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蛙观文
刘万成
人写文章如同绘画绣花,需要宁静与雅致。不论怎么码字,形成什么风格,褒贬啥玩意,在下都以为散文是最好的文体。
话说三遍淡如水,文章千古有源头。文学体裁虽可细分为诗歌、小说、散文、剧本等花样,但散文却大体须有,小体则无。一般除诗歌、小说、剧本外,其余皆可谓之狭义散文。散文最人间、最世俗,也最切近人的生活与灵魂。学而习之者,不亦乐在其中乎?
曾有大家言,散文乃中国特有品种。然放眼古今中外的散文,从孔子语录《论语》、道家哲学《庄子》,到无韵之离骚《史记》,从苏格拉底谈话、培根隽语、卢梭忏悔,到左拉控诉,却无一不可称之为散文。先秦诸子百家,都以散文著称;唐宋八大家,也皆以散文入列……这是何故?窃以为因了散文是情感、智慧和思考兼容并蓄,不为时文,不为文而文,且有真知灼见的独到表达。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古今散文大家之为文,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又因古时统治黑暗中屈原著《离骚》,孔子著《春秋》,左丘明著《国语》,孙子著《兵法》,韩非《说难》而《孤愤》,便有韩愈“不平则鸣”、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等,实则祖述了司马迁“发愤著书”之见解。李卓吾在《水浒传•序》里说:“由此观之,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而由此回溯至商代,本是统治文告的《尚书•盘庚》告而有文,诸如“予若观火”“若网在纲”“若火之燎于原”以及“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等等,表达近似口语,比喻形象生动,则多被视为中国散文的发端。
先秦百家争鸣,处士横议,不乏谏论散文,有时胜过雄兵百万。像《论语》《孟子》《庄子》《韩非子》等经典著作,堪称春秋战国时期的散文集萃。后世如宋代文豪苏轼的作品,则明显受了《庄子》的巨大影响。
但散文不为时作,不无病呻吟,却是因了古代统治集团的丑恶面目逐渐暴露。那时的黑暗现实促使人们进一步加深了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于是《国语》《左传》《战国策》等历史散文作品,便应运而生、独占鳌头。墨子从不主张文学,讲究朴实无华,并创立了说理、议论“三表”,即:一、考察历史,求证于古事;二、揣测民情,了解现实;三、检查结果,观察实际应用。这与现代新闻纸所载的散文已很接近。荀子是儒学大师,学识鸿博渊深,散文朴实浑厚,说理透辟,取譬精警,实乃地地道道的学者之文。其介乎骈体与散文之间的赋文对话形式,对后来汉赋的影响很大。韩非子是法家集大成者。其文峭刻严峻,择剔世情,隐微深入,明代茅坤言其文章:“沉郁孤峻,如江流出峡,遇石而未伸者,有哽咽之气焉。”人说寓言说理,乃是韩非子的拿手好戏,而我却觉得韩氏文笔似乎借鉴了《孟子》“引人入彀”的论辩技巧。
秦朝太过短命,文学上也没有划时代的功绩可言。若说散文大家,被腰斩于市的那个李斯倒能坐上头把交椅。他的一篇《谏逐客书》让他赖在秦国没走,至今众所熟知。文中广征博引史实,驳斥嬴政逐客错误,而让千古一帝忍气吞声地把“逐客令”给取消了。撇开李斯的功过不论,单是文章的致用价值,他劫数似乎得了墨子“三表”精髓。
两汉散文,大体可分三类:赋文;政论;史传。赋的价值不大,“逞谈辩、摛文采”盛极一时,其代表作有司马相如《子虚》《上林》、扬雄《甘泉》《羽猎》《长杨》、班固《两都》、张衡《两京》等。尖锐揭露黑暗,借吊屈原以自吊,那是《吊屈原赋》的作者贾谊。文中对话洋洋洒洒,全是对骄奢淫逸的夸张描写,估计对肉食者的教育作用并不是很大。反映和批判腐朽现实上,早在西汉初年枚乘《七发》里,便已具备可贵的文学精神。西汉桓宽根据汉昭帝时所召开的盐铁会议记录“推衍”整理而成的《盐铁论》,前后相互关联六十篇,记述当时对汉武帝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的一场大辩论,乃古代散文中极为罕见的鸿篇巨制;今天读来仍有振聋发瞶之感。史传之文,自有《史记》《资治通鉴》可资借鉴。此外,东汉王充的《论衡》,也不可不读。
散文到了唐宋时,与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相区别,整体上形成了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为代表的散文流派。那是中国传统散文发展的里程碑,后世像元、明、清历代散文作家,也将“八大家”的散文作品作为自己“取径研习”的主要范文。从此至今,中国散文作家不计其数,可谓人皆能文、满天星斗,但在学养和格局上,可与诸子百家、两汉散文、唐宋古文乃至明清散文相提并论的却不多。
书信正如鲁迅所说,它是作者“自己间接的注释”。至于我等无名小辈读书习文,自得其乐,倒不妨多读一点古代书信。
古代书信乃“艺文之末品,政事之先务”,这大概是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对书信的基本看法,如战国时的乐毅《报燕王书》。两汉的书信散文比先秦丰富多彩,如西汉司马迁《报任安书》、东汉班昭《为兄上书》、东汉郑玄《诫子书》等。到了被鲁迅称为“文学自觉时代”的魏晋南北朝,人们不再仅仅强调书信的实用价值,而是“文藻条流,托在笔札”,逐渐重视书信的文学特点,书信体散文便随之趋于成熟。比如,北魏曹丕《与吴质书》、东晋王羲之《遗谢万石书》、东晋末至南宋初陶渊明《给子俨等书》等等,皆可窥全豹于一斑。这种书信偏重抒写个人思想情感,抒情更加放言骋怀,文采刻意雕琢修饰,诸如陶弘景、吴均、鲍照等人,以自然山水为描写中心的书信的文学性更强,影响更大。唐宋时期,随着古文运动的兴起,骈体文体统治文坛的局面被打破,书信写作内容日趋繁富,艺术表现日臻完美,作家辈出,名篇林立。延至明清至民国时期,多有精品佳作,比如林则徐《致潘芸阁河帅书》、林觉民《寄妻绝笔书》等书信散文,蜚声文坛,光耀后世。
巴尔扎克认为,人是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以我看,作家若不能与自然对话,就必然短腿并浅识。如若借鉴古代书信散文的真诚表达及写作技巧,留意生活,厚积薄发,想必可以回避骨质疏松、不寒而栗、无病呻吟,甚至形散神也散的闲扯弊端。
文无定则,无根自浮,除了拥有根据地外,散文还须单纯而富有营养。汪曾祺先生曾说:“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有酒学仙,无酒学佛。”无事回眸中国散文传统,似乎觉得自己很像一只蜕变为鼠的猫——眼看自己的粮仓也跟着空了,所以我写的那些散文,也几乎全都输在了高格散文作家的学养、情怀和格局上啦。
(原载2002年9月《西部文艺》第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