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知道国军在上白班,我去清理车间找他,看看他到底上班在干啥具体活。因为公司禁止在不同车间和岗位互窜,说为了保密技术,而且就算允许,人都没闲工夫去别的地方闲逛,自己的活都忙不过来,这么多年来,我路过几次清理车间,并没进去仔细了解过,说是车间,其实是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露天工场,估计有上百亩,围墙都没,外边是两个村子,几乎没人住了,有的房子塌了冒出茂盛的草,阴森森如被阴曹地府占用的旗,听说老板打算要全部买下,还没谈妥价格,名义上还是村民的地,其实被占用多年,就算还给村民,深度工业污染,也没办法再当耕地,别的人也不可能出钱买这种情况,所以其实就等于是这个老板的了,有权势的人都想尽量免费用,而普通人总想买自己名下,这可能是很大的心理区别。靠工厂区这边就是铸造车间,炉里熔炼的铁水钢水倒进几吨重的浇包,转到浇注线,灌进摆在移动线上的模箱里,模箱里面是型砂或别的材料做的内外模,液体金属从浇口灌满后从冒口溢出来一点点,随着移动冷却,成型后,到了落砂工位,模箱打开,里面的型砂打烂掉落,铸件露出来,再移动到筛子那样猛烈震动的钢网上抖动,粘在铸件上面的砂基本掉落完毕,然后用输送链送到清理场,有的浇水降温,有的放在那自然降温,堆成一座座小山。
铁皮搭建的铸造车间很大,面积有几百亩地,产量大,几十台熔炼炉忙碌,虽然在白天,几乎没阳光,整个厂房里冒着白烟黑烟红烟黄烟紫烟绿烟,不同金属的性法用不同火焰展示着,有红火焰,有蓝火焰,有粉火焰,有白火焰,有绯红色火焰,自然界有多少颜色,这里就聚集了多少种颜色,别的地方看不到,这里全部能看到,好像是火焰的展览馆,火焰的表演场,互相交织着,互相冲撞着,互相勾搭着,互相争夺着,互相嬉戏着,滚动追逐,如宇宙尚未成,洪荒未有分,轰鸣声,吱吱声,噗噗声,叠加起伏,可见度不到十米,碰见的人都戴着头盔,有的戴着猪嘴,有的戴普通口罩,有的甚至啥防护都没,个个都是金属色,黑不溜秋,看不到肉色和表情,似乎不是人类,是魔幻世界里的异类,互相也都没交流,外人不知道他们走来走去在干嘛,各司啥职,整个厂房一直延伸到清理场,到处是颜色异常的粉尘,就如在火山口或某个外星上,没在地球上的感觉,走过的脚印很快就消失,这些异彩纷呈的精灵,都隐藏在这一块块人求之难得的昂贵金属块里,冷却后外表看上去都平静如水,光泽夺目,上千度高温激活后,乱飞乱溅,它们在人身上随意逗玩一把,都会让皮开肉绽,魂魄尽失。
我没任何防护措施,也不知其中的道道,突然感到害怕,打电话给国军,问他在哪,他说看到我了,出厂房一直过来,再直走了一段,看到一个黑点,在高几十米的发着明光的金属山半山腰,如一只攀援的山羊,或者雪豹,虽然离铸件堆还有一段距离,已经感到温度很高,全身感受到烘烤,如被细细的绳子扎紧,一条条勒进肉里,脸如一条条针尖刺进,热气冲淡了氧气,呼吸困难窒息感强烈,金属堆顶上搭黑乎乎的铁皮棚,上面吊几十盏洗脸盆那么大的灯,到这种地方,让人完全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不同世界,没有人气,没有生机,冷冰冰让人胆怯,渺小如尘埃的世界里。
“你站住,我给你照一张,叫火焰山的神!”
他头上戴个旷工那样的有灯头盔,应该是夜班时照明用,整个人如煤渣里挖出来的那样,只看到眼睛和牙齿不同,别处黑人黑马黑将军,周身一般黑。
“不要把这照片让你的外国朋友看到!”他又叮嘱。
“你放心,今天刚好我给你多拍几张,各种姿势的,再没人,机会难得,这场合也特殊!”我说。
“我从来没拍过,这有啥好拍的?又不是什么高级地方!”
“任何地方,只要你仔细看,琢磨,都一样高级,一样有诗意!”
“这个你懂,我不懂这些高雅东西!”
“右手握成拳头向上顶,表达咱们工人有力量!”
“OOK”
“把帽子戴正,衣服拉好,站直挺胸,手背过去搭屁股上,抬头目视远方,做出领导气吞山河的气势!”我说。
“你搞这干嘛,我就是干苦活的,哪能有那种气质?”
“都是装着玩蒜的,你按我说的,我能拍出效果来!”
“再把手拉过来,左手自然下垂,右手举高向前微微按动,做出亲切致意的样子!”
“再把右手举起左右摆动,做出一切不在话下的气势!”
“再把两手握拳高举挥动,做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决心!”
“再把双手半举,向我挥动,说同志们好!”
