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莞横风寥寂
第一次刚刚从学校毕业就出门打工,坐的是那种绿皮火车,经过了几十个小时的颠簸,一路来到广东,印象特别深刻。当时那个火车上面是人挤人,有的人是爬窗子进去的。人多到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个放行李架上面,行李放的满满的,连拿个东西出来都不方便。座位底下也有人在那里躺着睡觉,总之就是人非常的多,感觉到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一节车厢本来装100多人,估计都差不多有200人。

当时我和同学阿勇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出门,又没有买到座票,就一直站着,站了几十个小时,阿勇的脚都站肿了,我就稍微好一点,有时候走动一下,有时候左脚累了就换右脚站一下,右脚累了换左脚,还好我的脚没有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应该说是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广州火车站,当时又没有人接我们。那才叫一个难了,广州火车站很大,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后来问了好多人才在广州市汽车站找到了出东莞横沥镇的大巴车。主要是那个时候又没有电话,太难了!两个小时后,到了东莞横沥镇汽车站,转了两趟车,终于找到了阿勇的姑姑。我们悬着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在姑姑介绍下,我俩成为了横沥镇田坑村鑫达玩具厂的一员。
鑫达是大厂,7幢厂房,6栋宿舍楼,整齐排列,显得极具气势。那时,正是鑫达的辉煌时期,员工超过一万人,绝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孩。到下班时间,工人们从车间涌出来,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场面极为壮观。工人们像流水一样,涌出厂门,新城工业区外马路,立马变得拥堵。只要到下班时间,马路上必定被汽车堵成长龙。尤其货柜车体格巨大,转弯倒车,费时费力,更易造成堵车。而这,也恰恰从一个侧面,证明当年东莞制造业的辉煌灿烂。
鑫达主打礼品制造,以合金及注塑模型玩具产品为主,一款产品从原料,到成型,往往要经过压铸、打磨、电镀、喷油、移印、装配、包装等诸多工序。除了机器压铸外,大部分工序,劳动强度并不大,但玩具厂,时间长,打磨、电镀、喷油等车间,污染大,容易造成职业病。只是,那时我与绝大部分工友一样,对此所知甚少。
我被分在装配车间,工作虽单调乏味,但同事友善客气,我初到东莞,一切都很新奇,浑身充满力量,苦与累倒放在一边了。装配车间不像压铸和打磨,年轻女工是车间主力军,她们来自天南地北,话语里带着各地的味道,我以这种方式,领略祖国山河的壮美与风情。
我虽有一米七的个子,但极瘦小,用面黄肌瘦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一个乡村孩子,首次进城,那种胆怯与慌张,反而让车间里的姐姐们,格外照顾我。也许,她们当初进厂,也有过与我一样的境况。更何况,我是男生。装配车间,严重缺男生,一进车间,便被当成宝贝似的宠。
流水线上的姑娘,大多十八九岁,正是青春年华,对情爱之事,渐渐悟道,懂得精神激励的重要。每每来一个男同事,大家一起调侃打趣。但其中语言,没有一点贬损的味道,更多一丝欢喜与期待。
打工生活繁杂苦累,打工者以这种方式来取暖,消磨一个又一个孤寂日子。有些大胆的男孩,抓住机会,进厂没几天,便与对上的眼的女孩,入了洞房,秒变新郎。只是,这样的情爱,未必久长。90年代的东莞,无数打工妹的命运沉浮,不断在流水线上演。

漂泊在外,打工者更在乎此刻的温暖相助,对于未来迷茫无措,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因此,不去期待。这在当时,是工厂的一种普遍现状。坐在我对面的工友,是个叫霭华的女生。霭华是个老员工,行事作风,透露出一种干练,看到她你会以为她进厂好几年。熟悉后,我才知道,她与我同年,只比我大几天而已。正是这样的关系,让我们彼此之间,有种隐秘的联系。自然,我也在心中,把她与别的女工分开对待。上班时,我受到不公正对待,她会挺身而出。下班,她带我去网吧,去田坑,发工资放假那天,她则承担起,带我寄汇款回家,去横沥镇逛街的任务。
她懂得一切人情世故,与车间同事,或者别的部门的人打交流,甚至见到主管、经理,或者办公室的人,一点都不怯。正是这一点,她后来因一场意外,被迫离职,去另一家玩具厂。哪曾想,因祸得福。先当上组长,继而主管,后来又转做销售。当然,这是后话。

