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田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诗人,原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发表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诗词集两部,尚有言论集,文学评论集两部。约七百万字。

著名作家田彬老师近日风彩

连载泉沟村的故事(三)
文/田彬
每人手里的腌萝卜,早已进了肚,大家显得无聊尴尬。我大舅是个老实的青年,脸上挂不住了,揭开地下的大柜,双手掬出一堆山梨,堆在炕上,笑笑:“凑乎着就酒哇,这年头,唉……”
冷不丁,从人伙里冒出一颗头来,是个圆得像皮球一样的娃子头。他梳着“大马鬃”,脑后的舅舅毛留着小辫。他扑到炕心,两只小手护住了山梨,嘟着小嘴责问大舅说:“大,这是我摘的。我不给你们吃!"
“去!”大舅喊了一声,将那娃拉起来,对着耳朵悄悄哄:“宝拴,大大明儿给你再摘!”
“去哪儿摘?山梨都让人摘光了,我不……”宝拴说着,挣脱了大舅的手,把山梨一颗颗装进了自己的衣袋。大舅苦涩地笑笑,无奈何地叹了口气。
本来,这事就完了。不料,四姥爷手指着大舅的脑瓜,俨然以长辈的口吻教训说:“我说,咱们李家有没有个家规啦?你看把个死娃子惯成甚东西啦?"
晚辈是不敢顶撞长辈的,大舅仍是憨憨地笑。姥姥却忍不得,抢上了话:“四狗熊,你说甚?我孙子不懂礼,比不上你那球大个儿子?今天偷东家萝卜,明天又偷西家山药,前天还偷了我家的葫芦。人们都拿屁股笑话!"
四姥爷气得狗毛胡子乱抖,端起酒坛咕噜咕噜不知灌进肚里多少酒,用手背抹抹下巴骨,像要决斗:“大嫂,我已经打了他,你还想怎?”
“那你凭甚笑话人?”姥姥跪起来,用干瘪的手拍着炕皮,嘴角有些抖。“我怕惯坏他,甚叫笑话?”四姥爷也拍炕皮,胡子全部奓起来。
“吵甚!”三姥爷不是用手拍炕,而是用拳头“咚咚”地捣,“穷吵甚?都是些七八岁的毛娃,懂个屁!还不是都因为个穷?谁也不要怪,怪那个苏联老大哥!咱们遭灾,人家偏卡住脖子要债!”
众位姥爷们、舅舅们又支了话题,开始和稀泥。五姥爷责备姥姥嘴厉害,太伤人。六姥爷则批评四姥爷斤斤计较。七姥爷支持三姥爷的说法,主要是苏联老大哥不对。八姥爷则说宝拴不争气。九姥爷说老天爷和百姓过不去。十姥爷一句不吱声,早就在姥爷群最后边的黑旮旯里睡着了。
我大舅悄悄蹲在了地下,藏在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想甚。姥姥黑丧着脸色把孙儿宝拴搂在怀里,骂起大舅,看看你,快三十的人了,真是个熊包!”说着眼泪汪汪地抽泣起来。
我有些害怕,钻到了姥姥背后,姥姥也把我揽过来,搂在怀里,用两张干瘪的老脸分别贴着我和宝拴的两颗小头,哭声更大了。
外边的大狗凶猛地吼叫起来,还有骇人的铁绳哗啦声。我好心悸。一个娃子进来,喘着气说:“大,你怎不回家吃饭?”
进来的娃子是五姥爷的儿子,叫板生。我看他足有十四五,其实只比我大几岁。五姥爷喊我:“根儿,过来,认认你十六舅舅!”
