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梦书当枕
文/陈增印
宋人陆游称自己的房间为“书巢”:“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今人季羡林,书多到须专人编目,单是核对一遍,就是一项耗费时日的大工程。冯友兰之女宗璞,累世所积,家里似乎成了一座图书馆,“恨不得把它们都扔出去,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对照古人的“汗牛充栋”、“坐拥书城”,联系季老的无奈何和宗璞的“凡尔赛”,我等即使有个三两架杂书,也只能算是“家徒四壁”了。
小时侯,对书的认识,仅限于一本《毛主席语录》。父母都是文盲,家里多置杈耙,少有“书香”。到了初中,我们成了附近生产队的香饽饽,一有那些技术含量不高但又特别耗费工时的活计,比如背土填坑、拔草捉虫,都联系我们来干。平时上课,也没有统一的教材,无非就是“三机一泵”,“八字宪法”,周扒皮如何,帝修反怎样。只有语文老师,找了一些文革前的《文学》课本,朗读里面的小说。《饲养员赵大叔》、《小二黑结婚》、《错斩崔宁》、《岳飞枪挑小梁王》,等等。老师念得眉飞色舞,我们听得如醉如痴。犹如一座神秘的宫殿,向我们轻轻地开启了一条小缝,透露出里面的奇幻和瑰丽。从此,我就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读书。那时的许多书,无法确定是否“有毒”,疑罪从有,所以在交接时,也像交易毒品似的,再三叮嘱:“千万不要给人看到!”我那时对书的沉迷程度,用“废寝忘食”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每天早上起来,鼻孔被油灯熏得黢黑。父母看到我如此的“用功”,盲目地欣慰。
上高中了,“书荒”状况依然如故。有一次,锁闭多年的图书室因为漏雨要搬家,就找了几个学生去帮忙。一个师兄,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什么的,趁人不注意,随手拿了一本胡乱揣在怀里。往外走的时候,刚好碰上工宣队管校的张师傅。他一慌,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居然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大伙儿一看,全都脸色大变:无巧不巧,偏偏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过来人都知道,那本书,当时就是一个禁忌,谁都不敢沾惹!那个师兄一下子懵了。于是大会批小会斗,轰轰烈烈闹了好几天。
秋假到了,生产队让我和柱子去看花。棉花地里搭个窝棚,白天轮流吃饭,晚上睡在里面,防止有人偷花。巡视之余,正好看书。可村里能借到的书都让我看完了。于是,就把村里发的《毛选》一至四卷读了一遍又一遍。里面的道理看似通俗,但每次琢磨,总有新的收获。偶尔遇到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语录”,感到特别亲切。借助页脚的注释,了解到许多的历史典故和事件背景,我的眼界为之大开。
1977年底,高考恢复。隆尧一中300多名应届生,选出5个参加“练兵”,结果全军覆没。第二年,地区教育局从各县选取学科权威,紧急编写复习提纲。历史、地理正好选中我的两位恩师。因为我们从小学到高中,压根儿就没有学过“历史”和“地理”,严重缺乏资料,所以学校给开了一封介绍信,让两位老师带着我们两个学生,赶赴石家庄,从省图借出相关书籍,住在邻近的招待所里择要抄录,回来编成提纲,发给学生背诵。老师翻查圈点,我们负责誊抄。夜以继日,我的手指先是让笔硌出一个坑儿,然后红肿,最后形成了一个硬疙瘩。好容易抄完了,老师带我们去逛街。走到新华书店跟前,只见一条长龙,从店里一直排到大街上。一问,原来新到了三本书:《唐诗选》、《宋词选》和《古文观止》。两位老师毫不犹豫就站在了队尾。我也跟着排队,买了一本《宋词选》,一套《古文观止》。