霭华是个乐观主义者,这一点与我正好相反。因此,我后来逐渐改观,从内向性格,慢慢转而外向,霭华起至关重要的作用。霭华是东北人,不但向我介绍东北的风物,还带我吃东北蒸饺。新城工业区外的夜市,真是热闹非凡,一至饭点时间,夜市熙来攘往。全国各地的语言,在空气中交汇,恰似奏响一支多重奏的交响曲。打工者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游走在夜市里,像一副斑斓多姿的地图。

我至今对东北蒸饺念念不忘,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第一次吃这种外省美食,是与霭华一起的。至今我坚信一个道理,一道食品好不好吃,关键看和谁一起享用。而第一次,总是最印象深刻的。我俩坐在东北饺子铺的小板凳上,她一边吃,一边向我介绍东北蒸饺的源起。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道小吃,因为有历史的厚重。
中秋节那天晚上,霭华把我叫到一边,送给我一份惊喜礼物:一根领带。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也是第一次异性送给我的礼物。实际上,一个女生送领带,有着特别的寓意。但那时我懵懂天真,还傻乎乎地问霭华,为何送我领带。她一直在照顾我,按照我在农村接受到的朴素认知,我应该送礼给她才对。虽不明其义,但我仍极欢喜。只是,东莞的秋季,仍然炎热。而我们在车间上班,不可能打领带。最重要的一点,我那时连一件西装都没有。于是,一直拖着,心想,等到过年时,购置一套西服,打上领带,过年穿着回东莞,让素素高兴。
到年底,霭华没回老家过年,她很想我也能留在横沥,陪她过年。但她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想回家看看母亲。何况我第一次离家,特别想家。霭华其实很难过,但表面上很大气,叮嘱我特别小心,注意安全。我则再三承诺,大年初三,我就返回东莞。霭华反而劝我,在家多陪陪父母。我记得,那天她还念一句秦观的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何必朝朝暮暮。相比于别的工友,霭华显得思考得更深,也有更趣味。她的与众不同,让我对她多几分依恋,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更应该好好珍惜。

回到家里,我没能按照承诺,初三返莞。一旦回到家,一切都变,事情太多,邻里亲友,诸多同学,各种会面,我无法一一推却,只能把返程日期往后推。一推,推到正月初七。那天,也是厂里正式开工的日子。

在老家,我订制一套灰白色西装。回东莞时,我穿上这套西装,系上霭华赠我的领带,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我没有给她惊喜,反而收到她给我的惊吓。霭华留给我一张纸条,离开鑫达厂。纸条上语意不详,只说无脸见我,离开是最好的打算。还叫我别去找她,忘世上有她这个人。可我哪里能忘得了?我开启疯狂的找人模式,几乎把厂里,她认识的人,全问了个遍,但一无所获。直到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封信,看到信封上的字,我就知道,那是霭华的字。我欣喜若狂,颤抖着拆开。两张信纸,还折一张千练鹤。如同我所想象的一样,她并未绝情之人,心里同样对我牵挂于怀。至于,她离开的原因,只说自己遭遇不幸,无脸见我,只得选择离开。信封上留有地址,显示她在黄江镇田美村。次日,我请一天假,直奔她所在的工厂。我从早上等到中午,直到快上班时,才终于请保安把她叫出来。那时,距厂里上班只有三分钟。
我们隔着工厂的铁门见面,那时,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一门之隔,恰如天涯之远。隔着那道门,她对我讲一句话,让我等到下午五点半。我眼含泪光,点点头。终于熬到下班时间,霭华出来前,特意回宿舍换工衣,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红裙子。
我俩坐在厂外的饭店吃饭,坐下来,原本准备在肚里的万语千言,此刻见面,一个字也讲不出来。炒猪头肉,炒田螺,外加一盘空心菜,霭华又主动叫两瓶啤酒。幸好有酒,上菜之后,我们一个劲地喝。喝一杯,才问她近况。但霭华对离开之事,讳莫如深,她一句不提,特意岔开,我也不好再三盘问。结账时,霭华提前买单,我又慢一步,一个劲地责怪自己。霭华用左手抚了抚我的头,笑着说,我是姐姐,照顾弟弟,是应该的。再热烈的欢宴,也有散席的时候。终于到分开时,我特别难过,一种再也无法相见的痛弥漫全身。倒是素素,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显得轻松惬意。后来,我才知道,她所作所为,只是故意装出来,为了让我不至于过于难过。
在路边等车时,她递给我一张纸条。其实是一封信,她早就写好,里面记叙她离开鑫达的真实原因。原本想寄给我,但考虑再三,又抽出来,重新写一封。
此刻,我来找她,让她下定决定,把真相告诉我。其实,也是为了让我不再来黄江。我没有按照她的嘱咐,回到鑫达再阅读。坐在车上,迫不及待地打开。读罢,心中早已汪洋泛滥,痛得无法呼吸。

