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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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2 17:19:59 4274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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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

白水

工作之余，常和邻居金老师一起散步。金老师走路很快，我不知不觉就落在后面，只好紧跑几步，赶上去：“你走得太快了，我都追不上你。”“是吗？并不快啊。”金老师说，“我看你老是东张西望，是不是在看风景？每天都在这里走，还能有什么好看的？我习惯了，出来散步，活动活动，只是为了走走路。你看到什么了？”

金老师很直爽，快人快语。我说：“散步时顺便看看风景，天上的云彩，周围的小山，身边的树木花草，看一看多好，这么好看的景致，不看真有点可惜。”“没什么好看的，不都是这样？整天看也不嫌烦？工作要紧，你得努力写论文，上好课，不然就会被炒鱿鱼了。哪有什么时间，什么心情看这些东西？”

金老师是美国大学毕业的，什么事情都讲效用，有明确目的，散步就是散步，放松放松，聊聊天，有助消化，然后还要开足马力，绞尽脑汁再去工作。现在这个时代，哪里都有激烈的竞争，适者生存，要努力成为强者，不然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我还是忍不住说几句：“中国有一位著名的美学家叫朱光潜，他曾说过这样的话，‘慢慢走，欣赏啊’，要人留心身边美的风景，有心灵的感动。我看许多中国人写文章都愿意引用这句话，意思是要享受人生的过程，不要光顾赶路。人生重要的不是那个终点，而是所经历的过程。”金老师笑了：“你们学人文的都这么多愁善感，不知道怎么想的，整天好像做白日梦似的，乱七八糟。你不知道现在的竞争多么激烈，从美国到韩国，都是这样，在日本也是这样，不拼命工作怎么行？别看大家见面都笑嘻嘻的，那是因为你有能力，他们竞争不过你，才佩服你，讨好你，要是你自己不行了，你看谁还理你？”

听金老师这番道理，我低头无语，刚才说那句话时就底气不足，不该无事生非，自作多情。金老师从美国大学毕业，又在韩国当教授，讲出来的话自然有一些“权威性”。不过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因为这曾是自己的精神支撑，多少年以来一直给自己温暖和安慰，让生活多一点希望和快乐。这句话常记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来到韩国，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空气清新，校园里常常鲜花明媚，让人心情愉快。周围的学生青春靓丽，朝气蓬勃，彬彬有礼，同事老师亲切和气，城市里处处整洁漂亮，人们安居乐业，忙自己的事情，看不到破旧衣衫、悲戚面容，焦虑神情。不禁感动，更要好好欣赏美景。想想这几十年来韩国的变化，中国的变化，由衷慨叹。现代化的发展改变人们的生活，让身边的山水草木都沾了光，中国正在变化中，建设美好家园。

有时不免忘情，直把他乡作故乡。和金老师一起散步，心里很高兴。她是中国人，很多年前就到了美国，多年求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来在韩国找了工作。这几年一直在这所大学教书，会讲汉语、英语和韩语。我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有时孤独寂寞，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中国话的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哲人说的话很有道理。和金老师一起散步，说话聊天，心情活泼轻松，愉快起来。我们年龄差不多，有很多共同语言。

我不大同意金老师讲的竞争的道理，虽然知道是事实，但不愿往残酷无情处去多想。这里大概就有中西文化的差异，自己读许多中国的书，很多是让人安静下来，顺其自然的意思。金老师在美国求学多年，思想感情已发生很大改变，西方化了，不一样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金老师说：“去年你们学校来的那个王老师，很有意思，和你一样，喜欢看风景。有时我们出来散步，他就常常看天空，看周围山上的树林，看得很投入。我就问他，你看到什么了，他说什么天气变了，树叶多了、少了，变什么颜色了，等等。你说这有什么意思？哪年不都是这样？我看不出什么意思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曾都唱过的一首歌？叫什么《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谁愿意当小草？不都愿意长得高，长得漂亮？光想当小草，说不定就连草也不是，成了一堆泥土，一盘散沙了。中国人自己要争气，要上进，要长精神才行。要不就始终不如别人，等着受欺负吧。”

金老师的话很有道理，在中国社会发展中，曾经有过这样的激烈讨论，曾经有什么“国民劣根性”、“丑陋的中国人”的说法。往事如云烟，亦真亦幻，沧海桑田，令人不由无限感慨。现在随着中国发展起来，对传统文化又有新的认识，滋生很多自尊自信，激发很多美好的希望和梦想，体会到中国人自有不同于西方人的精神特性。她说的王老师我认识，但不大熟悉。虽然同在一个学院里，平时大家各自忙自己的事情，相互之间没多少交往。

“金老师，你大概不知道，中国人喜欢自然，对山水草木很有感情，孔子就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周围景物上抒发自己的感情，这样就不会觉得孤单寂寞，像和好朋友在一起一样，互相说说话，交流思想感情。”我对金老师说。金老师听了后不由皱眉头，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那些东西怎么会有思想感情？他们又不是人，哪来的思想情感？这样能有什么用处？你们都看得那么用心，有滋有味。我觉得是自己骗自己，糊弄自己。这些东西都是神创造的，人也是神创造的，只有神是万能的，有最崇高的思想，最仁慈，能保佑整个世界。”金老师说。

