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宫承亨,笔名心一。山东邹平人,1941年生,大专文化,高级政工师,曾在原济南军区某部当过兵,后转业。现已退休安度晚年。平时爱好业余习作,酷爱诗歌散文,偶有作品见于报端或网络。
宫承亨参赛作品展示(散文类)
编号:104
我的“8·11”和老营房
作者:宫承亨
上个世纪的1961年8月11日,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光辉并值得终生庆幸和纪念的日子。
那天烈日当头,骄阳似火,一辆东去军用门罐列车,风驰电掣般飞奔在胶济铁路线上。载着的是一车希望,一车热情,一车应征入伍正在奔赴疆场的解放军新兵。
“军营是个什么样子?我将面临着怎样考验?”这伙刚刚踏上社会的年轻人虽然都沉默不语,但却人人在憧憬,在思索,在心急如焚地盼望着快快到达目的地,其内心世界恐怕比外边的天气还要热。刚满二十岁的我,就是其中一员。
当列车驶过尧沟车站时,我所在班的班长赵元利指着右侧的窗口说,“你们快来看,那就是我们的营房。”赵班长一句话打破了车厢内沉静,顿时群情激昂,立即活跃起来。然而最可恨的是那门罐车窗太小太小,竟容不下三个并排着的脑袋,所以,大家都在你拥我挤抢破头地争着向外看。
透过窗口一眼望去,隐隐约约见那远远的山脊上,像锯齿一样连绵不断的排列着若干高矮不一的建筑物,看上去俨然就是一张剪影照。
“呜-——”,憋了一路的气笛一声长鸣划破长空,军列终于缓缓驶进了终点站——昌乐。
0 1
到达营房的那天下午,先是全体新兵集合进行了班、排建制编排,接着连首长强调注意事项并提出了若干要求,其中为活跃文化生活,希望大家踊跃写稿共同办好黑板报,接着就是原地休息。然而我就趁这个空儿,便一口气写了这首所谓的散文诗。说它“所谓”,是说这是我离开课堂上的作文薄而写就的第一篇应用文稿,尽管既蹩脚又清涩,但第二天还是出现在了新兵连的首期黑板报上:新战士进营房!

坐在火车上,好像飞一样。群山丛林排排倒后方, 车轮滚滚在歌唱。新战士的一颗心哟,巴不得一步踏进营房。
远远见到了营房,就像见到了亲爹亲娘。亲爹娘正在向陌生的儿子招手,儿子头一回感受到爹娘的慈祥。
锣鼓震天响,彩旗迎风杨,军营真个大家庭哟,热血在新战士胸中激荡。
一颗滚烫的心哟,难道真的要跳出胸膛?
老战士接过了俺的背包,首长拍着俺肩膀问家常:是哪?多大?上了几年学堂?简直就和老战友重逢一个样!
新战士坐立不安,一口气跑到了炮场。
这就是大炮哟,好家伙,真漂亮!为了你,我苦捣了多少心肠!看见你,又增加了多少力量!咱们拜个八字兄弟吧,从今后只要有你,有我,那入侵的豺狼就休想,休想在我们的面前逃亡!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一日写于新兵连四班)
我有一个收藏业余习作的本本叫《革命生涯》,四十六后我在整理过去的习作时,对当初的“8·11”又作了如下补记: 到营房的那天已近中午,刚放下背包就见南边大操场上的大炮伸着长长的脖子,扬着高昂的头,整齐地排成“一”字横队。哦,好一派雄伟壮观景像!这时,大家正在忙着洗脸,准备去食堂吃午饭,但我却没有,而是抽了这个空儿一口气跑到了大操场去看大炮。
当时,在炮场站岗的是一位老兵,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大炮跟前,他就主动地和我的打腔,“没见过大炮吧,新兵?”
“是呀,这家伙好大啊!”我说。
“你敢打炮?”
“当然!”我满口应承,并问,“这叫什么大炮?”
老兵显得有点自信,且慢言慢语声音很高,“这叫八五公厘加农炮,可以直接瞄准,是专打敌人坦克的。”看来他是在给新兵旦子上课了,可能怕我听不懂吧,紧接着又解释说,“加是加法的‘加’,农是农民的‘农’。”

