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如灯
和闺蜜聊天,很自然的就谈起了婆婆。说到年近七十的婆婆,不大会操作手机,就连老年机也甚为生疏,更别说智能机了。深有同感,随口问了一句,你婆婆识字否?答曰:不知道。我有些惊讶,开启连珠炮式发问:娶你进门已二十余年,你不知道老人家识不识字?你们不在一起生活的吗?就算你后来搬出来了,至少也和老人一个屋檐下生活三年五年的吧?过中秋节不回去的吗?过春节呢?寒暑假不要带孩子们回爷爷奶奶家家玩吗?秋收呢?不用帮着老人挖土豆割谷子的吗?闺蜜被我这通连珠炮炸懵了,嘴里嗫嚅起来,相处的时间一共加起来也差不多一年,我是真的不知道人家识不识字,再说我和我家老人也合不来,她也不会望我亲,我也不望她亲,就连我坐月子她都是爱搭不理的,我在她手上没享什么福!闺蜜一脸委屈的吐槽。随口应道,我比你好多了,我觉得我在我婆婆手里比在我妈手里还好活!
闺蜜定定看我,未置可否!
记得第一次见婆婆,至今记忆鲜明且深刻,虽然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婆婆五十多岁,却已老态毕现,已然两鬓秋霜,古铜肤色,眼角皱纹深刻,身材修长,面容清瞿,头上裹了一条汪蓝色的头巾,穿着一件褪色的麻灰色上衣,黑裤子。每每和我四目相对,总是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别处,我有些不解,很快发现端倪,婆婆的左眼,眼窝深陷,看不见黑色眼珠,眼仁灰白,玻璃体浑浊。(后来才知道,婆婆失明的左目,是因为婴儿时生病发烧,烧坏了,缺衣少药又没钱,更要命的是家里重男轻女,所以终身落下个残疾)……
因此她见到生人时,自卑心理作祟,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转头或低头!
我是个南方姑娘,属远嫁!乍入北地,被这凛冽的寒风虐的怀疑人生,看见穿着单薄,冻的瑟瑟发抖的我,便立刻端了滚烫的小米粥,放到我的手上,满眼温柔和疼爱!这使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除母亲之外,另一种母爱的温度。
我们的婆媳之缘,就此结交!
十月怀胎,我分娩的时候,由于胎儿偏大,尚未足月就早产,来不及进城去医院,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我经历了古人说的那句话,女人产子,是去鬼门关走一遭,而我真真的是去摸了棺材板的底子,与死神擦了个肩!全家人动用所有的人脉关系,从城里的医院请了有名的产科大夫,于死神赛跑,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在我昏迷之际,耳畔听到带哭腔的婆婆不断的呼唤我的乳名,不断的央求我,别睡着啊,睁开眼睛啊,跟我说话啊,一连串的连不跌声,像一针针的强心剂,(其实我并没见过)刺疼着我的神经,我强打精神,使劲张开沉重的眼睛说了一个疼,就哭开了……
历经艰险,女儿坠地,月子里失血过多的我,其实是完全不能自理的,像个残废,婆婆衣不解带的服侍我一个多月,帮我带宝宝,每天先给我做月子餐,那时生活简朴,月子餐其实也就是三顿小米粥,放了红糖在里面,有时炒两个鸡蛋,有时煮个鸡蛋!然后再做一大家七八口人的三餐,还有嗷嗷待哺的猪呀狗呀,婆婆是个高个子,却生得一双三十五码的小脚脚,常常听见老人跡着旧的小棉鞋,硬邦邦的塑料底子,哒哒哒的响着,东屋一趟,西屋一趟,伴随着一连声干咳,忙的脚不沾地!待到我满月,日渐丰腴起来,面色红润,婆婆却瘦了一圈。年关的时候,进城采办年货,不忘为婆婆买了棉袄,新鞋!婆婆干瘦的手轻抚衣鞋,满眼欢喜!
第一次带婆婆去理发店理发做新衣服,那时我们已经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搬出来了,在一个城中村租了一间小房子,做起了生意!早出晚归,收入渐丰!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时逢公公意外辞世,那时的习俗是随礼的人都是以送布料为礼,收到了数目颇丰的大批布料,有一大堆吧。同族的堂哥做主,挑了所有布料里面最好的给婆婆,把差一点儿的给哥几个分配。
公公下世,相伴五六十年的婆婆,难忍悲伤,看着她食不下咽,萎靡不振,我于心不忍,便将她接到我租住的小屋,看到婆婆一夜之间头发花白,我心疼不已,好说歹说,将她领到理发店理发染发,染过的头发乌黑发亮,仿佛年轻了十岁!趁热打铁,又去裁缝店里缝了几套新衣服,那些布料可真是有了用武之地,外套马夹长衫长裤,嚯,一口气做了好几套,看着婆婆穿着得体的新衣,乌黑的短发,忍不住打趣起来,婆婆露出了久违的羞怯的笑容。对我说了一句话,和你公公生活了一辈子,生的娃娃多,过了一辈子穷日子,硬是没有给我买一件像样的衣服,谁知临了死了给我留下这么多衣服,你那个公公啊,说着哽咽了,我也鼻子有些发酸。
这里有个小彩蛋,就是据说婆婆回去以后,被村里的村民嘲笑好长时间,竟是因为我婆婆的黑发和新衣,他们说人老了留下个头发白,老人应该有老人样,头发乌黑,穿着新衣服要干什么,这些扎心的话把我婆婆虎住了,自此将新衣服压在箱底,很少再穿!