原来,我这十个姥爷,共生下三十四个儿子。板生排行十六。有奶头都没离的娃子,我也得叫人家舅舅和姨姨哩,尤其我十姥爷,刚刚结婚,十姥姥才二十岁,孩子还在肚里,连肚里那玩意儿,都是我的长辈。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我当场认了十六舅。三姥爷又逗我,非要我响亮亮喊出十六舅舅几个字。姥姥也把我推出怀说:“根儿,从小要知大识小。”
我摸摸头,羞羞答答地称呼了十六舅舅。十六舅舅也不好意思,伸伸舌头,眨眨大眼,又玩了个鬼脸,把头扭到黑暗处去了。
大伙儿都被逗乐了,哄笑声驱赶走了刚才不快活的气氛。
姥姥也快活地笑了。刚才说过,姥姥是猴子脸,说变就变,哭完笑,笑完闹。一会儿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只有四姥爷的狗毛胡子脸还是黑森森地拉着。
我和宝拴、十六舅舅很快就熟了,三个娃挤在了靠窗户的墙角,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叽叽格格笑,接着十六舅舅掏出了扑克牌,我们就玩起了牌。大人们吵什么,我们就顾不及了。
不知吵了多久,四姥爷恼怒地提前离开了姥姥家。临走,打天罗地的,把风门用劲摔了一下,木条做的窗子被震得“忽踏踏”响。接着是狗的狂叫把他送走了。
今晚聚在这里,主要商量缴纳公粮。四姥爷坚决不肯缴纳。他说粮食是老百姓生产,应先紧百姓吃饱。国家缺粮,他管不着。三姥爷是荣誉军人,主张社员紧紧裤带,先保证国家。我大舅是生产队长,刚从大队开会回来,支书的话还在耳旁响着,如完不成缴粮任务,甭想当队长。二舅想人党,也主张先缴公粮,剩下的社员分。七大八小的姥爷舅舅们大都支持三姥爷,四姥爷就恼了,就裂着脖子走了。
四姥爷走后,屋里顿然热了。七大八小的姥爷,都骂四姥爷自私自利,不近人情,蛮横无理,觉悟低下。还有骂他是扫帚星(不吉利)。四五个舅舅刚才一直不敢参言,现在也你一句他一句地掺和着骂:
“要不是长辈,真想扇他个巴掌。"“什么事,他都牛犟!”
大家还要说四姥爷的不是,大舅赶快制止说:“甭说了.咱们缴粮就是了。不管咋,是个长辈,将将就就哇!"
三姥爷一向喜欢大舅忠厚,支持说:“忠小说的对,明天咱们清理场面,没共产党,咱们早完了,还是先交公粮!”
“会议”就这么散了。五姥爷领着板生,第一个出门。临走和三姥爷说:“三哥,四哥和刘豹刘虎弟兄们抱着,缴粮的事,还得和刘家商量,我总担心要出麻烦。
三姥爷说:“不怕,共产党给咱们撑着。”
大家说:“月亮上来了,回家睡觉哇。刘家厉害,也没那么大胆子!"人们相继出门了。院里的狗没有叫一声。狗不咬自家人,狗也瞌睡了。
月亮果真上来了。
姥姥刚刚把我搂在被子里,月亮就上来了。
姥姥的身上木柴似的瘦,像她的脸和手一样,皱皱巴巴的。姥姥是老太婆了,姥姥实际才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姥姥说,这儿的月亮上来得很迟,月亮爬上泉沟村的大山,是需要好长时间的,路上也得歇几歇哩。当月光照亮泉沟村时,起码是半夜了。
姥姥不想睡觉,从后脑勺开始摸我,直到屁股蛋。姥姥摸到我屁股蛋时,用干瘪的手拍拍说:“根儿,你想姥姥不?” 想!”我说。
“我看你是耳朵里的风响。”姥姥说着,嗤地笑了。
姥姥又问了我一大堆问题:给你妈上坟了没有?你妈是饿死的,上坟时多给她放点吃的,阴曹地面别再挨饿。又问你大娶的老婆灰不灰,你奶奶亲不亲你……
我也没一点睡意,问姥姥那个长胡子四姥爷为什么那么凶。姥姥很佩服我,一个毛娃子一见面就能认出好赖人。姥姥狠狠地亲了我一口。
姥姥说:“你姥爷就是跟着你四姥爷丢了命!”
就是那次,三姥爷惹了祸,日本人烧了全村的房,把二姥爷活活烧死了。姥爷立誓要报仇,要领着三姥爷和四姥爷投奔八路军。三姥爷一说就准,穿上鞋就走。四姥爷却坚决不肯,说日本人惹不得,气得姥爷照四姥爷脸上定了两耳光。骂声“孬种”走了。
八路军是李井泉的部队,李井泉手下有个官儿,叫杨植霖,杨植霖住在万家沟,离泉沟村二十里山路。姥爷和三姥爷打仗勇敢,几天就当上了副中队长和区小队长,领导着五六十个像姥爷一样想报仇的山民。
那年冬,下了雪,很厚。一脚下去,不知深浅。住在山里的区小队没吃没穿。姥姥满村发动,积了三口袋白面,正准备送进山里,日本人又进了泉沟村,他们也没了吃的,四姥爷就把三口袋白面送了日本人。
这次日本人没烧房。但是,我姥爷他们鸡叫时摸回村,听说粮食给了日本人,姥爷和三姥爷把四姥爷提来,用麻绳捆上,足打了两个时辰,四姥爷自此恨死了姥爷和三姥爷。
姥爷他们又跑到别村积粮。不知怎么,消息走漏,日本人就把姥爷捉住了。四姥爷挨打次日,一早就离了村,小晌午才回来,人们怀疑四姥爷报告了皇军。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