过年时,在常平打工的同乡,叫霭华去她家相聚。同乡正在恋爱,在厂外租房子,相约过去,一起吃年夜饭。除夕夜,大家吃得开心,也喝许多酒,图个快乐。霭华记挂着我,看同乡与男友恩爱,不免有些酸酸的,酒也喝得更多。后来,不知不觉,就不省人事。不知过多久,霭华口干舌噪,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睡在同乡床上。这倒也没什么,关键是,那张窄小的床,还躺着同乡与她的男友。
霭华羞愧不安,赶紧起身,摇摇晃晃跑到洗手间,想清醒一下。到洗手间,又想起,身上全是味道,干脆想洗个澡。谁曾想,洗手间的门把手,是坏的。正在冲凉,突然闯进一个人,是同乡的男朋友。他似乎也在未清醒状态,根本没意识到洗手间有人,看一眼正在冲凉的霭华,思维停顿三秒钟,才明白不对劲,赶紧退出来。经此一吓,霭华失魂落魄,回到鑫达时,一直在想过年当晚的事。可记忆却像消失一样,不管怎么努力,她都回忆不起来,到底发生什么。
她的“断片”,让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自己给自己加许多戏。霭华为人活泼,但骨子里极传统。厂里同事都在传我俩在拍拖恋爱,但我们之间,其实并无,除了牵过手,其实并无身体欢愉。她再三强调,待到结婚之夜,她才会真正交出自己。因此,遭遇这么一件故事。霭华越想越后怕,更觉得无脸见人,隔天便提行李,从鑫达自动离职,连工资都没结算。
读罢全文,我泪如泉涌。如果当初我不回家过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对她的愧疚便愈发深。回到厂里,我连夜修书,写五页信纸,寄给她,希望与之重归旧好。但未有回复。我又去黄江找过两回,均未再获相见。我知道,她故意避而不见。恰在其时,因为我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被办公室主任发现,获得提拨,调去办公室,成一名“白领”。
从车间,到办公室,我无疑相当幸运,但我深知,唯有更好地学习,不断努力,才能胜任工作,获得更好的成绩,回报赏识我的人。因此,我的工作越发忙碌起来。
我的种种情况,仍然每月一信,寄到黄江,尽管霭华并不回复。直至半年后,我才收到霭华的回函,她终于从那场悲痛中走出来,在新的工厂获得重生。从车间普工,到组长,包括之后成长为主管,实现人生命运的跃迁。
在信中,霭华祝福我,也隐晦地透露,有个男生在追求她。读罢,我仰天无语,知道我们之间,再无可能。数月后,我与财务部女文员,因为工作关系,不打不相识。随着了解的增多,彼此之间,互生好感。而霭华的来函,也多了那个男生的描述。

我与霭华的人生轨迹,像两条平行线,再无相交的可能。于是,我把与霭华的这段过往,埋藏于心底。只是,这是永生难忘的人生回忆。时隔二十年,那段时光仍然不时触碰我心。说起来,我与素素之间,并无实质性的身体接触,但我们对彼此的牵挂,远胜于情欲之欢。
细细回想,这段情感恰恰因为纯真,才显得浪漫动人。也恰恰因为洁净温馨,才会念念不忘,牵挂于怀。

作者简介:
彭立波,笔名:彭子羡,字瑾瑜,号墨睦斋主,湖南常德人,2003年毕业于常德财经中等专业学校,后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继教院,本科学历,文学学士,自2006年开始诗赋创作,作品散见于《芙蓉国文汇》、《诗词吾爱网》、《诗歌报 》《诗刊》、《星星诗刊》、《北方文学》以及《诗歌月刊》等各类刊物发表散文、诗歌。创作理念:苦志时,黄卷青灯听夜雨,满意处,玉堂金马醉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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