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易石秋

也许世界上最大的迷局就是自己，最难以预测的将来就是自己的人生走向。试想青春正好血气方刚之时谁不把自己的明天想得天花乱坠呢，即使最小最丑的麻雀也总是希望着能够有着跃上枝头变成凤凰的那一天，丑小鸭自然也是长怀着变成白天鹅的梦想，至于像陈涉那样的小小燕雀的鸿鹄梦则更是成为了惊天动地的历史传奇。特别是在流毒数千年的官本位思想的渐染之下，谁不希望自己的明天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呢，那些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人自不必说，即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如阿Q者，不也是在幻想着“我想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吗？那些胸怀济世之才安邦之志者更是对明天寄寓厚望，即使历尽艰辛也总是希望自己的青云之志有实现的那一天，因为在我们中国有为与有位从来就是紧紧地纠葛于一体的，政治上的成就往往就是人生价值最重要的体现形式之一。即使狂介傲岸如李白者，不也是在渴望着“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甚至直言不讳地宣称要“试借君王玉马鞭”吗？就是最后流放夜郎归来，还在岳阳楼上把酒临风，高呼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壮思依旧，痴心不改。即使游戏风尘如柳永，不也是一边高呼着“忍把浮名换着浅吟低唱”，一边四处招摇为“奉旨填词”？杜甫年轻的时候东望泰山之时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睥睨天下，浑身上下洋溢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盖世豪情，满脑子都装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济世宏愿。虽然志趣奇高，但凭借他经天纬地的才华和家族血脉里的“奉儒守官”思想的长期浸润，原想实现理想也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谁又能料想到最后竟然事与愿违，只能孤寂地站在岳阳楼上，感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凄凉落寞，目睹“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的帝国衰颓呢。

不仅李白、杜甫如此，细数历史与人生，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紧紧地扼住命运的咽喉，牢牢把控命运的进程呢，辛弃疾固然是“欲说还休”、“无人会，登临意”，陆游不也是喟然长叹“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吗？即使有一些人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凭着不折不挠的意志，经营天下之高才，真正地实现了少年的宏愿，蓦然回首也仍然会感慨此岸并非彼岸，现实与理想仍是相距遥遥。不然伟岸如毛泽东者，彪炳千古，功盖千秋，创下不世之基业，为何晚年尚有如此之多的悲悯与苍凉的慨叹呢。著名作家张洁早年毕业于著名高校，供职于中央部委，可以说面前铺就的是一条直抵高层的金光大道，但她四十岁之后潜心写作，最后成为了职业作家，写出了千万字计的文学作品。她曾万分感慨地说：“我到四十岁以后才知道自己最擅长的是写作。”不惑之年以后才真的不惑，谁又能说这其中的庆幸里又不包含着某种失落与苍凉呢！明天永远是人生中最期盼最敏感最复杂又最沉重的话题。

但是人生就是人生，任何人都无法彩排，大幕一旦拉开，就必须自始至终地现场直播下去。至于剧情如何演绎，自己虽然可以润色加工，很多时候却受到太多的制约，常常会让你不由自主地不断调整甚至改变原来的走向。因为目标固然可以预设，但人生从来就不是直线，甚至也不是单行线，有时候歧路重重，让你深感无从选择，有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念可能就会改变你的一生，甚至会像《飘逝的花头巾》中的男女主人公秦江与沈萍一样产生逆转，会像莫泊桑笔下的玛蒂尔德一样感叹命运的无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固然有之，“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者又何尝不是比比皆是呢？