“噢,八五…加农…”我在一边琢磨,一边又问,“八五’是啥意思?为什么叫‘加农’呢?”
当老兵先向我讲清了“八五”后,但为什么叫“加农”就说不上来了。我在焦急地等他回答,而他却憋了一个大红脸,看他那实在难为情的样子,我也蓦地感到不好意思了。也就在这时,新兵集合站队的哨音吹响了,我便拔腿飞奔而归。结果,仅两步之差,我迟到了。就这样,我第一次走进营房,就先赚了一个“不守纪律”的批评。
在行进饭堂的队列里,我脑海里仍在不停地翻滚着, 这家伙为什么叫“加农”呢?也许是老兵把“农”字说错了吧,是不是应该叫加“怒”炮?
等到第二天,我就很快弄清楚了为什么叫“加农”,原来这是个外语翻译词汇,意思是火炮的身管很长很长。
就这样,从到达营房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喜欢上了我们国家自己制造的八五公厘加农炮。可能是因为“有缘千里来相会”缘故吧,后来新兵连结束新兵分配下连,我竟如愿以偿,被分到了三连炮一班,并且还当上了一炮手。再后来突击训练一个月实弹射击考核,我又取得了“首发命中”好成绩。
(补记于2007年8月27日)
0 2
说实话,每个人的青春都是极为宝贵的,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是我人生的黄金时段。那时我们的口号是“将青春献给祖国”,我觉得能在军营中度过美好青春是无比幸福的享受,当一名人民炮兵的光荣感,充实着我的整个韶华岁月。
军营就是部队,部队必有营房,军营是部队的载体和依托。当年我所经历的无数次的在外野营训练,或箭在弦上的一级战备,还是那崂山的国防施工、潍北的军农生产等,或我个人单独外出执行任务,营房总是我的惦记和期归,而每一次回归营房,都尝足了那种浓浓的回到家的味道。
然而,时光总是那么不饶人。戎马倥偬才几度,转瞬间就戛然而止。1978年10月的我,转业了。不过,相较其他同时转业的战友,我是个得天独厚的幸运儿--竟被就地转在了离老营房不远的潍坊城区工作。对此,我骄傲!
但是,也面临着将要离开这个火红的战斗集体,内心世界却在隐隐作痛,楚楚地五味杂陈!
离队时,为了避免战友分手时那种依依惜别的疼痛场面出现,我刻意选择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早晨。其实, 临行前那夜我顶点儿觉也没睡,在我那间“军·政·8”的宿舍里辗转反侧。我想,当年的入伍是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走进军营的,今天要正式离开,也应穿着那身平时吝啬而很少穿的军装走。这在当时,也是允许的。

天蒙蒙亮,送我直达的嚘斯-51车来了,司机同志帮我装上行李后让我坐副驾驶位,但我说“不!”,而是坐在了车的上边。
车轮徐徐转动,这时老营房寂静得鸦雀无声,且见不到一个人影。我起身肃立,郑重地整了整军容风纪,便缓缓地抬起右臂,在注目着老营房并向她致敬着一个无比庄重而又时间很长的军礼。无疑,这是我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军礼。此时此刻的我,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了当年也即最初的那个“8·11”场面,还想起了那首所谓的散文诗。直到汽车驶出了老营房,我的右臂才慢慢放下。
再见吧,战友们!再见吧,我的老营房!当依稀听到清脆嘹亮的起床号声又响起时,我已经奔向在下一个战斗集体的路上了。
0 3
据过去的老首长们讲,老营房始建于上世纪的1954年,是我所在过的部队从朝鲜战场停战凯旋归来后,一边休整改换新装备,一边参与筑巢建设自己的营区,他们硬是把一个光秃秃的山丘削平,从而建成了一个功能基本上齐全的新式军营。
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多少年来老营房就像一块大磁铁,在吸引着无数有志青年竞折腰,他们刻苦训练枕戈待旦多少年如一日保卫着伟大祖国,也一批接一批地走向了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新岗位。可以说,从这片热土上走出来的退伍军人,已经分布在了全国各地的各行各业各条战线。
一句话,老营房承前啟后,卫国育人,历经苍桑,居功至伟啊!
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的“8·11”似我的生日,但又胜过了我的生日。每年的生日可以不过,甚至忽料,但“8·11”却从未忘记过,而且还早早地就期盼着,并谋划着怎么过。这是因为我从这一天起,就逐渐开始了脱胎换骨,由一个虽出身贫寒但却不知大道理的农家子弟,一步一步最后实现了华丽转身,从此便开启了新的人生篇章,并且还赋予了我一生中每时每刻也不能懈怠的光荣使命!
我的老营房啊!您是我打起背包就出发的始发之地,更是支柱我人生在世的精神家园,对我来说您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我的故乡! 故乡虽养育了我身躯,我应当感恩不尽,但每一次回去而带回的只不过是那些小时候的苦甜记忆;而在您的怀抱中摸爬滚打,却教会了我怎样做事做人,并涂定了我的人生底色,充足了我的生活底气。不是吗?每瞻仰一次你的容貌,就像又回到那激情燃烧的火红年代,尤其想起那“向前,向前,向前”的行进底韵,就会自我感觉又年轻了许多。这也难怪,不少陌生人在初次与我交谈时,不出三句话就问,“你当过兵?”
我的老营房啊,您承载着我太多的美好记忆和对我的殷切期望,叫我怎的不思念?不眷恋?不成为打卡圣地?这些年每隔三差五,我都约定在“8·11”回到您身边看看,而每次去,那种温馨亲切如当年“8·11”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然而,思恋老营房的又何只我一人?同时我也明白,我这样隔三差五不仅仅是应该的,而且更是天经地义和义不容辞。