不怕您笑话,在此之前,我光知道有毛主席诗词和郭沫若、柳亚子、赵朴初的诗词,根本不知什么叫唐诗宋词。打开《宋词选》,逐页读来,口角噙香,不禁惊讶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文字!不长的时间,书脊竟被我翻成了凹进去的半圆,封面和书口,摩挲得面目全非。
1978年7月,高考如期而至。被耽误了十来年的人们,师和生,兄和弟,志在必得者有之,撞大运者有之,摩肩接踵,一齐涌向考场。结果出来,我这个对高考全无概念的人,居然超过了北大在河北的录取分数线。事后想来,应当是我读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显灵”了。是书,改变了我的命运。
大学四年,我的借书证,恐怕是周转最快的。借了还,还了借,恨不得把以前欠的账,加倍补回来。路过北京,我总是利用中转签字的间隙,探寻北京的书店。哪怕是买不起,饱饱眼福,也是一种享受。先生们授课,往往旁征博引。引用最多的书,自然印象最深。偶尔发现它们出现在某个书店的架子上,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下子知道了下落,光等着条件许可,前去“认亲”。
一次逛到琉璃厂古旧书店,心想,既然是旧书,那就是二手货甚或N手货,指定便宜。抱着捡漏的心思进去,避开身份高贵的线装书,直奔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铅印书。一套《庄子集释》,四册,1961年出版,定价四块多。我想,如果一两块钱的话,我就咬咬牙买下来。一问,六十八块七!老天,干脆把我卖了吧!我不动声色地放回去,再故作挑剔地在书架前转悠。实际上,就像穷小子面对百万富翁的独生女儿,自知无缘,视线不敢稍作停留。后来才知道,琉璃厂的书,都是当“藏品”卖的;张口就是天价,值不值看谁说了。
教书30余年,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养成了一些特殊的癖好。工作上,总喜欢在课堂上给学生读书,荐书。某篇文章,学生听着好了,往往连书借去,辗转传阅,十九丢失。面对学生无辜而歉疚的眼神,虽然对那些书牵肠挂肚,也要拿出师长的气度:“没关系没关系,以后看书还来啊。”私下盘点了一下,丢失的书已占我全部藏书的五分之二。肉疼是肉疼,可是一上讲台,又是故态复萌。后来听说有人在自己的书架上贴张纸条,上书:“书与老婆,概不外借!”心里暗暗吐槽:可怜那些书,落到一个守财奴手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2004年,曾收到一个沉甸甸的邮包,打开一看,是王引之的《经义述闻》,清代训诂学的巅峰之作。里面有信:“陈老师,我是您的学生。上学的时候,我常常借您的书,还‘弄丢’了好几本。今年,我考上了兰州大学的研究生,师恩难酬,就买一本书送给您吧……”
在生活上,也有一些怪僻。比如,我一个人吃饭,总爱在旁边摊开一本书。一顿饭下来,只感到书的香,却不知饭的味。老婆孩子干涉我,我就自我解嘲:“古人还以《汉书》下酒呢。书嘛,就是要吃到肚里,烂到心里。”再一个臭毛病就是喜欢“卧读”,一看半宿,常常忘了关灯。李清照曾云:“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对于爱书之人来说,在阅读中慢慢进入睡眠,是最为幸福的事。没有负担,非关功利,只为喜欢,只为愉悦,于物我两忘中,渐渐沉入梦乡。这种滤去了浮躁和喧嚣,只余单纯和自在的清梦,何等的惬意!
当然,由于劳累程度不同,身体状况不同,有时候不及阅读,已然沉沉睡去。但有一个前提,枕边必须有书,否则就像忘了什么大事似的,死活无法入眠。再后来,大脑偶或缺氧,躺得平了容易眩晕。超市购买的丝绵馅的枕头,一枕就瘪,绝不适宜。后来以书垫枕,始得高枕无忧矣。
近年来,不断有朋友出版大作,我也喜获不少赠书。一位作者在扉页上写着“增印老友垫枕”,我忍俊不禁。他够谦虚,说自己的著作只配“垫枕”,可他哪里知道,我真的喜欢以书垫枕;只不过,为了取读方便,垫的都是最喜欢的书。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