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幸 福
每个人都说要幸福,但每个人都说自己不幸福,可是到底要怎样才是幸福呢?从来就没有人定出一个有上限的标准。纵观世情,幸福只能是相对而言: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不幸,不过一般的说来,幸福应该是符合需求的满足感和心情的感觉程度,并不如没有饭吃的人,有了饭吃即感到幸福那样简单。
古人对幸福有过很多论述,有以物质为幸福者,有以精神为幸福者,也有以物质和精神相兼者,要说的话基本都已经说了,似乎都不中肯,故现在一直还在争论着。
叔本华说:“亚里士多德将人生的幸福称为来自三个方面,那就是自外界得来的幸福,自心灵得来的幸福和自身体得来的幸福。”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的著名哲学家,在这里他并没有说什么是幸福,只是说获得幸福的三种方式。第一种“自外界得来的幸福”,指的应该是环境、机遇、时运、社会因素、国家制度等,成就了他的幸福所需。第二种“自心灵得来的幸福”,指的应该是道德的修养、美好的人格、善良的气质、端正的品行等,使他获得社会的尊重,由此产生的各种荣誉。第三种“自肉体得来的幸福”,指的应该是身体的健康、寿命的短长、智慧的高下、才能的大小,是天赋因素得来的幸福。
叔本华并不完全赞成这三种说法,在此基础上,他纠正地提出三种:一是人格,即人的品质;二是人有些什么,即财富及他的占有物;三是别人的评价,即名声和荣誉。这三种与亚里士多德的三种实际没有多少区别,不过叔本华将两人的观点结合起来作了较清楚的解释。他说:“所具有特权身份或出生在特权世家的人士,即使出生在帝王世家,比起那些具有伟大心灵的人,相对于他们的心灵来说,永远是王。”(《叔本华文集·生命的划分》)他并引古希腊门采多鲁的话为依据:“从我们内心得来的幸福,远超自外界得来的幸福。”这是他对人格即心灵得来的幸福的肯定。
从这一点出发,叔本华对后面两种作出否定性的批判。他认为“人有些什么”和“别人的评价”,只是因人而异的扮演不同角色。大凡世界事物,都有点“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的情形,所以人生正如舞台上的演员,演悲剧时是悲剧的样子,演喜剧时是喜剧的样子,是意识的存在,属于感官上的嗜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所以他说:“生命的主体因素,对人生的快活和幸福来说,远比客体因素更重要……一个具有良好心灵和性格的人,就是在贫乏的环境中也能怡然自得,而一个贪婪、充满嫉妒和怨恨的人,即使他是世界最富有的人,他的生命也是悲惨的。具有知足常乐个性的人,他拥有高度的理智,别人所追求的那些快乐,对他来说,不但多余,而且甚至是一个负担和困扰。当苏格拉底看到许多奢侈品在贩卖的时候,他不禁说:这个世界上我不需要的东西还真多。”(《叔本华文集·生命的划分》)
按照叔本华的意思,财富和物质的占有,名声与荣誉的获得,都只是感官上一时的满足和幸福,唯有平静欢愉的心态,健全的人格,美好的心灵,了解生命,洞彻事理,活得有尊严,有面子,才是真正的幸福。
可是叔本华虽然赞赏人格美是人最理想的幸福,但他却只是比较而言;从个体生命而言,他认为无论哪种方式获得的幸福,本质上都不是幸福,只是人有意地将他视为幸福罢了。
他的理由是:做一个人格完美的人,这不是人性本身所渴望的,只是在社会的和道德的契约上的一种强颜欢笑的产物,因为人格美是排除物质的,没有人能说喝西北风就是幸福,故人格美只是一种光环,不是幸福。关于“别人的评价”,那仍然是“心灵美”体现出来的虚名,虽然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只是有了好的看相,时过境迁,也许一钱不值,何况名与利是相互关联的,如果只是一个空壳的名,没有物质支撑,很快就会灰飞烟灭。所以名也是获取某物的阶梯,正如渔者的钓鱼,美的食饵才有可能钓到大鱼。
获得幸福的三种途径,最有力量、最能吸引人的,当推“人有些什么”和“占有物的多少”。因为有了财富和更多的占有,除了诸多享受如探囊取物般心想事成,即使是不道德的,可以使他成为道德;不名誉的可以使他变成名誉。由于对财富的渴望是符合人性的需求,因此“世人皆熙熙攘攘,如享太牢,如春登台(老子语)”,趋之如赶集一般,这便是财富的力量。