也许青春渐行渐远之日，抑或人生将暮之时，你会突然回望，进而提出种种假设：如果当初不是这样，我现在又是如何呢；假如人生可以重来，我又将何往呢？但这样的假设于过去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今后甚至会产生某种消极影响，让你生活在后悔与虚无里。确实幻想也好，追怀也好，追悔也罢，沉浸于过去的丝丝缕缕只能徒增怅惘而已。倒不如好好地生活于当下，安下心来干一些自己希望干而且能够干的事情，或许别开生面，于人生增添一丝安慰。只要心有所在，心有所安，过往都会成为风景。像姜太公一样“八十西来钓渭滨”矢志不移终登彼岸者自不必说，沈从文年近半百转而从事服饰研究，安心静处之下，不也同样成就辉煌？而李白、杜甫、辛弃疾、陆游等虽最后的结果有违初衷，但他们终日沉浸在自己的理想里，安心记述自己所思所感，抒郁闷为文字，发理想为浩歌，沿途已经成为最美丽的风景，不仅成为中国文学的坐标，也照亮了中国历史的征程。从这个意义上看来，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就不仅是有感而发，也是他在灾连祸接之后仍光华灼灼成就非凡的原动力，乃是真正的智者箴言。“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正是凭着这种无比超脱的情怀，在一般人看来的绝境之下，苏轼偏偏撰写出了光照历史的辉煌篇章。

我辈凡夫俗子，自然无法望前述伟人名人之项背，但每一个生命的存在自然也有自己的特定轨迹。我虽出身草莽，身居底层，但祖上也还出过两个读书人，虽不能说儒家思想已经深入骨髓，也还是受过那么一点点“书中自有千钟粟”、“位卑未敢忘忧国”等思想的熏陶与浸染，也曾浓墨重彩地勾画过自己的人生。虽僻居乡野，戴盆望天，纯属井底之蛙，也总是喜欢鼓起眼睛眺望头顶那片湛湛青天，尽管不敢说要风起云飞，也总希望着能偶留指爪。特别是负笈岳麓山，漫步橘子洲，登临爱晚亭，徜徉千年书院之时，又何尝不在想着“君亲恩何以酬，生民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又何曾不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进而想激水中流呢？再加上大学毕业时正值拨乱反正之后，百废待兴之时，大学生还被当时的社会上视为“天之骄子”，颇有那么几分身价。特别是自己还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党员之一，属于那时很有些诱惑力的“第三梯队”成员，用今天的话来说属于潜力股，虽说不上踌躇满志，选择职业的空间还是比较大的。而那时社会上对人才的需求也正颇为急切，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呼声不绝于耳，几乎就可以与唯才是举相提并论了，可以说正当用武之时，广有用武之地。别说报到时随便拿着档案就可以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单位，即使到中学任教之后，也有好几次调到党政机关工作的机会，至少在学校内部也有很多次被列为所谓的后备力量，甚至自己也曾经跃跃欲试，差一点就另入他途了。也许那样真的就可以从更高的平台上看到更远的风景，事实上很多同学步入他途之后确实也是干得风生水起，有的成为政界精英，有的成为商界巨子，有的成为行业的思想导引者。但我最后还是在教育园地苦苦坚守着，默默战斗了30余年，并且直至今日仍与黑板为伴，三尺讲台述古今中外，一支秃笔写春夏秋冬。现在想来这既不是因为理想，也无关风格，甚至与人们津津乐道的性格决定命运没有半点关系，只是觉得呆下了，心安了，如此而已。

1985年7月，打点着简单的行囊，怀揣着当时绝对算得上沉甸甸的毕业证书、派遣单与人事档案，踏上了去岳阳市一中报到的行程。原本只是想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因为那时教师的社会地位确实不太敢恭维，而自己又面临不少的机会与诱惑，谁知这一脚踏进去就是一生。

