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动售书摊
文/孙虎林
小学五年级,上午快放学时,班主任刘老师走进教室,兴冲冲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县新华书店送书下乡,下午要来我们学校卖书。”同学们一听,不约而同欢呼起来。
位于岐山县城大十字东侧的新华书店,对我具有强大的魔力。每到星期天,我总会约上一二小伙伴,步行十几里进城。而后直奔新华书店。

那时,书店尚未推行开架售书,书籍排列在书架上,读者只能隔着柜台远远瞧着。我总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急急寻找新到的书。然后鼓足勇气,央求营业员把看中的书拿过来。那位女营业员三十多岁,脑后扎着两根辫子,不苟言笑。她好像极不耐烦,总是凶巴巴地呵斥前来买书的小孩。你指名要的书必须买下,否则,她不会给你再拿第二本。有一次,我看中了一本彩页连环画,便念着书名要这本书。她一听,白了我一眼,大声说道:“连字都念错了,还来买书?看清楚,这本书叫《幸福姐妹》,不叫《幸福祖孙》。”言罢,将书甩到我的面前。原来,书名不是楷书写的,是用草书写的。我一紧张,将“姐妹”看成了“祖孙”。那一刻,我羞红了脸,匆匆买下这本书,便逃出了新华书店。

这一次好了,新华书店要来学校了。我可以近距离选书,不会有面对柜台的威压感了。下午到校时,新华书店的人早到了。小操场正中围了一长溜人群。走近一看,崭新的书籍封面朝上,一本本摊放在又长又宽的彩条布上,足足有四五十米长。我兴奋极了,分开人群钻了进去。眼前所见,花花绿绿,五彩缤纷,规格不等的各类图书争奇斗艳,就像盛开的春花一样迷人,散发着奇异的芳香。新书以文学类书籍为主,相当一部分是小学生喜爱的连环画。
我挤在最里面,被身后的同学簇拥着,半跪在彩条布边沿,小心翼翼,惟恐压皱眼前的新书。再说,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就站在书摊前,监督着我们。买哪本书好呢,这次,我确实犯难了。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地新书,摸摸这本,摸摸那本,实在拿不定主意。最终,我买了一本军旅作家李心田的小说《闪闪的红星》。不久前,我刚在县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同名连环画。记忆中,这是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回家后,花了几个小时看完它,心潮起伏,激动不已。这是记忆中,中小学阶段唯一一次在流动书摊买书,而且还是国营新华书店送书进校院,至今难忘。

大一那年,小寨书店送书进校院。书籍就摆放在学校操场北边那条东西向主干道边,排成一条长阵,足足一百多米长。到底是省城书店,好书这么多。那正是朝气蓬勃的八十年代前期,各种思潮纷至沓来,出版业一片繁荣,新书如雨后春笋,蔚然成林。青年学子适逢其时,求知若渴。正是午饭时节,学子们川流不息,行走在师大校园这条人气最旺的大道上。好多同学甚至顾不上吃饭,拿着碗筷就凑近了书摊。
这时,我听见了熟悉的说话声。抬头一看,同乡刘伟科就在身边,他正与同班同学议论着捧在手里的外国文学名著,那位同学腋下已夹了好几本书。刘伟科已是中文系大四学生。那次,他告诉我,选购外国文学作品,一定要看译者是谁。傅雷译的巴尔扎克,草婴译的列夫•托尔斯泰,金人译的《静静的顿河》,忠实原著,文笔出彩,值得一读。后来,大四递交毕业论文时,我选写了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分析,指导老师张平亚先生对我青眼有加。除了论文评为优秀,老师还让我又抄了一遍,说要推荐给师大校报发表。我心中寻思,我的论文水平没那么高。但又不忍拂了老师好意,还是工工整整誊写一遍,交给恩师。这篇不成熟的论文,当然不曾发表。毕业以后,我去学校看望张老师,他仍然记得我的毕业论文选题。说前几届有个学生刘伟科,写的也是外国作家作品分析,相当优秀。我告诉他,刘伟科是我的乡党同学。张老师听后,欣慰地笑了。

那时,师大也有书亭,不大。我在那里买过一本丹纳的《艺术哲学》,傅雷翻译的,图文并茂,译笔典雅流畅。师大西门外马路对面,有几家不错的书店,主营学术类图书。我在那儿买过《笑的历史》《情爱论》《艺术的真谛》等著作。那一次,我夹着刚买的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的《人论》,走过图书馆大楼时,迎面走来一位儒雅的老师。他问我要过书,站着翻了翻。告诉我这本书探讨人性,写得不错。我不认识这位先生,也不知他是哪个系的老师。因了这本书,我一直记着这件事。
毕业工作后,我每周都进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大街上多了许多流动书摊。宝鸡的书摊大多集中在火车站西边的经一路上。摊位不大,三轮车上,架一块木板,书籍就放在上面。不多,也就二三百本书。以流行读物为主,武侠言情类占据要位。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琼瑶、亦舒的作品居多,我不喜欢这些书。书摊上也有清风拂面的三毛作品。上师大时,我曾在西安钟楼附近的流动书摊买过三毛的书,《送你一匹马》《温柔的夜》《雨季不再来》《撒哈拉的故事》《万水干山走遍》等等。那时,三毛作品风行大学校院,中文系学生几乎人手一册,读得津津有味。

小城市也有了许多家小书店和书摊。每次走出岐山汽车站,我总要朝南大街西侧的那家书店望上几眼。那次,我信步走进小小的书店,随意浏览起来。看见感兴趣的书,便抽出来翻翻,不知不觉过了二十多分钟。突然,身边传来一声低沉有力地断喝:“放下,那是世界文学名著,你能看懂吗?”我听后,猛然放下书,抬起头来,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这是一位高大壮实的汉子,脸上明显带着不耐烦的神情。那一刻,我忿忿不平,悻悻然离去。心下思忖道:哼,就你那素养,就你那目中无人的样子,还配卖书?

2019年夏天,我从小寨万邦书城出来,一眼看见路边摆着一长溜书,不觉弯腰细审。书籍不少,大多是二手书,散发着经年的陈旧气息。出于对书籍的尊重,我驻足书摊,用目光扫视了一遍,随机抽出几本翻了翻。摊主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捻着佛珠,闭目养神。他的身后就是兴善寺大门。也许,他不为卖书,只是以书遣兴,打发光阴。机缘到了,这些旧书自会得遇知音。
多年以后,在文脉流贯的古城,不经意间看见了流动书摊,不觉浮想联翩,这令我到底想起了那年秋天师大校园的书摊。
2022年11月21

孙虎林 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