人因为每一种表现都充满欲望,各方面都进步了,只有这一点还停留在原始的阶段,也是社会致乱的根本原因。一物满足之后,又求他物的满足,每一物的获得,都需要付出艰苦的代价,多得多付,少得少付,其中还包含着道德问题。而物质的贪欲,往往正是道德的缺失,即使能源源不断地获取,也必须会有源源不断的牺牲,这种无止境的欲,虽有用不完的财富,却没有人生的真正幸福。
西方曾有宗教上的禁欲主义,认为只有禁欲,才能使世界祥和平静,甚至为此还杀过不少人,但终于失败了,仍然返回到了纵欲主义。而且社会越进步,越发达,那个国家里的人民就越自私,越贪婪,西方霸权主义国家的根基均缘于此。因此叔本华绝望了,也很悲观。他认为人类的贪婪是无可救药的,在整个欲望中,只有目的的追求和争夺的快感。他在谈到人生的痛苦时说:“举凡人生,皆消耗殆尽于欲望和达到欲望这两者之间。欲念在根本上即是痛苦。欲念达到,旋即成为一种饱和,目标瞬息即逝。占有一件东西,便使这件东西的刺激感消逝。于是,不是欲念和需求以新的形态又重新燃起,就是寂寞、空虚、无聊这些东西迎头袭来。”所以叔本华认为整个人生受欲望的支配,只有一个一个的痛苦接踵而至,而真正的幸福也在欲望的狂热中消耗殆尽。
其实欲是所有生命的本质,因为有生命的物种,都有追求生命圆满的欲望。植物的根茎总是往肥沃的土壤里钻,枝叶总是往有阳光的地方延伸,它们虽然没有知觉,没有思维,但它们有欲的特性,故沃土多植物,瘠土多沙石。
有知觉的动物更是如此,因为它们有活动能力,并知道欲与自身的关系,所以食物充足的地方,有利于生存的地方,就动物众多;食物缺乏的地方,不利于生存的地方,就动物稀少,甚至没有,这就是沙漠里为什么没有老虎和狮子的原因。
不过低级动物虽有追求生命圆满的欲望,但它们大多都出于自然之性,一旦获得满足,不饥不渴,欲望就消失了,便悠闲自在,一切都放下来,这对它们来说,应该是一种幸福。由于它们容易满足,不愿动脑筋去思考什么,所以它们的智慧只是原始的本能;又因为它们不会用阴谋诡计,故它们的德性永远是固定的。因此,它们除了生存受到威胁或为饥饿的驱使才去搏斗和厮杀,其余的时间都是从容而平静的。我们的肉体是猛兽很好的食料,如果它们吃饱了,只要我们不惹事,它就绝对不生事,所以动物界除了种族之间常有的斗争之外,内部却是和谐的。
人类是高级动物,并自诩为“万物之灵”,可是却是地球上最残暴、最贪婪的物种,因为有智慧,有思维,追求生命的满足更甚于他物。人每时每刻都在计算着如何拥有世界的一切:有了衣食,则想着如何穿好吃好。穿好吃好了,又计算着如何增多,如何更好。物资满足了,便求精神满足、儿孙满足、家族满足……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人世便产生了掠夺和杀戮,最终的结局便是强者生存,弱者灭亡。整个人生天天如此,这么活着,自然也就枯燥无味了。
近代英国哲学家罗素很赞赏动物的生活态度,他说:“动物只要不患病,吃得饱,便是幸福快乐了。人呢?本来也应该这样,但在现代世界却并非如此,至少有许许多多人是不幸福的。”(《罗素文集·走向幸福》)他还引用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为证:
“我见过的一张张脸上
显出斑斑懦弱,点点哀怨。”
罗素不是要人变成动物,那是没有趣味的人生,他批判的是人性的极欲与贪婪,因为欲,连动物那样的幸福都没有了,这是人对自己犯下的特大错误。人类这种极欲的原因有三种:一、人是动物,本性上是有极欲的;二、因为欲冲淡了精神的追求;三、自我价值的膨胀。所以人一生都在无止境的物欲中,虽然创造了物质文明,却掏空了精神文明,因此世界变得越来越糟,几乎丧尽了人间那些最好的美德。诸如自然方面的有:生态失衡、水土流失、气候反常、环境污染、物种灭绝……人事方面的有:人心叵测、贪欲横流、残暴嚣张、寡恩薄情、互相掠夺、少廉寡耻,背信弃义、不忠不孝……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人若还能有幸福,也只是极少的幸运儿了。
