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帝国有多大,空虚就有多大。
让我们害怕的东西没有名称,一如那空虚。
今日霜降只是巧合,寒衣还有什么别的含义吗?
一提起易水,我只感到枯竭。
孩子们套在罩子中上课,仿佛置身火星,是温暖且安好的。
对三倍伟大的事物三呼万岁,牙齿的装置,上下符契。
但蚂蚁竟有一副狰狞的面孔,为了满足我们对群魔的想象?进而嘲笑造物的游戏?
布衣侠走在古代的屏风上,赌的不是身轻,而是骨头香。
在夜的这一边,按丧钟的意愿,闪亮的斧头提前出发了。
关掉灯,也就关掉了黑暗。
之二
他就是那个我们要寻找的人吗?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卒”,清晨离开了家门。
他熟悉这座城市的轴线对称,但一个奇点那样的不对称点更合他的口味。
疲惫的秋色,一张老年太监的脸,嘴憋得像烂柿子,呼吸不畅。
当一切安排就绪,结局就在击刺之中。可我们猜错了,喋血还不是最高理想,拏云且待屠龙手。
一个恰好看得见的高处——一个报告围城消息的烽火台,也可能是断头台。
孤烟会告诉你你所忘记的,仔细辨认,其中恍惚有平等的通之象。
“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两个庄子中,哪一个曾投袂而起,跳激楚舞?
周昭王的舟子沉入汉水了吗?我们该相信哪一个载籍?抑或全都不信?
“卒”是慢的,随着“卒”的走动,棋盘被修改了。
觅之不得,不打算回头,所以得到的仅是霜上的人迹。
我准备听一支赓歌,四处却吹刮起妖风,所以我静默。
之三
面前的世界颠倒倒颠,熟悉的一切突然陌生。如果此即正常,那么某人的脑子里必有一块疯石。
一个类比:螃蟹吃着玉米粒,在蒸笼的热气里,甚至不知道身上的颜色正在变红。
水锈住了船,一个站在船上的人,像一根钉子。
枯死的水草被拖上岸来,堆在那里暴晒。它们能扎成多少刍狗呢?
我从未见过的雇主,总是在梦中用密码给我指令,为了破解那些复杂多变的图谶,我决定从掌三梦之法学起。
多么美的天气!阳光如蜜。银杏树像瘦长的阿嵯耶菩萨,高高的发髻上缀满黄金。
怀旧,我们时代的情绪。而我们曾如此痛恨过去。
几个年轻人在上海街头唱歌,围观者惊诧莫名:“天哪!居然可以唱歌!居然可以欢乐!”
立冬。天地不通,宜读《归藏》。松鼠跳上跳下,把山核桃藏好,从它过冬的洞穴里,明年或将长出一棵树来。
而我们将长久地守住我们的洞穴,看着那些晃动的影子,直到身上长出绿毛?
之四
天上,惊心动魄的月蚀是无声的。看哪!天龙的血口正在闭合。
沿着它浩瀚大脑的圆弧,把自己奋力投掷出去——飞渡——一只蚌蛤含住那丹珠,光之卵遂结胎在黑暗里。
离奇的对称:一个谶如硬物,敲进卢仝的颅骨。如果无从托孤,至少不该养虎。
下界,几经轮回的衰世中,柏林墙的最后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了,三十三年如弹指。恐龙的遗骸被小心拼接起来,移入劫灰博物馆。
两艘航母的编队游弋在圆形的地中海,在人造卫星的眼中细如山西人的盆舟。
蜗牛角上,两个激战的国家,触氏与蛮氏,子孙众多,哀号的回声响彻第聂伯河。
“月蚀望日,天火烧万物”;“十月月蚀,藏谷,起军。”符验的河图与洛书,如无人能破的棋局。
天龙自顾自嬉游,除非撬开蚌蛤,它不会把你吐出来。
有的血在冷却,有的血在滚沸,而人人都有蓝色的心包络。
之五
你睡觉时,魔鬼却在行动,你如何跟魔鬼赛跑呢?用飞行的梦?