首先是它的历史让我怦然心动。作为湖南省最早挂牌的8所省属重点中学之一，岳阳市一中的历史悠久而显赫，其前身的一部分岳州府中学堂诞生于上世纪初的1903年，比省城的著名中学湖南师大附中、长沙市一中、长郡中学、雅礼中学的历史还要早，是全省最早的现代中学堂之一。那时正值西学东渐混沌初开之际，现代中学堂少之又少，在我们湖南这样的内陆省份更是凤毛麟角，岳阳市一中是名副其实的得风气之先了。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值得我们格外自豪，因为在我们中国资历从来就是财富，就是炫耀的资本，就连卖草鞋的刘备都要时时吹嘘自己为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乃真正的汉室宗亲，以血统与资历博取同情与尊敬，何况我们学校是当时货真价实的湘北第一名校呢。更值得自豪的是学校前身的主体部分是1939年诞生于抗日的烽火硝烟中的国立第十一中学，规格奇高，阵营强大，成果丰硕，影响深远。最高峰时有21名洋博士在此任教，就连曾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广东省政府秘书长的国学大儒彭一湖先生都只是其中的国文教员，后来曾任西北大学教务长的首任校长杨宙康先生曾无比自豪地宣称，国立十一中是“中学的牌子，大学的班子”，而当时的国内教育界也流传着“北有南开中学，南有国立十一中”的盛誉。撇开其他的政治的或行业的追求不谈，能在有着如此深厚的人文底蕴的学校工作，对于一个中文教师来说绝对是一种不小的幸运。

岳阳市一中的自然环境更是得天独厚，它坐落于岳阳城北最高峰春华山之上，既蕴含着“寒凝大地发春华”的浓郁诗意，又寄寓着春华秋实的深沉内涵。孔夫子曾登东山而小鲁，站在春华山上同样可以俯瞰岳阳城，让你壮怀顿生。并且山是仁者所乐，而培养仁者乃是教育的终极使命之一，在这样的山上从事教育说不定一不小心自己也成为了仁者，可以说这里乃是安身立命与修身养性的理想的境界。

学校坐北朝南，校门前边是一个当时显得很大的花园。园里广植各类花木，中间是一株高大并且枝繁叶茂的雪松，在城市绿化意识尚不突出的当时，绝对是整个区域之中的一道风景与一大点缀。而只要稍稍有一些古代文化知识的人，对着这样的特定环境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孔老夫子的名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因而警示励志之意溢于树表。门前有6级台阶，象征着从初中到大学的六个阶段（学校当时是完全中学），走在上面俨然生出一种攀登之意。校门为中式牌楼结构，顶上是琉璃瓦斗拱飞檐，既与岳阳楼古楼文化区的古朴典雅紧密交融为一体，又呈现凌空欲飞之势，充分体现了学校人才培养的目标理想，富有深刻的象征意味与广阔的想象空间。中间有两根巨大的汉白玉立柱，既体现了中式建筑的大气雍容，又象征着办学园地的冰清玉洁。而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长悬于立柱之上并且随着不同节日与节点随时更新内容的对联，其联其字都是出自学校老师之手，用今天的话来说属于原创作品，充分展示出一方文化阵地的深厚人文素养。大柱前边是两只石狮子，形态逼真，威风凛凛，极具东方文化神韵与园林风味，特别吸引人们的眼球。正面两侧各有两间大耳房拱卫，其水泥制作的镂空雕花窗格别具一格，既方便做传达室之用，又很有观赏价值。整个建筑全用钢筋水泥砖块构成，既达成了现代建筑工艺与古代建筑风格的和谐统一，又颇具中西合璧的文化魅力。

正南偏西一点就是大名鼎鼎的岳阳楼。它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巨大穿透力绝不仅仅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那么简单，也不仅是因为它的拱而复翘的古代将军头盔式结构在我们建筑史上独一无二，是三大名楼中唯一保持原貌的，堪称古代建筑的标本，甚至也不仅仅是因为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张九龄等大师云集，文气盈天，而是因为它是先忧后乐精神的发祥地，是中国士大夫精神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精神的坐标，是我们民族永远的精神图腾。每天端坐或静立在岳阳楼对面，与千古名楼对话，诵读思想与时光经典，那是何其的惬意。

学校正南偏东是鲁肃坟公园。尽管年久失修，衰草披离，已无往日盛况，甚至到处充斥着附近居民的杂物，了无公园气象，但单凭那巨大石牌坊两侧石门上的那一副著名的对联就足以让你长久仰视。“扶帝烛曹奸，所见在荀彧上；侍吴亲帝室，此心与武侯同”，短短22个字就对鲁肃一生最主要的功名业绩进行了高度的囊括，真是目光如炬，言简意赅。在两大著名谋士的合力衬托之下，鲁肃这位文人里的武将，武将里的文人，形象鲜明至极，仿佛正目光如炬地穿透历史的尘烟在向我们走来，告诉我们真正的智者在大是大非面前该如何决断。