极欲是我们幸福的障碍,不欲则攸关生存,同样的不幸福。那么要怎样的人生,才能获得幸福呢?我以为不过于用平常心看世界最为稳妥。所谓“平常心”就是一种从容的态度,对欲而言,就是能得即得。不得则不得,如范仲淹所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达到这种境界,需有一颗恬淡的心——即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用现代话说就是理智的节欲。这句话虽是老生常谈,要做到却极不容易,比如那里有许多金子,尽人都去争夺,自己如果不去夺一点,总是放心不下。去了,是遂了自己欲的愿望,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去,是强迫自己放下心愿,便要产生痛苦了,这样的节欲是不幸福的。《列子·汤问》篇中有一则寓言:“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皆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待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荣启期是一位隐士,穷到只能身披鹿皮,腰缠草绳,却能快乐地鼓琴而歌,他这超常的乐观主义都是从他自身的满足找来的。因为他不去追攀优于他的人,这样就减少了忧虑和怨恨;他从自身找出优于别人的佳处,这样就增添了他精神上的自豪和快乐。他又能看透世情,知道人间贫富是世之常事,生死是自然的规律,有了这一层认识,所以他能心胸宽阔、鼓琴而歌了。这种豁达的人生观,虽然有点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意思,其幸福感却是真实的,故连孔子都赞许他。所以无论何人,总有些许过人之处或自慰之事,能将这过人之处或自慰之事引以为豪,引以为荣,便是财富,便是幸福。能做到这一点,人对理智的节欲,就没有什么难处了,也就时时事事有幸福在身边。
这种节欲的思想,自古以来我国圣贤就提倡不休,虽然事功不著,却一直被人称为美德而存在,可谓是我们的国粹。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意思是只要坚持自己的心灵美德,就是吃粗饭,喝淡水,用手臂枕着睡觉,也有快乐在其中。孔子称赞他的学生颜渊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意思是颜渊每天只有一竹筒饭食,一瓢菜汤,住在破烂的屋子里,别人都觉得他太穷了,但颜渊仍坚持他的理想而感到快乐。
儒家思想是入世的,他们追求的是道德上的完美,事业上的成功,他们的理想是普罗的,幸福是“道”的实现,而不是物质与肉体的享受,这同亚里士多德的“自心灵得来的幸福”差不多,是一种殉道的精神。但这是一种理想的幸福,其本质同“欲”一样,因为有追求就有痛苦,整个过程却是牺牲幸福,而这一点恰又是众人难以割舍的。所以儒家思想是功名主义,与物质主义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若从人的个体而言,仍然是在欲的痛苦中,算不得节欲的幸福。
不以欲为追求幸福的唯一因素,而且将他形成一种理论系统,在我们中国,当推老庄思想。它虽然历代都有人批判,认为这种消极的思想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不利于社会的物质文明和人类的进步,这的确是毋庸置疑的。但从理性的角度而言,对极欲的破坏与节欲的保守,经纬上也不能作一刀切的否定,特别是物理人事上,做到适可而止,比那极欲更为惬意,也是常见的事;既然能惬意,自然就临近幸福了,所以节欲虽实行者少,但为大家所认可的却多。