这是几年后才听说的,不禁在心里冒出一句国骂,穷山恶水出刁民!
第一次带婆婆进城,彼时日子已大有好转,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的三居室,接婆婆来给我们暖房,时逢春末夏初,天气热了起来,想带婆婆去逛逛街,再买件新衣服。坐公交,乘电梯,大街上车水马龙,商场里人头攒动,从未进过城的婆婆惶恐不安,像个怕走丢的小孩一样,在我的身后亦步亦趋,我看出了她的窘迫,轻声说,不要怕,抓住我的衣襟,婆婆果然像小孩一样,听话的抓起我的后襟!
那天我一口气给她买了三件短袖,一件碎花中式盘扣的,一件无袖北心,一件淡蓝色圆领T桖,这是婆婆第一次自己试穿新衣,给自己挑选自己喜欢的衣服!
买完之后,又带婆婆去吃小吃,烤羊肉串,羊杂汤,应县凉粉,肉馅饼!
我看到那天的婆婆眼里的欢喜,泛着光!
一直觉得婆婆是个苦命的女人,幼时一贫如洗又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艰难长大,成人后嫁给大自己九岁的公公家,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产子八九,夭亡一半!其中辛苦,可想而知!月子里也没歇过一天,轻活重活一起干,落下好多病根,胳膊疼腿疼,晚年备受折磨!婆婆常说,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婆婆的母亲总是教诲说,女儿啊,熬着吧,慢慢的熬啊,等你那个儿子长大了,你就好活了。凭着母亲充满智慧的谆谆教导,熬过经年,婆婆果然迎来了逆风翻盘,苦尽甘来!
好像自从公公辞世后,婆婆的日子便一日赛一日的好起来了,村里每年发放的土地款,还有公公迁坟的补贴款,老年款等等,算下来这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婆婆不再需要几个儿子的赡养,在井坪的城里租了房子,(三个小叔子在井坪)开启了富足安稳的晚年生活!
婆婆住井坪后我过些日子就去小住几天,就像回自己的娘家一样肆无忌惮,年末给她拆洗缝补,浆洗衣服,添置物件,漫长的冬夜里,常常是婆婆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说那过去的事情,而我却在温热的炕头上鼾声如雷。有时看着满头银发,却面色红润的,眉宇间竟凭填些许贵气的婆婆,心下感慨,谁说属羊的女人命不好,过来pk一下,婆婆只是先苦后甜而已!
婆婆的小屋,总是最祥和最热闹最有烟火气息的小屋,老弟兄和小弟兄们一聚就是满满的一炕,欢声笑语不断,所谓的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就是如此吧!坐在温热的炕头,炉子里的碳火噼里啪啦,大铁锅里炖的排骨香味扑鼻,豆腐和土豆早已软烂入味,大铁盆里刚拌的凉菜温粉蒜香醋香飘散,婆婆拿着一把大铁勺,每个人碗里扣上一大勺排骨,边舀边说,谁都不许剩啊,谁吃不完谁洗锅!阳光照进来,把整个炕晒的又烫又亮,屋子里热闹的氤氲里,婆婆佝偻的腰身倔强的挺着,刀刻般的皱纹里笑意盈满,皱纹仿佛熨展了,看着低头大快朵颐的满堂子孙,挑一块小的排骨,夹点儿凉菜,找个角落默默的吃起来……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婆婆的家常饭》,婆婆的面食也别有滋味,非常好吃,时间的美食浩如烟海,婆婆的家常饭,掺杂着妈妈的味道,虽然平常,却最是抚人心……
这是近十年的记忆了,但是却常常清晰如昨,敲出这些字的时候,我泪如泉涌,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想起一年前最后一次见婆婆,刚刚逝去的婆婆似睡着了一般,双眉舒展,平稳踏实,看多了前半年被病魔缠身,折磨的痛不欲生出去医院像是回自己家一般,此刻的安睡,使我明白,往后余生,在这座城市里,我少了一扇随时敲门可入的去处,我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涌上心头,忍不住大放悲声。我一声声唤着妈,这个多年被她奶奶替换的字眼,像我分娩时哭的一样惊天动地,只是那时候是肉体的疼痛,如今这种阴阳相隔,却使我肝肠寸断……
过完头七有一天和二姨聊天,(婆婆的妹妹),二姨说妯娌几个你婆婆最喜欢你,她经常最爱念叨的也是你,我有些委屈的说那有啊,二姨,你姐从不给我打电话,不信您看看你姐那个老年机里那个通讯录,有没有我的名字?他一般都是给她大儿子和小儿子打,二姨说,二小家的,这你不明白,她没给你打电话,那是因为你的光景过的好,儿女又有出息又争气,为人父母的,总是多挂念那个过日子不顺心的,过的不好的,二姨这漫不经心的话,使我如沐春风,顿时醒悟!
我的婆婆,她是一个很平凡很普通的人,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以说是窝囊了一辈子的人,但是这一点儿也影响我敬她爱她,对于我这个远嫁来的儿媳,她用最大的包容给到了我异乡的缺失的母爱!
大卫,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单》一书里说,人的一生要死三次,第一次心跳停止,生物死亡,第二次下葬,入土为安,第三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这才算是真正的死亡。
我的婆婆,我的妈,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忘记你的人,想着你,念着你,相伴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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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志娥
二零二二年十月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