学校正西面是曾经的我国第一大淡水湖——洞庭湖。尽管由于种种原因，它如今的面积已经退居第二，但它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吞吐吴楚、浮荡乾坤的气势经过李白、杜甫、孟浩然、范仲淹等人天才的描绘，已经永远地烙进了历史，也走进了人们的心灵深处。古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伫立春华山上向洞庭湖极目远眺，天地顿然为之一阔，宛如湘、资、沅、澧奔腾翻滚而来，席卷历史的涛声飞逝而去。此时八面湖山奔来眼底，万家忧乐涌上心头，一种历史的使命感油然而生。面对如此湖山，即使不会作诗，你也会心潮涌动，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诗人。

学校正北面是小乔墓旧址。小乔这位国色天香的乱世红颜永远地留给世人的并非她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而是她与英雄夫婿的一段旷世情缘。尽管周瑜英年早逝之后，小乔就彻底地淡出了历史的视野，最终命运成迷，令人感慨系之。但是她是幸运的，通过《三国演义》的传播，她成为了美女与英雄珠联璧合的一段美丽传奇，成为影视作品恒久的题材。而通过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描写勾勒，更是让他成为青春派的偶像，永远地走进了中国文学史，走进了古往今来亿万人的心灵。她的故事告诉你，无论多么美丽的花都会凋谢，一段英雄际遇则可能让你成为永远的传奇。如今小乔墓已经迁至岳阳楼景点之内，成为楼区景观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故事里的文化内涵已经永远地弥散于学校的历史深处。

学校的内部设施在当时也堪称一流。主体建筑基本上都是崭新的四层以上砖混结构的楼房，宽敞明亮，气派十足，在平房为主体的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小城市里显得不同凡响，与其他同类学校相较更是特别具有优越感。室内的课桌椅都是杉木做成，新油了漆的，光可鉴人，并且一律的单人单桌，让在中小学时代划惯了“楚河汉界”的我们这些过来人深感艳羡。清一色的金属玻璃黑板，墙边还有与之相配套的幻灯器材，这这样优越的板书条件即使在当时的一般大学也不多见。还有当时堪称设施完备功能齐全的实验室与实验器材，可以开齐教材要求的所有实验，也让整个中学时代从无实验经历我感到很是新奇而又振奋。还有比较先进的电教设备，在当时一般学校还不知道电教为何物的时候，我们就有了成批量的幻灯机、录音机、放映机、电脑等现代教育教学辅助手段，为教师的健康成长提供了助推器。特别是学校的体艺场馆比较先进，先是有较好的运动场与篮球场，不久之后就新修了当时湖南省中小学最为先进的多功能体育馆，稍后又新建了可以承接全国中学生田径比赛的高标准田径场，为学校成为全国体育传统项目运动学校打下了坚实的物资基础。然后是逸夫图书馆，综合科技楼，学生公寓，几乎每一步跨越都紧承时代脉搏，都让我从心底涌起一种自豪与挚爱。

山光与水色，历史与文化，英雄与美眷，场馆与设施，汇成一曲动人心魄的综合交响乐章，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了教育环境的优越所编织而成的梦想里，成为安处此间的物质动力。

当然真正让人心安的是情感的归依，只有心中有了归属感，才有可能在宁静之中图谋远致。但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是，走进岳阳市一中就如同走进了孙悟空的定身法圈，想再出去就有些困难了。