老庄的思想核心是“任自然而无为”,就是什么事都听从自然的安排,不要人为地去干扰它,强迫它,这也很合孔子之道,“素乎富贵,行乎富贵;素乎贫贱,行乎贫贱”。老子的节欲观,一根据自然规律,人的财富是不能永远拥有的,《老子》二十三章说:“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意思是狂风刮不了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狂风暴雨是谁发动的呢?是天和地。天地产生的东西都不能永久存在,何况人所追求的东西呢?这是;老子对物质存灭的看法。二、他认为物质是造成人心不纯的根源,他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老子》十二章)也就是说人沉溺于物质的享受之中,不但搅乱人性,道德沦丧,也弄得人心惟危,故明智的人但求饱暖,不求声色娱乐。三、人与物质的关系,他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四十四章)意思是名誉与身体相比,哪一个更亲近?生命与财物相比,哪一个更重要?得到与失去相比,哪一个更有害?过分地贪欲必有重大的消耗,太多的积藏必有太多的损失。所以知道满足,就不会有屈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有危险,并能长久平安。这是要人珍爱生命,不要被物质所奴役。
老子的节欲观是按照自然规律而说的,也就是说只能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去进行欲的活动,超出这个范围,就会带来反面的效果,不但没有幸福,而且还会产生灾难。
庄子是老派中的重要人物,也是老子思想的继承者,关于节欲,他是从物极无用的观点来说的。《庄子·养生主》篇中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追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意思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所知道的事物却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事物,对生命来说,那就危险了。知道生命有限、事物无穷还这么去做,那就只有危险了。这是从生命上否定对物质的极欲。其次他认为人对物质的享受也是有限的,《庄子·逍遥游》他借许由的话说:“鷦鷯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小鸟到深林中筑巢,所占用的不过树的一枝;偃鼠选择大江大河去饮水,充其量也不过喝满肚子。这两段话说明人的极欲,即使所获甚多,能享受的却甚少,生命有限,却劳而无用地奔波,不但没有人生的幸福,反而徒增烦恼。
老庄思想是一种消极的人生观,在物质主义膨胀的社会,是不容于世的。因为人们只能看到他的穷,看不到他另一面的佳处,所以无人会感到他们有什么幸福,只能是当事者的自娱自乐。但在丧失理智的物欲中,人们累了,有时也会想起他的一些好处,觉得极欲劳心伤体,误却多少实际幸福,一生就这样过去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老庄思想两三千年来,仍若隐若现地存在,亦可见其价值。
当然,人的幸福也不是靠节欲就有的,而且节欲只是一种选择方式,大抵还在于各人适应的心情,有的以忙碌为幸福,有的以闲逸为幸福,是不能统一的。但其中最重要的因素,还在于社会制度、国家势力、道德教育、公平正义,然而这是政治上的事,不是非政治家能说得好的,所以我们只能从自身上去找一种幸福的模式。
日本十世纪的兼好法师,他对人生幸福的定义似乎可以借鉴。他在《徒然草》一百二十三段中说:“为无益之事徒耗时光,堪称愚人,亦可谓僻违(违理)之人。为国为君,应为之事甚多,余暇已无几。想来人生必要操心之事,一食、二衣、三居所。人间大事,莫过此三者。不饥、不寒、不侵风雨,闲静度日,便是至乐。但人皆难免患病,若疾病加身,苦痛难忍,故医疗不可忘。前三者及医药四项,缺则为贫,无缺则为富。于四项外别有所求,便成贪。若四事节俭,则无人感不足。”
以我个人的看法,兼好法师的态度堪称最适合一般人理性的物欲观。比如一个农夫,他的幸福在那一块田地里,播种完了,便不作他想,悠悠地吸着烟,慢慢地喝着茶,或看蓝天白云,或看远山翠绿,这么闲静地过着,我不知他是不是幸福,但那样子却是令人羡慕的。
所以我觉得,人若能像兼好法师说的那样活着,世上的物质也就充足了,人类也就和谐了,随处也就有幸福存在,老子所谓“知足常乐”,大概就是这意思吧。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