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冬天,我蜗居在银川城东,躲进小楼成一统,不问春夏与秋冬,唯一的任务是陪孩子读书。
闲则多思,那段时间常常想起小时候的老家,往事历历在目。我便决定回老家一趟。在银川至西吉的高速上,小时的记忆正如两侧急速退去的风景,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于是,在去往西吉的高速上,我构思了那篇叫做《西海固娃的冬天》的诗歌。当然,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文字在当下已经不能被称为诗歌了,不管叫什么吧,我至今都觉得那是我写过的最好的文字:
这些天
他怀疑自己是否老了
因为人常说
老了的人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了
可他明明才四十刚到
他从没有时间回想过去
最近却总是不经意间
想起小时的村庄
山坡上冬天懒洋洋的阳光
平整的黄色的泥巴墙
他已经无法记起
二十多年前离开村庄是否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但他总想起故乡冬天的模样
故乡的冬天
妈妈在炕上缝着过年的新衣裳
爸爸把炉火烧得很旺
奶奶的三寸金莲和柱棍在满院噔噔地响
那时,太阳走得很慢
院子里成天都是不冷不热的阳光
故乡的冬天啊
崖背上的蒿草不短不长
风信子在屋前的木杆上摇晃
牛哞哞地叫,该要添草
狗在阳光里,睡得不声不响
那只老公鸡,不知又去了谁家的谷场
故乡的冬天啊
很少有雪
整月都是太阳
故乡的冬天啊
是冬日里老树的枝丫
枝丫上歇脚的昏鸦
是家家屋顶的炊烟
是腊月里的杀猪菜
是孩子们用猪毛换得电光闪
噼噼啪啪兆示着年关
是妈妈串起的干吊子
是腾着热气刚出蒸笼的大馒头
是邻家阿秀的雕花鞋
姐姐头上的红头绳
故乡的冬天啊
山沟沟里涨起了冰
挂满一沟的冰瀑
坐在冰上一直能从沟底滑到沟口
干草坡上长满了地软子
牧羊人甩起嘹亮的鞭杆子
我忘记了
离开家的那天
是否在一个冬天的清晨
却常想起家乡冬天的早晨
想起小时的样子
她总在不经意间跳进我的脑海
然后常常占用我一个夜晚
直到我湿了眼睛,热了心肠
当时的我,在行驶着的车里泪流满面———那就是我记忆中的冬天,那是属于我的冬天,是我真实的生命中永不消逝的一部分。
从这样的文字里,可以追索我在老家建木兰书院的复杂原因,也可以注解我为什么对故乡的冬天那样难以割舍、难以释怀、情有独钟。在这个即将迎来一个新的冬天的时候,我又一次记起这些文字,蓦然发现,这是我的故乡之冬真正的序曲。
现在,我更喜欢冬天。相比冬天,万物复苏的春天,生机葱茏的夏天,五谷丰登的秋天,都显得太喧闹了。喧闹的事物,都是提供给感官世界的。冬天,才属于心灵世界。落一场雪,或者降一场霜,世界就成了干净的白茫茫一片。叶子落尽,是为了看到树枝的本来面目。色彩褪去,是为了显示万物的本真如一。
清晨,我站立在崖畔上,在鸡舍旁面对着笔架山的某一个瞬间,满眼是覆盖着整个村庄的晨霜,正如覆盖在柿饼上的薄薄的糖霜,清冽而美好,于是不由地心生欢喜。我不知道这种不由自主是从何而来,也许形成于我甚至连记忆都还没有的幼儿时期,也许我曾经在母亲温暖的襁褓里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也许是祖母在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的清晨,像我一样这样站立,然后恰好在那一刻对着我微笑。总之,我认为弗洛伊德是对的,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隐藏着更加隐秘、更靠得住的讯息,是一个人认识自己最隐秘、最靠得住的通道。
下午,我在书院上方的园子里砍柴,头顶笼罩着的是一片硕大的杨树冠,金黄的叶子已经凋落稀疏,但仍有叶片扑簌簌飘落下来,打着转,回旋着,像翻飞的蝴蝶,像婉转的情愫,像游荡的精灵,落在我的身上、手上和我面前一堆杂乱的干树枝上。我想趁着树叶完全凋落前,把这些杂乱的干柴整理完。我希望今年的第一场雪,落在我码放整齐的柴堆上,在一切被封冻的季节里,每一样事物都可以各归其所。正如我的祖母、父亲和母亲,在我童年时所做的那样。
于是,我想起在四十年前的冬天里,去沟里破开冰封的泉眼汲水的母亲,悠悠然向着家的方向缓步前行;父亲坎坎伐木,拢起一炉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土坯小屋烤得温暖宜人;祖母在热炕头上,对着窗外絮絮叨叨、呢呢喃喃.......于是,我忽然发现,能回忆久远时光的人是幸福的,而能在现实中复现记忆的人,又是多么的幸运啊。

史静波,木兰书院创办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