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言外
□刘万成
中式的语言艺术,尤其擅长打哑谜,口头和字面上清楚明白得很,甚至滴水不漏,实际上只是给出了真实表象和空间坐标,好让人思考。换句话说,好的言语和诗文,往往话里有话、弦外有音,大多意在言外。
一个正常人如若失去了语言,也就没有了思想。晓之以理,未必要理性说教。临床上,眼涩疏肝,头疼医脚,抑或肚儿疼却给点眼药,这叫辨证施治、对症下药,其疗效反要比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更好。写优美的语言文字,事实上只是想要以情动人,正如从不搔首弄姿的山野村妇却突然梳妆打扮了一番,谁也猜不透她这是要赶集呀,还是想去谈生意;村姑美化外表的动机和目的,只有她自己明白。露骨和冗杂的言语和诗文,本质上则是缺乏思想意义和情感深度的肤浅。
谁都知道“沉默是金”。毛志成教授的杂文集名为《学会沉默》,似乎是不说话,实则却说了半寸厚,大约20万字的大实话。由此,我曾把诗文写作的性质粗略理解为知行合一,生动沉默的劳作。因为,文学里的文字已被作者赋予了其他的思想情感,中式文学跟书法、绘画、雕刻一样,诗文注重写意的本身,就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沉默。
世间美好的东西,无处不在、因人而异,而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文意和诗意犹如奥妙无穷之美的自身,是难以言表的,诚如《庄子•天道》所言:“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汉语言文学,似乎是利用第六感将计就计的伟大发明——故意放大了汉语言表意非常模糊的显著特点,表情达意上自古以来就很注重意象,整体上则十分讲究委婉含蓄、耐人寻味。
欲用文字描述让人获得事实层面上固定不变的理性判断和认知,那是科学家的事。如果日常生活中拽词不当,而将“喝凉白开”说成“饮用氢二氧”,就会让人笑话。网民用“胖妞”爱称国产“大飞机”却情感丰富,叫人眼前一亮。孔子编写《春秋》记述史实,行文中总是通过细节描写、修辞手法和材料筛选,委婉而微妙地表达其主观评判,因而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对此,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里说:“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若非如此,《易经•系辞下》里“圣人之情见乎辞”的说法,也就成了空穴来风。 这也说明写作和读书不可分割、相辅相成,必须字斟句酌;但光是推敲字面上的含义,却易导致读书和写作上的买椟还珠。
莎士比亚曾在《哈姆莱特》里说过:“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重视代数应用题教学,是要培养学生的抽象能力;学生若不排除题中的干扰项,又找不出等量关系,便列不出方程,也无从得出答案。文学语言越是形象概括,越能深刻揭示生活的本质和自然规律,一似旧时采用石材建造拱桥,施工中根据总体构想“以直代曲”,精心加工并安放好每一个方形石块——多一块不用,少一块不可;唯有如此,竣工时才有“以曲代直”天堑变通途、长虹卧波的景象。忽视了利用句子、段落、结构、画面切换、背景参照、时空定位、音乐节奏等维度的情感赋予,天花乱坠的描写即使达到了康德所说的那种“低级的精确”,也会让读者一头雾水。人不能吃得太饱,也不能老是饿着肚子。脱离了思想主题、没完没了的表象咀嚼,只能使文章变得懒长乏陈;而当所谓的“闲笔”可有可无时,即便妙不可言,那也是旁逸斜出,好看却从不挂果的“营养枝”。
文学创作说到底,也是一种“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的复杂劳动。观点正确,旗帜鲜明,自然至关重要;严格控制无意中流露的弦外之音失当,却是防止“意外偾事”的护身甲胄。“《金瓶梅》卷首诚然有‘意中人’三个字,但不能因为有三个字相同,便说这书和那书一模一样……而《金瓶梅》也明明说是一部‘改过的书’,若因为这一点意思偶合,而说胡君的主张也等于《金瓶梅》,我实在没有这样的粗心和大胆……看见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见一个‘瞟’字,便即穿凿到别的事情上去。”鲁迅的这段精彩驳论恰好从侧面说明,情感表达一旦违背了语法、修辞、逻辑等行文规则,也就没有恰当显示思想主题、以免一言偾事的言外之意。

诗文的意在言外,即“大美无言”,要求作者艺术地处理丰富多彩的真实内容。这就好比山里的农民朋友居家过日子,除了房子漂亮,还得养些家禽家畜。如若不然,像猪圈、牛栏、狗窝、鸡笼全废了,到了“新年纳余庆”时,就连想贴几个写有“六畜兴旺”“鸡鸭成群”等字样的红纸条条,恐也不知从何下手、妙在何处。至于我本人,一切都不必多想,自当努力奉行孙悟空说给唐僧的十三字良言:“只要一片赤诚,灵山就在你脚下。”
(原载2022年11月3日《西安日报•西岳》头条)
作者简介:刘万成,笔名止若,陕西镇安人。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炎黄文化出版社特邀编审,《陕西省文化名人大辞典》载有小传。曾任中学团委书记、教导主任、总务主任、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副主任、县委农工部、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文明主任、宣教党委书记等职,职级副处。业余爱好文学,力求逻辑之美、思想之真,平民视角,语言犀利,意味隽永。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0年获全国“屈原杯”优秀奖,多篇杂文、特写、文赋荣获全国、省、市二、三等奖。迄今在《人民日报》《北京日报》《陕西日报》《深圳特区报》《西安日报》《西安晚报》《延河》《百家故事》等40多家报刊发表小说、诗词、散文、杂文作品两百多万字,多篇作品被收录与转载,随笔《提高地方立法质量》被北京大学法学院纳入研究文库。著有《虹麓漫笔》《一蓑烟雨》等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