“我搞这不像,被人知道了笑话呢,而且这样可能怕犯错误!”
“就我俩玩玩,没事,我不外发!”
各种姿势拍了很多,我爬向他的位置,货多堆大位置高,站在这里,真能望到很远,厂区,办公楼看着很远很小,上面飘动的旗帜好像风中舞动的树叶,挨着村里的那边,很平坦广阔,还有好几家铸造和造船厂,接近山根下,有条河,污染大的工厂都集中到这里,用水排污方便,船造好后下水也便利。
有条运输带好像缆车那样接连把铸件送上来,堆到这里,国军和其他清理工把上面不规则的地方磨平,放回传输带带下去。
“打磨一个多少钱?”
“按大小价格不同,大的一个二毛线,小的一毛,还有几分钱的!”
“大的一天能磨多少个,小的呢?”
“我没数过。”
“那你最多一天能挣多少钱?”
“最多一天二百五,三百也有,不过得十五个小时,一般不想这么拼,太累!”
“平均一天多少钱?”
“二百左右!”
“几个小时?”
“十二个”
“200/12,等于一小时17元!”
“就这个价!”
“你咋不戴护目镜和猪嘴?”
“戴着干活不方便!”
“但是对身体有好处,我们这个年龄现在务必得注意了!”
“没办法啊,现在也麻木了,我的腿已经坏了,医生说已经没办法治了,筋都催化了,水分全烤干了。”
“你怎么才买四年社保呢,我想着你肯定懂这些事情!”
“懂啥呢,根本不懂,只想着把钱拿到手痛快,现在已经后悔来不及了!”
“那你还想以后去别的地方干,这样的话,也没办法干啊!”
“只是想吧,反正心不能死!”
“那你忙,太耽误你时间了!”
“没关系,这也没多少时间,你也是第一次来!”
“好吧,你赶紧忙!哪天有空了我请你吃饭!”
“不要把那些照片发给外国人!”
“这看到没关系,泄露不了技术!”
“技术是泄露不了,没啥技术,对我们公司印象不好!”
“不过确实,按照他们的审核标准,要注重环保和人健康,这种活在西方国家已经消失了!”
“是的,我们不要总和他们比,他们也有不好的地方,啥都要一分为二地看!”
“这是对的,我不发别人,人家也不感兴趣,发给你保存,纪念,以后死了放棺材里,火焰山上的神,阎王都要怯三分,过户手续走快通道,免检核酸!”
“喂,你睡了吗?”当晚又是国军的电话。
“我早睡了,你在哪?“
“在班上!”
“你不是白班吗,我今天来你那,没啥事吧,领导发现了吗!”我想着是被领导发现了批评了国军。
“来这没事,谁会来这种地方,领导发现也没事!”
“那就放心了,那些照片我还没整理,明天发给你!”我一看是夜里三点多。
“白班转夜班,照片不急!”
“又得连续十几个小时,太辛苦了,在哪吃的晚饭?”
“辛苦也没办法,去公司食堂吃的!”
“那你打电话有事吗?”
“太过分,我都气得没法干活!”国军语气有点哭的感觉,我以为同事或领导咋了。
“怎么回事?”我完全醒来,把灯打开。
“那个老妖婆落地了?”
“你说的啥,是不是上班太久鬼缠身了,夜里那地方鬼多。”我感觉有点害怕。
“不是,你没看新闻吗?”他问。
“新闻?啥新闻?我很少看新闻。”
“唉,气死我了,为何不直接打下来呢?让她葬身大海里喂鱼……”他有点哭哭泣泣。
“你到底说的啥吗?”我很着急。
“老美那个老妖婆,你没看吗?”他问。
“我上哪看啥,你是不是得癔症,还是喝醉了,我不明白你在说啥?”我很担心。
“老美那个,很坏的老妖婆……”
“哪个老美?是不是车间哪个女的上夜班寂寞来找你?”
“啥呀,唉,美国那个女人!”
“美国?”我被弄懵了。
“是,你一点新闻都不看吗?你上班那么多时间!”
“我也看,这些新闻屏蔽,看不到,你从哪看的啥,赶紧说清楚!”
“朋友圈发的!”
“叫啥名字?咋回事?”
“名字我说不上,到台湾去了,这他妈真欺负到人头上来了!”
“这女的是老美那边干嘛的?去那干嘛?”
“美三把手,去搞乱那里,捞钱,还能干嘛?”
“唉,这是大事,你我能管到吗?”我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放心了。
“还见台湾那个烂菜了!”
“哪个烂菜?”
“蔡英文!这个汉奸,台湾很多人去机场抗议呢,让滚回去!”
“这些事你从哪看到,你的朋友圈比我的灵通啊!”
“你看我朋友圈,别人转发的!”
“这种东西千万不要随便发朋友圈,这些名字是政治敏感词,会惹麻烦,明白吗?一切等官方发布,不要私下传!”
“是吗?那好吧,那我赶紧删掉,我发给你了,你看了赶紧删掉吧,不要再发其他人!”
Best rega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