舆鬼弱视,子时到寅时是越狱的好时机。
孔雀转动机警的小头,听着什么,癘鬼最怕孔雀扫帚般的尾翼。(《夷坚志支景卷第二》)
几乎夜夜都在梦中跟自己互搏,证明被什么缠身了。在床边放一盆清水、一柄木剑,当木剑直立在清水中,它就会逃离。
不是灵魂不够分配,而是有些肉体已经被虚无塞满。
邪灵像獏㺔一样喜欢吃人脑。我听说,邪灵一旦从百会穴进入,就永久寄居在里面。
与白袍武装的制服鬼相比,伶鬼只逗人玩,并不害人。
不断地受到惊吓,猴子就开始抛弃同类——沐猴而冠者深知这一点。
你早已是一个失踪的人了,虽然你依然生活在人群中。
有人秘密养鬼,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子不语;子祈祷;子自相矛盾;子被嘲笑时显出几分可爱。
设若历史能使僭主畏惧,就不必作《春秋》。
想让狍鸮不吃自己的肉,无异于同僵尸比长寿。
只有无骨国的人才跪着爬行。孩子,你叛逆的姿势错了。
獝狂不长脑袋,断脖子里的血却能喷到你身上。
之六
鸟吊山,今天我来徒步。站在山顶,一座更高的山包冷峻如孤冢。抓起一把灰烬,像埃及的一位考古学家,我试图认出一个蹈火的神鵔的形象。
凤凰,不死的鸟,在别处涅槃,怎么可能在此地真的死去?
生于君子之国,隐于丹穴,为何捆缚于巨树,受天火和冰雹击打?
浪穹之水枯竭的地方,两座被称作泪泉的高山湖,将万古的冰雪和圣洁收藏在细如血丝的涟漪下面。云南之眼,怅望皇天宸极。
我来,为了一个传说,挣脱了浊世讳莫如深的苦,仿佛大病初愈。在乌鸦的词典里,“受难”这个词是过于轻佻了,可从苏北到岭南,仍有女子被捆缚。我不知道该把什么哀悼。
坝子如天梯,上下平坦。一直走去,那边就是莽荒的月亮。
干燥的草甸,干燥的灌木丛,使人迷乱的杜鹃花的魂魄被岩石吸入,青苔黑得像煤精。
“凤凰死于乌鸦仙子的嫉妒”——让播谷者不得食,这变形记的本地样式直抵饥饿。不堪的真实混入了神话,而它仍像魔术一样令人信服。
于是,当天边映现出五彩云,牧羊人就说,是那神鸟在濯洗羽毛。
攀爬在岩壁上,九只山羊变成九十九只,牧羊人就说,是凤仙施的咒。
凤凰死去,是无可挽回的了。众鸟一年一度飞来哀悼,是什么奇怪的习俗使然?我错过了那悲怆的葬礼——盲风中,万千羽翼遮蔽太阳,天空瞬时暗下来,飞禽们拥挤着,嘎嘎哀鸣着撞向地面,投入野火。
在候鸟观察站的小屋里,三个彝人围坐在火塘边,侍弄着茶炊。其中一个怀有心事,不与生人搭话。
落日的余晖扫过螺旋桨般的风车叶片,沉入山谷下方的凤羽镇,像一声叹息。
之七
草枯黄,银合欢的豆荚挂在树上。一张张弓,知道如何把种子弹射出去,越远越好。
风季已经来临,但一小股风的探子刚刚抵达本城,大规模的混乱还未发生。
把花盆从窗台上移开,晾晒的床单用夹子夹紧,把猫召唤回来。
赶集,看到一块挤作一团的鹄头贝化石,忽想起北征的大象们已经回到西双版纳温暖的家中。但那是哪年的事呢?记忆之眼圆睁。
你从飞机的舷窗望见西奈山,一长队尸骨还在下面的石壁间艰难地跋涉。现在你坐在88号甜点店,盛赞牛油果蛋糕的细腻口感。
夕阳,冬天耀眼的器官,在苍山最高峰枯萎了。
一个学生模样的失踪少年的影像被摄像头捕捉到了,将面部放大,你将看到他从未看到的。
等待放学的家长们云集在校门外,有人若无其事地谈论着赌球。
刚读到一首诗:《陀螺为了能够牵制鞭子》,却有诗的作者去世的噩耗传来,仿佛什么东西“抽打”在身上。
不相信偶然,且无常业已愈加平常了。
自动写作:铁匠铺的敲敲打打,每一下都在位置上。求助于催眠师证明是无效的。
危机中的对话:一种骨鲠在喉的急迫性。
有话要说,而不是字正腔圆地在竖起的衣领后面,把烟头掐灭在邻座的盘子里。
一颗星的亮度变得异常,蜂蜡中的蜂卵开始蠕动。你的末日基地远在云龙。
在方兴未艾的“惩罚剧场”里,没有观众,人人都是演员,区别仅在于自愿与非自愿。那里灯火通明,一些人甚至养成了趋光性。
蒂华纳这个地名对应着“流亡者号”飞往的空间站。
我路过自己小区的围墙,监视器发出警告:“你已进入警戒区域,请迅速离开!”