金老师在西方文化中浸润多年，有宗教信仰，每周末去做礼拜，安顿心灵，让自己放轻松，高兴高兴。我和那位王老师从中国来的，在中国土生土长，背诵唐诗宋词长大，从来不曾想过上帝的存在。我们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习惯“天人合一”的生活，自得其乐，感受天地自然的造化神奇。

“那王老师还捉住过萤火虫呢。夏天晚上我们在校园里散步，他看到在路边草丛上飞过的萤火虫，我就看不到，好像他的眼睛特别好使，看见了好几只，我戴眼镜也看不到。他一会儿看见一只，一会儿看见一只，不知怎么看到的，太奇怪了。他还用手捂住一只让我看。还真是，小小的，黑黑的趴在他手上，翅膀一扇一扇，露出发光的肚子来，像小灯一亮一亮的。然后扇扇翅膀飞走了。那王老师还会唱歌谣，什么‘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飞到东。黑夜里，看不清，自己来，放光明。’可好玩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说：“我小时也唱的，老师还讲古代有人勤奋学习，就捉许多萤火虫，装在袋子里，借萤火虫的光来读书学习。”“是吗？那能有多少光？”金老师不相信。我说：“这是中国的一个成语，叫‘囊萤映雪’，‘囊萤’就是把萤火虫装在袋子里，光亮多了能看书，‘映雪’就是借白雪反射的月光来看书。这是古代中国人勤学的故事，有名有姓，我记不清是谁了。古代人没有电脑、手机，没有多少书，所以视力好，囊萤映雪，也能看书学习。”我们都笑了。

一天，金老师给我打电话：“上午到教堂去了，还是觉得心烦意乱，静不下心来。怎么办？你有什么办法？”我说：“一块去散步吧，到南江边去看看，今天天气好，那儿的风景也好。”韩国山多，学校就在山谷中，抬眼便是山林，虽然青翠喜人，但时间长了，不免觉得碍眼憋闷，想看看更高远广阔的世界，就去爬山，或者到江边，视野开阔。

正是初春时节，“春来江水绿如蓝”，碧波粼粼的水面更显幽深。曲折的江水从远处群山中流出，又不停地向大海奔去，是到达终点还是又回到源头？本是一体的吧，大气循环，水雾蒸腾，云雨漫漫，生生不息。生命更是如此，草木绽放新绿，江岸边，山坡上，一片片在阳光下滋润鲜亮，各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几只白鹭站立在水中，天空中偶尔也有白鹭飞过，映在青山碧水间，蔚蓝天空中，令人神往。我们沐浴在温暖明亮的阳光中，风徐徐吹过，带来山野的清新气息，江水波光闪烁，感觉心情渐渐轻松快乐。一群鸽子在前面路上晃悠着啄食，等我们走到跟前，不情愿地慢慢飞起，又在不远处落下。这里的鸽子不怕人，在城里的中央市场上，鸽子落在人们脚边，一起逛街似的。

金老师说：“你看这些鸽子，无忧无虑多自在，人都有许多忧愁烦恼，人还生来有罪，注定要受苦，不能永生，多么不幸可悲的事情。”我说：“中国人不这么想，中国人认为人是万物之灵，能采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做人是无比幸福的事情，不知几辈子修行，积德行善才能成为人。你知道《白蛇传》的故事吗？”金老师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无奈地笑了，金老师确实对中国文化了解不多，我说：“《白蛇传》是讲一条白蛇成精了，修炼一千多年，最大心愿就是能成为人，有人的思想感情。最后被镇压在一座高塔之下。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在天地间人最尊贵。人应该活得高兴，精彩，人是最美的存在，可不要辜负了这天地自然的神奇造化。西方不是也有这样的说法？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金老师笑了：“哪里会是这样？这样的说法是幼稚无知，狂妄自大，不懂得谦卑，没有对神的敬畏，要受神的惩罚。人有原罪，你看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事情没有？都说要和平，可世界上哪一天没有战争？都说什么追求幸福，可谁没做过错事、坏事？谁心里不曾有罪恶的念头？人最终要受审判，被惩罚下地狱。”

我不愿意听这些话，让人不免悲哀绝望，但我知道无法和金老师理论，这不是什么能讲道理的事情。信仰主要是感情的事，往往排斥理性。可怎么说呢，也许在金老师的眼里，我正是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生活在黑暗和危险之中，没有什么希望。我说：“金老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生活，中国人愿意如一棵草，一只小鸟，一只蝴蝶，甚至一颗露珠，既然存在了，就好好地吧，把心灵，把自己交给天地自然，好好地像草、小鸟、蝴蝶、露珠的样子，该怎样就怎样，尽力做好自己，发一分光显一点亮，有一个什么模样，让自己高兴，让世界更好一些，就行了。而且这也不容易，很神奇美妙的。你看那些花草多好，蝴蝶多美，露珠那么可爱。做好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没工夫想太多的事情，自寻烦恼。中国古代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努力地去生活，也慢慢会明白死的意义。”

