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田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诗人,原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发表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诗词集两部,尚有言论集,文学评论集两部。约七百万字。

国家一级作家田彬老师近日风彩

连载(一)
文/田彬
说不上是五几年,我们家乡遭了天灾。那灾够邪乎的,全村土地颗粒未收。大食堂一天供应一个山药丸子,根本不给两个。吃树皮、树叶,吃草根、麦秸,连山药蔓子都吃光了。那时我只记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还有三面红旗……
我爷爷说:“根儿,去南山哇,你姥姥那里山大沟深,兴许没有红旗。”
其实,我姥姥家和我们村都在大青山腹地,我们在北麓,他们在南麓罢了,直径走顶多二十里。红旗的事我不知,我当时只有七八岁,初小一年级。但挨饿的事我知道。我每天上树,搂上榆叶填肚子。自己填饱了,还要装两道衩子(衣兜),回家给上了岁数的爷爷奶奶分享。那老榆叶上,花花点点,尽是麻雀拉下的白屎,叶丛里还躲着肥嫩的毛虫,但谁顾着那些呢?都“喳呼喳呼”吃了。所以爷爷让我赶快去逃荒。
我从没逃过荒,也没出过远门,且没有同伴,只是根据爷爷指的大致方向,就进了深山老林。我并不害怕,爷爷奶奶也并没担心,因为我从小钻林子、过沟,在深山里过夜也是常有的事。
二十里的路,绕绕弯弯,曲里拐弯,足足走了一天。太阳从山尖上露脸出发,太阳在西山顶上“拜拜”那时才到。一路上,没一截平路,不是跳进沟里,就是爬上悬崖,不是钻进遮天蔽日的森林,就是淌进冰凉刺骨的河流……
我姥姥的村庄真神秘。要不是我在高山顶上看见那缕袅袅升起的炊烟,压根就不知道这山谷底下还住着人家。这村在两座对峙的大山之间,两座大山,像两头巨大的公牛在顶架,双方躬着腰,头顶着头,把村庄合围在它们的腰腹之中。所以,即使站在高山之巅,也看不到一幢房舍。
姥姥的村子叫泉沟村,因两山之间有一条湍急的泉水,长流不息,清澈得可爱。这泉水已流了几千年,几万年……
泉水正是从我站着的高山巅上的一个石崖缝里冲出来的,然后跌下深谷,形成了一层薄雾般的、洁白的、帷幕似的瀑布奇观。
我顺着泉水沟,钻进两山之腹。这时天已黑尽,只觉凉快得过分,有点打颤。没看清村里的景致,只见泉水沟两岸的半山坡上,东一盏西一盏地闪着灯光。寥寥无几的灯光,证明了是个顶多十来户人家的村庄。
一盏最明亮的灯光,把我引进了姥姥家。
一进院子,一条长毛大狗虎一样咆哮着扑来,但被铁绳拽住了。听得屋里人声嘈杂,接着,一很精神的老太婆身影伴着一个干辣椒似的女尖音喊道:“毛狮,又枪打你了?嚎!整天吓人倒怪,谁?”
“我!姥姥!”我绕过狗,扑进了姥姥的怀抱。
姥姥老了,眼花了,反应也迟钝了。定了半晌才知是外甥来了。她领我进家,双手夹着我的两脸,看着看着,猛地,眼里扑腾下一串老泪,接着就是放声地哭:“啊呀,我的根儿,你爷爷奶奶王八蛋?敢让你一人来这儿?你不怕狼吃了?啊呀,可怜我的根儿呀……"
炕上坐着五六个人,都是红黑红黑的脸,有一个老头,胡子像外边的长毛狗。地下小板凳上蹲着几个三十大几岁的人,我一个不认的。但这些人都对姥姥骂人有看法,个个责备姥姥:
“娃娃刚进门,不是让吃让喝,骂咧什么?"“嗨,你这老毛病,甚时能改了!”
姥姥呼地立起腰,“呸!”冲众人啐了口唾沫,“少嚼你妈的!奶奶土掩脖子了,还改你妈的脚!"
我常听奶奶说,姥姥的嘴利害得像把割脚刀子,谁也甭想在嘴上占她的便宜,所以有个外号叫“干喜鹊子”,整天是喳喳地叫。不过,姥姥心直口快,心眼儿好,生多大气,一会儿就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她又“扑嗤”乐了,把我抱在炕上,脱了鞋,用皱皱巴巴的干手打了一下我的臭脚说:“炕上坐的全是些王八蛋姥爷,去,拔他们的胡子!”
屋子里溢出了一阵无可奈何的笑
果然,炕上坐的尽是些姥爷,地下蹲的,尽是些舅舅。村子里辈分很严格,人只要胡子熬到那份上,辈分排到那份上,有德没德,有理没理,总是居高临下。做个红白事宴,安桌坐席,总是当头正面;决定商量问题,总是他们金科玉律。连埋死人烧纸,他们也得跪在高人一等的地方。按说我这小晚辈不应该在这家有一席之地,许是希罕,姥爷们竞相把我抱在怀里,摸摸头,拍拍屁股,这个问长,那个问短的。
我姥姥高兴得满地乱串,烧菜、做饭,抱上了一坛子自己酿制的黄酒,“咚”的一声,蹾蹲在炕上,要大家使劲儿喝。姥姥显然是由于外甥来了高兴,要不才不这么大方,使得那些姥爷们大眼瞪小眼,接着都眉开眼笑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