涅的《宣告》，意义之于我，正在于此。

2022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