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别昨夜,故乡的雪
文/长庚
今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腊月二十八的夜晚。轻灵的雪花片片洒落这片土地,高高低低的村落远远望去,尽是温柔的白茫茫。
我依旧是踏雪而归,未曾想,多年前离开的那个冬天,苍穹落雪送行,倾诉着当时的我,未能意识到的最长久也是最哀伤的告别。
几乎每年回来,都要下一场大雪,上天仿佛要把它笼罩着的每一寸黄泥土,都覆盖上皑皑的白雪,借以表达它对这片土地沉重的眷恋和爱惜。
下雪从不需要撑伞,任由这天地间水的精灵在身体上融化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沾湿零散的头发和外衣。轻薄的雪花松松堆在地上,它们不会让泥巴路变得湿滑难走,一脚踩实松软的雪反而增大了爬山时的阻力,雪花们一定知道,这是一年一次的庄重重逢。或许它们也在期待,或许它们和多年前送别我的那一场雪,是同一个雪花仙子凝结的冰晶,经过一年的蒸发,升腾,凝结成雪,终又回到这片土地。一场轮回,何尝不是一次深情地陪伴。
爬过两座山后,才隐隐约约望见坟头。满山的栗树叶子落得精光,铺满了山坡,松松软软,冰凉的山风中带着植物回归土地的清香。坟头上长满杂草,远远看去竟成了另一个小山包。只有旁边种的两棵柏树清晰可辨,松柏本来生长缓慢,五年来,虽不见长高,却也顽强地活着。
或许多年后,雨水风沙填平了坟包,里面的人就此真正与埋葬的这片土地融为一体,重回自然的循环。从此上坟就不用再烧纸,而柏树还在,我见了还能记得这里曾经是你的坟墓,我知道这里有个我至亲至爱的人,她的肉体化作尘土与大地共生,她的灵魂散入碧落天界,化作闪闪星辰,与茫茫宇宙永存。从此,探访柏树,便也是与你两界互诉怀想:五年前,我不曾想到那是最后一面,甚至没能好好告别。
我同你坐在堂屋里,门虚掩着,屋里没点灯,四周黑暗暗的,只有一盆炉火映照着我们的脸庞,和虚掩的门缝透出来的一丝白光。你摸了摸我的手,说,外头下雪了,穿厚点,不然走路上冷。我疑惑,门缝不足以看清外头是否下了雪,你怎么知道的。你狡黠的说,不信你出去看看。我当真去扒开吱呀响的门,鹅毛片状的雪花轻柔旋转,婉转落地,随即融化。地面上的雪已经积起薄薄一层,门口的井沿却还冒着丝丝微弱可辨的热气。小时候每年下雪,我都喜欢在屋后的稻床上,走出一串脚印,听着脚下的雪咯吱响,再顺着自己的脚印走回去,有时候却又舍不得破坏这一整片梦境般的洁白,只站在坡口远远望着,看着远处的玉米地,豌豆地,远处隐约的屋头,渐渐的,都融为一体,分不清边界,只有白色充斥着世界。
忽而鸣笛声响起,接我走的车来了,停在门口,车轮在逐渐变厚的积雪上撵出两道深痕,压过了我的脚印。我走进屋里,你正挣扎着扶着倚靠站起来,拿起我的行李,对我说,放假了还要回来看你。我没说话,生怕忍不住已经蓄满的泪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却只是努力咽了咽嗓子,点了点头。我接过行李,往车上走,你也跟着我走出来,也许那次行走,耗尽了你余下的日子里仅有的力气,以致于我一走,你便卧床不起。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直到你呼吸的最后一秒,仍然双眼望向门外,依旧没能盼到见我的最后一面。
而我在那时,正坐在赶回去的最后一趟绿皮火车上,望着窗外一帧帧倒退的山野村落,逐渐变成被泪水模糊的一幕幕回忆。似有一缕青烟,顺着未关严的车窗飘进车厢,微微掀起我耳边的帘子,我仅仅当作是车外风雪下的急,随即关紧了窗子。
等我赶回去,已是深夜,你已入棺合盖,我跪在灵堂前守夜,祭台上三盏蜡烛在寒风中窜动着微弱的火苗。雪将黑夜映得透彻,远方的黑暗清晰可辨。
翌日下葬,送行的人跟了长长一路,雪依旧在下。仿佛唯有一尘不染的万里洁白,才称得上是这世上一场最肃穆庄重的仪式。
这一阵雪又下的紧了,天色昏暗,天际仿佛压到远处的大别山脉顶端。重叠的山谷静谧无声,似乎能听见雪花簌簌。坟前的纸也烧的差不多,我把柏树旁边的杂草拔了拔,坟头的草,就顺其自然吧,新的生命总会覆盖这里,柏树在,念想即在。
下山时,方才的脚印已被一层浅浅的雪填没,我顺着原路走回老宅子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黑色的幕布缓缓拉开,只有光能撑开裂隙。房屋年久失修,电灯已不可用,只好点起蜡烛,我的影子和烛影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在墙上交相闪烁。寒夜无处可取暖,只有烛光散发着唯一的热量,望着不时飘到窗棂上的雪花,我却也突然依恋起来。依恋明日就要告别的,承载我数十年回忆的土地,依恋记忆里欢腾热闹如今却荒凉冷清的村庄,依恋那些永远定格在脚下的泥土里的鲜活生命。
五年前的那场雪,一直下到了今天,每一次都是在迎接我,却只有那一次,是无声的沉重告别。可惜我没能听懂,那场你早有预测的雪,和天地间最深情的挽留。
我在烛火昏沉中睡去,醒来天已大亮。雪停了,留下一地的脉脉低语。我又一次坐上车,独自经历着五年前就已经结束的那场离别。
鞋头上粘带的雪花融化,车窗升起雾气,模糊了身后的故乡。
作者简介:
余洪雨,笔名:长庚。因“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故取笔名为长庚。性格文静,不善言辞,独钟爱用文字表达一切情感。曾获“语文报杯省级三等奖”,“全国大学生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