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庭经常想曾局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首先不“左”,你当着他的面批评国家政策和政府决策、包括某些官员的工作作风,他从来都只是听,不表态,这已经很不错了,这些年政府官员们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哪里能见得到?甚至组织民众夸自己;其次他尊重知识,他对农业和科技很在行,却能听进去各种哪怕有点离谱的观念和项目,如果他不做官而做个科技工作者一定能出成绩;再次他温和而又谦逊,所以深受上级、同仁、下级和亲友们的欢迎,愿意把那么多桂冠都加给他,他是个有口皆碑的人;还有他的热心,无论公事、私事还是商务上的事你找他都会答应,不能办也不会驳你面子,这就等于给你办了——他的能力有时很大,能直接和省市领导和大老板们对话,有时又好像很小,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了。张振庭和他确认过每一个他认为可做的项目,包括和“千禧”的老板座谈一下,这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还发来了微信说那老板特意从郑州赶回来,就要和张振庭见面,又没了下文。不知道这是他为官三十多年的习惯,还是他其实什么事情都办不了。他们三人的公司张振庭付出最多,几乎每天一个方案;赵总也在投入,他每天至少要付两个人的住店钱;只是曾局长说对接的资源一项都没落实,张振庭就不再催他,他能同意和他们俩合作已经放下了身段,他毕竟是前科技局局长,那就他们俩先干着吧。
“张院长,我让小周过去接您,见咱们南阳的一个养鸡大户。”曾局长打来电话说。张振庭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赵总,赵总说:“您去吧,可能是鸡粪的事儿。”
那是在一个烈日当空的上午,他们见面的地方在原南阳市政府招待所,在老城区的一个小院,小周的车一进院就有一位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等在大门口,车一停那人就上前拉开车门,躬身道:“领导好。”
小周介绍:“张院长,咱们南阳的首席城乡规划顾问。”“高总,咱们南阳的鸡司令。”
高总亲切地打了小周一巴掌:“啥鸡司令?鸡倌。领导请。”就带着客人上了二楼。
张振庭自离开建设部就没人叫他“领导”了,上一次听人叫他领导还是在一家洗浴中心,穿着大开衩旗袍的领班小姐说:“领导好,您有熟悉的技师吗?”他问高总:“曾局什么时候到?”
“他让咱们俩先聊着,他中午才能到。”高总说。
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国的各级政府都有招待所,那是领导们的小食堂,外面凭票供应,里面吃啥要啥随便;改革开放初期这些招待所都扩建为以城市命名的宾馆,也对外营业,领导们在此的消费都可以打入政府接待;实行市场经济以后星级酒店如雨后春笋,政府的住宿和用餐就转到了星级最高的酒店,哪贵去哪,随便签单,没人审计,年终还有红包;中央实行“八项规定”之后造成了城市酒店业的直线下滑,即使小饭店也很少见到官员们的身影,各级政府——小到乡镇都办起了内部食堂,其饭菜水平之高不输给本地的高档饭店,也大大降低了招待费用;如今各地的政策又有点放松,吃喝之风又起,当然,在这百业萧条的疫情期间,老百姓很希望公务员们带头消费——其实另有人买单,要不然中国经济就完了。
张振庭跟着高总上了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大办公室,里面全是老板们的标配——全套红木沙发、办公桌和茶桌,他问:“您在这儿办公?”
高总说:“我的办公室在养鸡场,太闭塞,曾局就叫我在市里弄间办公室,多接触各方面的高人,开阔一下眼界。”
一个民营老板能对曾局长言听计从,这让张振庭有点惊讶,他想起小周——他也是一个做周易文化的小老板、赵跃——南阳的月季大王、田老三——紫灵山的地主、殷实——南阳的古董商,他们都对曾局长毕恭毕敬,看来这位退休官员不能以“南阳好人”四个字概括,他在本地真能呼风唤雨,只是得跟他处到火候。
高总用粗壮的手给客人泡着茶,问:“张院长来南阳多久了?”
张振庭就说了自己两度被疫情滞留南阳的情况,他很愿意跟老板们聊天,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行业,问:“现在国家的养殖政策怎么样啊?”
高总说:“现在的政策好啊,我是曾局扶贫的点儿,他一手给我引进种鸡,帮我建厂,还解决了资金。”
张振庭听赵总说他就是听了曾局长成立月季合作社的建议才发展起来的,看来曾局长帮助过不少人,问:“那您的鸡场现在还是曾局的点儿?”
“我现在是市委宣传部曹部长的点,他让我改变观念,还给我引进资本,我现在主要输出鸡雏和管理,虽然是疫情期间,我每个月都能办一个新场。”
这真是可喜可贺,张振庭问:“那您的第一笔资金从哪里来?比如从几只鸡做起?”
“我的第一笔资金就是政府给的,当时南阳农业局想搞一个试点,就找到了我,我是村支书,我第一次就上了3000只鸡。”
“哦。”张振庭明白了,“四六同道”的万总说“政府指到哪儿我们就打到哪儿”是对的,就问了他有关鸡粪处理的情况。
将近中午,曾局长领着几个老板模样的人和张振庭在楼下餐厅的一个大包厢见了面,他还让张振庭坐在主宾的位置,自己坐在主陪的位置,问:“您和高总聊得怎么样?”
张振庭说:“我的收获不小,中国就需要高总这样爱国的企业家。”
曾局长对大家说:“高总现在掌握着一种好鸡苗子——这就是核心技术。有资本跟着他到全国各地办场,再交当地人承包,由他输出管理。最近他差不多每个月办一家新场。”又对张振庭说:“您是我们南阳的首席城乡规划专家,得给我们高总出出主意。”
高总十分恭敬地向张振庭合了一下掌:“刚才我都获益匪浅。”
别人的酒桌向来是张振庭的主场,他问:“高总可认识孙大午?”
高总说:“他是国内养鸡行业的领军人物,我刚入行时还在他的基地接受过他亲自培训。”
“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人很好,他培育的白冠鸡现在都是国产蛋鸡中最好的,他办平民医院、做慈善事业也都是真的,可他不应当和政府对着干,把各个部门都告了个遍,那还能不被收拾?”
有人说:“他们一家子都被判了刑,白瞎了那企业。”
看来孙大午之过就是没“政府指到哪儿我们就打到哪儿”,张振庭进入正题,说:“各位,咱们河南的农业叫‘三根肠子’,说得是养殖带动了全省农业。别小看这一只鸡,从河南道口、到安徽符离集、到山东德州、到辽宁沟帮子,一只鸡就支撑起了一方经济。我刚才听了高总的介绍,他现在已经有了五家30万只以上规模的养鸡场,但主要业务在输出鸡苗和鸡场管理,短期资本——借贷和长期资本——当地人的投资合作。高总,我感觉您做大不在于扩大了多少个生产场,而在于打开了多大的消费市场,您未来的发展方向主要在鸡和蛋的深加工上。”
曾局长轻轻地一拍桌子:“我就对高总这么说。”
吃完饭张振庭和曾局长坐小周的车去参观高总的养鸡场,他对车上的两个人说:“高总的模式不可复制,因为不可能所有养鸡场都有领导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