之八
词,我赖以存活的谷粒变成了铁,我吃下它们且能够消化,我有一副铁石心肠。
我的愤怒是铁,分泌不出眼泪。我的温柔药片锁在抽屉里,已将我遗忘。
当一个拖着行李箱去隔离的孩子不在母亲面前哭,他便克服了悲哀的引力。生命被给予了,他得独自上车,到坟场空出来的地点去,或许Madame Lamort会照料他。
词短缺,一些词被鉴定为含铁过量,禁止食用。于是我靠空气保持营养,我吸入大量的黑碳,花粉闻起来有金属的味道,我的喷嚏里有铁元素。
我以为过敏期已经结束,实际上它才开始。自缢者刚变冷,一幢楼房就成了焚尸炉。十宗罪熬炼着十具尸骨,灵魂从锁眼里飘了出去,看见了自由。
数月来,汤镬架在大漠上,实验室已经备好,加速器里恐惧的粒子如星与星对撞,释放出更强烈的恐惧来。无论在哪里都休想躲开那辐射。
你敢把头颅放入加速器吗?你不怕被重子穿透吗?
北半球的树叶都已转黄,可我的健康码是一只变色龙,只要不出门,那吉祥物从不咬人。
我带着它,用手掌心抚摸它。渐渐地,它也拥有了磁性,并吸附在我的身上。
之九
不要向施暴者乞求怜悯,不要乞求本属于你的东西。
围栏在缩小,直到无论在哪里都没有立锥之地,你的心也将无处安放。
门,最后的防线,即使王朝陷落,盛世的幻觉灰飞烟灭,它也为你而矗立着。
威胁,不是那扬言要枪毙你的,而是长久自我弱化后致命的怯懦。
当容忍与温顺养肥一条蛇,被利用的弱点正是它所称赞的美德。
还有什么为我们而剩下?倘若“自由”的神经元从大脑里被割除。
空贝壳,听着大海的歌,发生在附近的海难它是听不见的。
迷人的景观,两根舌头的说辞,肥皂的妙用,拳头上的彘毛,秘密清单上还不清的债务,这些以及那些,箍紧并将你扔出边界——在人之外。
你是否将庆幸缓期执行的绳索,目前还只是一株荨麻,最多让你发痒?
“何为善?你们问。勇即善。” ——如果惧怕被鞭尸,尼采不会如是说。
“你是谁?说出你的名字!”林昭说出了,接着每个人也都说出。
名字,当人人都把那既是唯一的,又是所有的音节高声喊出来,无名的就剩下了独裁者。
2022/11/27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城市人》(合集)、《门厅》、《断片与骊歌》(中法)、《城墙与落日》(中法)、《雪夜访戴》、《口信》、《宋琳诗选》、《星期天的麻雀》(中英)、《兀鹰飞过城市》、《采撷者之诗》(中英);随笔集《对移动冰川的不断接近》、《俄尔甫斯回头》等。《今天》文学杂志的诗歌编辑。曾获得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昌耀诗歌奖、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诗人奖、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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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芳:现实总在秘密流淌(系列组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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