尽管填写高考志愿时在岳阳呆过3天，并且大学四年来来往往都要从这里经过，但因种种原因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对当时仅是弹丸之地的这个小小城关镇并不熟悉。更有意思的是，尽管也曾到过岳阳楼，还联系曾经学习过的古诗文在这里发过古之幽思，但我并不知道我将要安身立命的所在就与它隔街相望，甚至不足100米的距离。下火车后把行李往寄存处一寄，就揣着省里直接分配的派遣证，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与同学一行四人去学校探过究竟。因为前述当时大学生及自身的那么一点心理优势，心里想着如果感觉不好就另觅他途，所以尽管是刚出茅庐的几个愣头青，倒也没有半点忐忑。边走边问，一路谈笑风生，不久就到了学校。

因为下火车已经十点多了，又一路走了个把多钟头，到学校时已经接近正午。当时是7月初报到分配，正值高考前夕，办公室正在紧张筹备高考宣传工作，但一听说我们是来报到的，立即停下手头工作，带着我们去见学校最高领导刘建中校长。刘校长是老一辈教育家，全国先进工作者，曾亲手创办过几个中学，包括当时大名鼎鼎的岳阳县一中，我们同届的湖南省理科状元饶强就是出自他的门下。此时是刘校长已经57岁，也是他第三次回岳阳市一中任职，并且是党政主职一肩挑，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能荣膺如此重任，足见他的影响力与岳阳市委、市政府对他的高度重视与信任。对刘校长我们平时心仪已久，但是无缘得识，现在他在备战高考的最后攻坚阶段能拨冗亲自跟我们见面，足见对我们的重视与礼遇，我们自是十分高兴与激动。而接下来的两件事则更是让我们铭心刻骨，几乎就是在不经意间就将我们试试着看一看的想法推向了长远。

一是因为我们是省里直接分配的，学校不知道具体情况，闲谈中刘校长知道了我们都来自岳阳县农村，家里生活条件较差，学习生活比较清苦。同时作为过来人，刘校长知道大学毕业的时候同学们之间的相互交流活动应该比较多，估计我们经济上存在一定压力，立即指示办公室给财务打招呼，给我们提前支取一个月工资。要知道我们的人事档案是要交市教育局保存的，也就是说只有到教育局报到备案后我们才是正式在编在岗教师，才有领取工资的资格。即使完成了这些步骤，一般单位发工资都在月中，我们学校到今天都是如此。现在提前支取工资乃是双向破例，更何况像我们一样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参观考察一下，如果心中不太满意就另谋高就者也不乏其人呢。刘校长对教师的高度重视与责任担当精神于此可见一斑，让我们从心底特别的感动。几年前当代有名的教育管理者现任北京十一中学校长李希贵有一句著名教育管理名言，就是当学校把老师放在第一位的时候，老师才可能将学校看成第一，将学生看成第一。这话切中肯綮，特别符合知识分子的共同心理，所以流传很快很广，其实早在30多年前我们的刘校长就是它的坚实的践行者了。

二是刘校长看到我们两手空空，就问我们行李在哪里，得知还在火车站，立即指示办公室派出当时学校唯一的一部双排座去拉。要知道在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中期，双排座还是高档车，一般中学是没有的，如此礼遇，就是我们心里有些小九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并且考虑到已经中午，我们还没有吃饭，又指示办公室联系食堂弄了几个菜招待我们。当了解到学校用房紧张，要到暑假后再根据整体情况做调整，才能安排固定住处之后，又指示先将我们的行李集中安放在办公室，然后就近安排一个洁净一点的招待所让我们先住上一晚再回家去休暑假，并安慰说下期开学报到时就有自己的独立住所了，让我们一定放心。同时考虑到我们是从学生到教师的身份大转移，可能一时还难适应，特别是一中的生源非常优越，担心准备不足适应过程会拉长，影响到我们将来的教学自信心。就又指示教务处将我们下学期的教学任务安排好，借给我们一些教学参考资料，让我们暑假先准备准备，增强适应性。这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既顾及了每一个细节，又一气呵成，既体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又展示了教育家的缜密，让我们既衷心佩服又感到温馨，在把行李留下的同时，把原本有些躁动的心也暂时留下了。