“嗯，这样是有点道理，有时自己也这样想，怎么就不如那些小鸟、花草，都活得那么好，自己却老想不开，有许多烦恼。”金老师若有所思。我说：“中国人就是要自己想得开，自己想不开的话，没有人能救你。中国历史长，经历的事情多，人多，慢慢地自己就想开了。所以我们到这河边散步，看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吹吹春天的风，万物复苏，欣欣向荣，心里也高兴，再想夏天的热火朝天，处处辉煌灿烂，怎么不兴奋？这世间本就是奇迹，我们自己都是奇迹。很奇妙的，所以要好好地感受这个世界，体验自己的存在，好好地活着。”

金老师慢慢有些高兴了：“可真是，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不觉得那么烦乱了。我想起了，那王老师就曾说过这样的话。他有更多感受，高高兴兴欣赏身边的景象，发现什么宝贝似的，连一块石头也要看上一会儿。我和你说过的，他的眼睛视力好，在黑夜里能看见萤火虫，我却看不到。他还写过一首诗，让我看，我没什么感觉，看不出什么意思来。回去后我找出来你看看。”“好啊！”我心里不禁惊喜，因为这年头写诗歌的可真不多了，我已经好多年不看什么诗歌，虽然内心仍然对诗歌充满向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夏天。这里位于韩国南端，气候潮湿多雨，地面老是湿漉漉的，路边石头上，甚至树干上长着暗绿的青苔。三天两头下雨，六月底已是梅雨季节，八月份更是水汽弥漫的感觉，近处小山的半山腰，冒出乳白色的云雾来，缓缓地在山林上飘动。雨过天晴，天空像洗过一样，碧蓝澄澈，一团团白云明亮洁净，有时还显出红润的光泽，像身穿传统韩服，笑语盈盈的韩国少女。

但是晚上就没有这样的动人景致了。因为黑暗，气温降低，也因为学校里已经放假，少了青春洋溢的学生，校园里没了色彩，缺乏活力，于是更觉潮湿，空气都变得黏滞了似的，贴在身上，衣服虽然穿得少，也觉得沉重一些，饱含了水分。在韩国，假期时间长，学生不在校，但老师还要待在学校里，继续工作。这和中国的大学不同。我从山东来，那里比较干燥，所以不大习惯这样的气候，常有一种发腻的感觉，仿佛要被这种空气慢慢腐化销蚀了似的。有时我去操场上跑步，出出汗，才觉得舒服一些。金老师虽然在这儿生活了好几年，也还没完全适应，去买了除湿器：“床单都觉得湿乎乎的，怕再受凉，对身体不好。”

有时晚饭后还一块儿去散步。新铺的人行道上，附近居民也来活动身体，赶集似的，人来人往。都走得比较快，有的还跑步，韩国人很喜欢运动，注意身体健康，增强体质。一个个路灯很亮，但四周是深厚广阔的黑暗，再加上空气非常潮湿，灯光照在路上暗淡了许多。人们从黑暗中出现，走在路灯下，一会儿又消失在黑暗中。听得脚步声，说话声，才感到是人间的生活。本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在努力，去动作，去发声，去表现自我，感觉自我。

我和金老师边走边聊天，说一些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穿的衣服，读的书，看的电影，唱的歌曲等。那时真好，天真烂漫，蹦蹦跳跳，整天好像做白日梦，想入非非。现在是成熟了，也渐渐年纪大了，又觉得那才是最美的时光。一番回忆，一番笑语，一番感慨。一步步走，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走吧，走累了，回去后容易睡得着。

忽然，眼前好像闪过一点光亮。我没在意，又一闪而过，以为是幻觉，或是什么远处的灯影。但这个光亮却又飘到身边来，在夜空中划出短短的弧圈，又不见，又飞出来。我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萤火虫？赶紧对金老师说：“快看，萤火虫！”“什么？哪里有？”金老师问。我用手向空中指着，金老师也看到了：“真是的，真是萤火虫。能捉住它？”我没动，只是看。我不想去捉它，还是让它自己飞，自己亮吧，本来就这么微弱的光明。金老师也不说什么，只是惊奇地看着萤火虫，在身边飘来飘去。忽然什么都没有了，萤火虫再也看不见，没有一丝光亮，四周是无边黑夜。

“怎么了？哪里去了？”金老师问。我说：“或者它自己不发光了，或者飞远，我们看不见。”金老师说：“这么黑，这么潮湿，说不定就下雨，它要到哪里去？”我笑了：“没事，它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呗，它自己提着灯笼呢，比我们有本事。”金老师也笑了：“对啊，它自己能放光明。”

回到中国已经好久了，常常想到那个雨后的夜晚，眼前闪过一点光亮，想象萤火虫展开翅膀，腹部闪闪发光的模样。也想起王老师的诗歌，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高兴在这里写出来，让人们能读一读：

这小小流萤，荒野里提着灯笼。在漆黑夜晚，让行人由衷感动。

这小小流萤，荒野里提着灯笼，这漫漫人生，要自己放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