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孝子迟子欲
文/苏宇轩
满桌杯盘酒盏相碰撞如鸣鸣鸬鹚,交响成铿锵一片,满棚顶挂满的彩灯纸球相互簇拥似厚云般向下沉坠。村里的小饭店迎来了相对婚嫁寿日甚是罕见的“升学宴”——迟子欲考进了所数一数二的名校。在乡亲们眼里“考大学”就意味着逃离这个买瓶酱油还要跑老远路的小村,意味着出人头地终是熬出了头。
宴会上的迟子欲抬起酒杯以水代酒一一回应祝福,眼睑间令人生暖的笑意下,似在有意无意地躲避亲友的目光,欲消遁在欢颜笑语的间隙中而得半刻宁静。
因为迟子欲从睫毛下瞥见了母亲佝偻在窗边的身影——又是那年年冬天微光下娴熟到心痛的动作。迟子欲开始沉默,这沉默不是相对无言或恍惚如梦,更多的是愧疚难忍,母亲双手捋着毛线,忽起忽落的轻盈似蜻蜓点水,可就是这微微软软的动作像锋刀利刃般割痛迟子欲的心。
只见吴家亲正倚窗努力地捋顺纠缠的彩毛线,目光昏浊而迟钝,弓腰驼背,蜷缩在软椅里。然而手中的活确实毫不马虎。在她手中,各类毛线按颜色被配成不同情感,按每绺的股数被合成各异岁月,需要的毛线就拿出来,不急需的要么滚成毛线球给收养的家猫消遣,要么缠在长条形的废纸壳上堆在柜中。吴家亲只是轻拢一条毛线又慢挑半缕上次织衣的余下,两根细长的铁棍就开始轻盈地缠绕交织,发出小响炮般干脆利落的碰撞摩擦声,不绝于耳。
“哟,吴大妈,您可算是盼来好日子了。”乍闻人语,吴家亲方才放下手中织衣的活。
“哪里的话,还是孩子争气。”红晕从耳根到双颊似水遇墨般染浸开来,没等亲戚反应过来吴家亲慌低下头下意识地挡着双颊,极力想掩饰住中年人自认为不合时宜的害羞,亲戚也打心里知道,这是最为一位单亲母亲倔强近乎执拗的自尊。
丈夫去世后吴家亲顶着孩子学业的压力强撑起一家人,即使“一家人”仅仅剩下自己和孩子,却的确是对这清癯体态的重大打压。谁知这女人这么固执地对亲戚的帮助施舍一推再推,宁愿靠拖着自己多病瘦弱的身体织衣服摆摊子也不愿收下一分钱。夏天也就还好,顶着酷炎摊子勉强能摆下去,却只好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冬天可算能卖上所织的围巾毛衣,且不说够不够补贴家用,就是每每天未破晓便赶着去镇里的路,也是少有人走——土路坑坑洼洼,积雪和泥土混在一起,日复一日被吴家亲一人踏成了坚实的硬块。
“孩子忘不了你对他的付出,放心吧,你就等着享福喽。”“王哥讲得可对,这孩子可孝顺了。”有人连连附和。
欢笑声终将随着清风徐徐散去,同夜幕消沉在地平线下。升学宴不久便结束了。真是应了所有热闹都要以孤独来偿还,纵然窗外夏天的炎热无处可藏,稀薄空气中却弥漫着涩涩的薄凉气息,被打扫后空荡会场只剩母子二人。除了相望,只有无言。
二者谁也不想走,如果可以,就这么耗着。“妈,今天一结束,咱俩就得好长时间不见面了。”迟子欲不清楚自己口中的“好长时间”到底是多久,终究讲来也就是半个学期,可心里又总是难放下。无论他们愿意与否,光阴是无形的贼,将迟子欲的行李从家门口推到了车站。车站的阵阵鸣笛已震耳欲聋,催促着芸芸众生秋收和冬藏,悲欢与歌泣,前进及离别。
吴家亲立在站口温润的夏季晨风中,手中捧着不合季节的赶着织出来的红围巾,是那般鲜艳炽热惹人眼目的火红。她似一尊雕像,缄默、苍凉、庄重。吴家亲将手中围巾递过去,迟子欲接过便顺势转过身去遏住眼角的泪花。
“妈,您等一等,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好好孝顺您。”迟子欲心里明白——是母亲的一针一线织出了他似锦的前程。说罢,纵然泪如雨下,那渐渐模糊的背影亦是那般坚定不可撼动。吴家亲静静守候在小路一旁,就这么目送着孩子远去,同时,那背影似乎在告诉吴家亲:不必追。
迟子欲为履行当初的承诺一心铺在工作上,一起一落之间事业干得风生水起。
“儿子,今年过年还不回来呀?”
“妈,您再等等,我再拼几年。”吴家亲觉着二者之间仅靠一根无形的电话线紧密联系了。
“咱们这上面来人把路都修好了,也有网络和各种家电了,回来一趟也不麻烦啊。”似乎带着委屈的哭腔说的。
那边的迟子欲也是纠缠着百般情绪,“妈,我都知道……等我回去好好孝顺您。”
说罢,迟子欲搁下手机又向母亲卡里打了六千块钱,在网上给母亲买了各种珍奇的补品。
“哟,子欲真孝顺啊,又给你买东西喽!”吴家亲只是苦涩一笑,又一连咳嗦几声,差点要把满身骨头震散了。
又是一年新桃换旧符人们肩摩毂击奔走祝福的时刻。一晃升学宴俨然成了村子里茶余饭后时不时谈起的旧事儿,这事儿的开头总是“还记得好多年前”。
“还记不记得好多年前那场升学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比那热闹的。”
“迟子欲这位大老板,自从吴大妈去世后就再也没回来了,你说这是为啥呢?”
“吴姐走了,一个家人都没有了,回来没啥意思。”
“是不是没给吴奶奶送终,太愧疚了啊?”
“小孩别插嘴,回屋去。”
那么多年过去了,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这停不下来,还得配点花生米的闲谈。
迟子欲这么多年没回来到底是什么原因,不仅乡亲们好奇,连自己都说不清,但这十多年历历在目的情景是——迟子欲萧瑟在冬日的寒风中,树的纤维都要冻断了,可其仍是伫立——内心平复着母亲年前已去世所掀起的千万层波涛。悲痛悔恨的洪流将迟子欲淹没、毁灭。簌簌而下的泪再也忍不住,都倾盆在红围巾上,冷风将围巾冻得僵硬无比。
日后迟子欲笑着说,“我还是迟了。”
作者简介:
苏宇轩,2004年生人,居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皑皑北国,自幼性格内向敏感,所幸一颗敏感的心是写作者的第一桶金,写作便成了我抒发情绪的方式。因为儿时就深感文字的力量,所以日后才付诸热爱,我希望能够听从内心的声音,写出真正有价值能呼唤醒昏沉者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