假期报到回去时对工作进行了初步安排，初步拟定让我教高一年级一个班语文兼任班主任。我深知自己尽管读了四年中文，但基础并不厚实，特别是普通话与钢笔字、粉笔字等语文教师的基本功与一个省属重点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师相比还颇有距离，因此在假期也颇作了一些准备，对照教学参考书对高一年级的课本很用心地过了一遍。但新学期当我兴致勃勃地报到时，工作有所改动，让我先教初一年级一个班的语文兼班主任。也许是觉得假期的准备工作白费了，也许更主要的是虚荣心理在作怪，觉得师大是培养高中教师的，心里很有些不乐意。刘校长火眼金睛，马上感觉到了，说我们班教师阵容强大，原本是做英语实验班的，初定的是很有教学经验的老班主任，但考虑到学生的年龄特征，还是让年轻人当班主任更适合，看过我的学习档案，觉得我很合适，这也是对我的信任、关心与重用。并且我们学校是高初中规模完全一致的完全中学，从初中到高中打上一个通关对将来的教学融合很重要，这几乎也是中学教师成长的最重要的途径之一。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长期教初中也尽可以成为名师，在全国广有影响的语文教师于漪、冯梦龙、魏书生等都是初中语文教师，甚至还没有听到哪一个高中语文教师现在比他们的名气更大。一席话入情入理，尽管心里还是有些不太乐意，但我还是积极接受了安排。现在想来这是刘校长与学校的特别科学的决策之一，从教学衔接来说，增强了教师对整个中学阶段的学科特点与内容的总体认识，便于大连贯与大融合。从教学心理来说，本科生教初中有较大的心里优势，有利于增强教学自信心，实际上我们很多的一批老师就是在这种科学安排下从容应对，很快崭露头角的。

而接下来的两件事再次让我感受到了学校领导对年轻教师的高度关心与期许，也深刻地体会到了关心与期许对一个人所产生的强大内驱力，把我感情的天平再次推向了一中与学校教育工作。

首先是制订工作计划。众所周知，凡事预则立，干任何工作都必须有计划，谋定而后动。只是这计划从来就有不同的订法，有的真正是为了进行科学的规划安排，有的则纯粹是走走过场，订者完成任务，收者束之高阁，一致的目的就是应付上面的检查。作为新教师与新班主任，我当然是不敢含糊，扎扎实实地写了一大堆，不知是因为刚走上新的岗位，转换新的角色，心中真的喷涌着激情，还是心里想着第一次交差肯定得认真点，留下个好印象，不然万一翻阅到了就不好了。不过凭着以往老师交代订学习计划的经验来看，一般交上去了就基本完事了，很少有再提起的情况，现在学校二三百号教职员工，更不可能一一细看了。可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一周后学校召开教工例会时，竟对计划的制订情况进行了集中点评，我因为写作认真并写出了一些点子受到了刘校长的表扬，并建议将几份订得好的计划交由组内传阅。望着老师们因为不认识而齐刷刷地搜寻过来的目光，我在台下既是激动，又是惶恐，甚至还有丝丝羞涩与不安。因为我的写作态度着实很认真，写作能力也算马马虎虎，可当时那书写还真的是连自己都不敢恭维，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曾调侃我会写甲骨文，参加工作时也就比甲骨文好一点，这几乎成了我秘而不宣的硬伤。有时我甚至想，如果字迹漂亮点，高考还加个二三十分肯定没有问题，那样就可以上北大了。不过想归想，习字是讲究童子功的，上大学时也习过帖，不过因为已经没有那份耐心，即使对照着写，帖是帖，字还是自己那字，一段时间下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所以每次用文字表述时，我对书写总是心怀惴惴，自古以来就有字是门头书是屋的说法，生怕因字的缘故对内容另眼相看。想不到老校长竟然字字句句认真地看过了，还发现了一些可取的东西，并进行了客观的评价，这真的让我有些意外和感动，也许从每一个人的身上寻找闪光点就是老一辈教育工作者的大情怀吧。这也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在从那时到如今的30多年里，我一直争取做到不落下每一个学生，努力发现他们的闪光点，一路下来也收获了不少的意外与感动。同时刘校长那让老师们传阅的做法也促进了我彻底改观书写的决心，为了对得起领导与老师们的眼球，我开始痛下决心认真地练习起书写来。尽管错过了练字的最佳时机，有点少年易学老难成的味道，但我在虚心请教之后，基本上找到了症结与突破口，就是先弥补笔力的不足。于是开始用毛笔悬腕书写来训练腕力，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常引得关系密切的青年同伴们的发笑，常常调侃说，“字不行，样子还真出来了”。尽管至今毛笔字也没有练成，还是典型的钢笔体，但整整坚持两年之后，钢笔字终于有了较大改观，至少称得上“力透纸背”，勉勉强强“对得住观众”了。