据我所知,当年的医助马天武,每隔几年就在春节时来给老营房拜年,这是遇到一位与老营房邻村的老太太告诉我的。老家的董廷臣等几位老战友,十几年前就曾专门组团并驱车赶来瞻仰过。还有呢,当年曾是我的营长后调到友邻部队任团长的吴树茂虽然早已去世,但其老伴和儿子直到前几年我去时,仍然依守在老营房,只不过因老宿舍区拆除,部队又给她安排了另一住处。住潍坊干休所的老团长叶爱东我经常去看望他,但去年不幸辞世,据他子女们讲,他生前立遗嘱并没有选择进宽弘豪华的市墓地陵园,而是长睡在了距老营房不远且能举目可望的地域公墓。
细思这些,我的“隔三差五”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更何况还是近水楼台。我还想,随着自己的年龄增长腿脚肯定会不灵,趁着现在还能行动,应该“隔二差三”或者每年一次。
0 4
在这儿,我想重点说说我曾破天荒地亲历了一件很戳人心的事。对此事我曾纠结本不想说,但又觉得不得不说,即是犯啰嗦也要说完。
谁都知道,部队营区并不是一个你想进就能进得去的地方,再加上我当年所在的炮兵405团早已撤编,所以我每次去都只好绕到上着锁的南大门,透过铁栅栏解解馋,但视野却很有限。2017年的“8·11”,我下定决心要亲自进去仔细地看一看,于是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用小纸条写上我姓名、电话号码和申进理由等,请哨兵下岗时交给首长。果不然,隔日部队就电话告诉我,可以带上身份证和退休证进去看看。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赶到时,竟愕然了。
事情原委是这样。只见门外停着一辆小汽车,还有一位老妇人和一个男青年,他们也和以前的我一样,正在手把着铁栏杆眼巴巴地向里张望。老妇人好像已看懂了我的来意,于是就问我是哪年的兵,家在哪里等。“你呢?”我也问她。这一问让我大惊失色!“孩子他爸叫刘学国,”她指着男青年说,“也在这儿当过兵,曾是一连的连长,不过他已不在了,”说到这她有点哽咽,“临终前还┅”我一听这话,懵得一时间不知所措。“请你不要说了,”我一边打断她话,一边自责“对不起,我不该问。”紧接着又故意差开话题,问她们从哪来。

原来他们老家是乳山,今天特地起了个五更赶来看看。也正在这时,从营房深处匆匆走来两位上尉军官,不用问,这显然是按预约时间来迎接我的,但当我向他们详细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后,二位便二话没说,就完全同意我们一块儿走进营房。
在二位首长的引领陪同下,我们按逆时针方向绕行。我看到,这历经风雨的老营房大为改观,卫生队、警卫排、自来水塔等建筑已荡然无存了,代之的是一片接一片的花坛或绿地,唯有那二层办公楼和六栋炮连房仍屹立于原地,但其外壁和房顶都作了防护美化处理。整个老营房显得格外优雅、恬静和温馨,看上去更加令人可亲可敬可爱了。二位首长说,今天你们看到的这些老式建筑仅是现营盘的一角,是那些一波接一波“流水的兵”特意保留并维护下来的,前几年在北边又新建起了一片现代化营区。

看到这些,这时的我触景生情见物思人,多种情愫在脑海中叠加翻滚,乱得简直就像一锅沸腾着的八宝粥。其中最放不下的是大门口那幕,并还影影绰绰浮现出了已逝战友刘学国当年他那血气方刚的帅模样。尤其刚才其妻“临终前还┅” 那半句话,使我立时陷入到了五里雾中:“还┅”,“还”什么呢?
当绕到营房西侧当年一连驻的那栋房时,老妇人和她儿子的脚步骤然停止不前了。见她们那动情的眼光,在直勾勾地凝视着这栋也算是古老的建筑,而且一言不发,但却没有哭泣。当时的气氛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似乎空间凝固,时间停摆,我和那两位首长注视着她们,同样也没说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