接下来是上汇报课。这是学校一直坚持到今天的传统项目，内容可以根据备课组制定的教学进度在单元中自己选定，我自觉在文言文方面还有点底气，就选定了文言文单元中的一篇节选自《韩非子﹒说难》中的小寓言《智子疑邻》。本来这是一篇连标点一起都不足50个字的短文，字词方面没有太大的认知难度，只是寓意方面有多重启示，甚至我们今天从寓言中看到的主体寓意与韩非子本来的设想都不太一致。就今天来看，这篇课文只要把“雨”、“智”两个特殊用法的字理清楚，学生在课文翻译与字面理解方面就没有什么难度了。可以让学生自行翻译，教师及时发现与订正学生在处理句子顺序与表达方式方面的问题，引导他们选择最简洁、通达、雅致的表达方式，以提高他们的翻译能力。剩下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让学生思考、讨论、甄别寓言的寓意上，如果这样安排就既突出了重点，又活跃了气氛，整个课堂就会扎实而鲜活。但那时我根本不懂得教学，尽管有过实习经历，也不过是上过两三节课，面对学生都放不开，面对这么多的领导与老师就更加不知所措了。为了让自己课堂有话说，也为了显得自己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东西的，就连篇累牍地大势介绍韩非子其人其事与学术观点，尽可能联系自己所学来讲述字词用法与句子翻译，以伪渊博为自己壮胆，而对真正的思想与思维启迪一笔带过，把课堂变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这是典型的眼中无学生，行家们肯定显而易见，在备课组的老师诚恳提出批评指导意见之后，我也马上意识到了不足，心想一定要挨批评了，心中甚是忐忑。几天后学校对整个青年老师汇报课的综合述评简报就出来了，简报在委婉地提出希望的同时，对我们的教学进行了充分肯定，其中对我的勉励30多年后我还记忆犹新：“态度认真，声音洪亮，功底扎实，表现出了良好的教学素养。”期望与鞭策之情溢于言表，在感动之余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将简报上的表扬内化成为我实实在在的教学优点。那年暑假我甚至没有回家几天，一个人在筒子楼里苦背唐诗宋词，几乎把唐圭璋教授的编写的一本《唐宋词简释》上面的选词都背了下来。这种死记硬背在当时似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确实是一种文化积淀，对我后来的教学与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我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诗词对联的创作，以前也没有过这样的创作经验，但后来经常附庸风雅，竟然出了一本这样的小册子，几乎就是在这种积累之上无师自通的。并且迄今为止我仍保持了自己的声音优势，前不久对着200多人做一个小讲座，主持人问我要不要带上“小蜜蜂”，我自信地说，要什么“小蜜蜂”，我就是一只“大黄蜂”，结果没有用任何扩音设备，照样声盈屋宇。

当然真正留住我，让我安下心来的是教育的美丽。人们常说，地球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还要广阔的是人的心灵，而我们从事的就正是塑造灵魂的工作，雕琢好一颗心灵，就赢得了一片广阔的天空，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它更值得自豪与留恋的了。

教师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跟学生融为一体，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为他们传播知识，更为他们的明天提供参考。如果适逢其会，能够及时拨正他们的人生航程，那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因此平时只要有空闲，我总要站到临近走廊的窗前静静地看看学生上课的情形。从他们千差万别、变幻多端的神态里，读出课堂以外的丰富内涵，这几乎成了我当教师特别是班主任的一大习惯，或者说一大乐趣。

这天，我又一次悄悄地站到了窗前，突然，我发现彭如意同学根本没有听老师的讲课，而是伏在桌上忘情地画着什么。她是那样的心无旁骛，使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同平时那做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样子联系到一起。是什么使她变得如此专注呢？我愕然甚至有些震惊了。课间，等同学们都做操去了，我走到她的座位上，拿起她放在桌上的练习本一看，顿时被那一组近乎连环画的人物构图深深地吸引了，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爱好与特长。她为什么不扬长避短，走专业化的发展之路呢？如能报考小专业，她原本中不溜秋的成绩将会显示出优势，也许她的人生之路将会从此改写呢！这样想着，我不仅对她没有一点上甲课做乙事的遗憾，倒平添起几分高兴来。放学时，我追不及待地将她叫到办公室，赞扬说：“如意，你的画画得挺不错呢！”起初如意以为东窗事发，我故意挖苦她，显得有些局促，后来看我说得诚恳，也就放下戒心。她说她在初中时跟美术教师柳老师学过画，不过自己觉得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再加上每天强制自己去画呀画的，没什么意思，就没画了，今天，完全是因为数学课太难，听不懂，无所事事，画着混时间的，我因势利导，劝她说：“你既‘混’得如此高雅，何不继续‘混’下去，做美术专业生呢？”见她未置可否，我再补上一句：“那样，你头痛的数学就只作参考成绩了。”她若有所动，但仍不做声，我知道，仍是畏难思想作怪下不了决心。想想也确实有些道理，到了高二再去学专业，比其他的同学起步自是晚了许多。要想扩大战果，只有与她的家长取得联系，共同协作，玉成此事。

晚上，我来到她家。她父母倒是与我一拍即合，并告诉我说，其实如意的伯伯也本地小有名气的一位画师，多次动员如意学画，她就是不学。我综合了一下情况，觉得如意同学因为成绩不太好受压抑较久，很难迸发出激情来，要想让她痛下决心，就必须让她看到希望。于是我征求她的意见，让她再画上两幅写意画，我叫来带美术专业生颇有经验的两位老师看看，如果没有突破的希望就此作罢，如果有希望就要她发愤努力，她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又叫来了两位美术教师，如意的伯伯闻讯也来了。大家认真地分析了如意的画，觉得有一定的基础，如勤加练习，教师精心指点，能在较短的时间里取得突破性进展，专业过关没问题。这下如意有些动心了，表示原意试试，我看时机成熟，当即表态：“根据你3个多学期的成绩和我对你的学习天赋的了解，如果你考小专业，文化成绩不仅没问题，而且有一定的优势。”这回如意同学二话没说，坚决地点了点头。

触手可及的目标点燃了如意同学的希望之火、智慧之灯，从此，她不仅跟专业老师勤奋练习，还走长沙、下广州，跟名师学画，画技大进,一年多以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西安美术学院，为自己的明天铺设了一条闪光的大道。也许，昨天课堂上的无聊画手将会成为明天卓有成效画家，而我就可能是这一奇迹的导引者。

在我30多年的教育生涯里这样鲜活的事例举不胜举，正是如此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增添了我的欢乐，拉长了我生命的长度，让我切切实实地享受了工作的意义与人生的美好。当然教育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一堂课无论经过多少打磨都不可能完美，一个人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去塑造都不可能是最佳与唯一，这就促成了我们对工作对教育对生命的再思考，这种思考也是我们剔除生命中的浮躁回归宁静的重要因素之一，它远远超越了功利的境界。这些年我能静下心来对教育对生命中的一些过往进行着认真的反思，将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景记录下来，正是功利远去之后的一种内心沉淀，尽管再过几辈子也无法企及苏东坡那样的境界，但我坚信此心安处肯定有一片更为明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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