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夜路
憨子

一.
我疲累的实在走不动了,甚至连站立都觉得困倦,不得不放开自行车,想一屁股坐下歇息,但却仰面跌倒在雪里。自行车也似乎与主人一样的疲累了,与我一样的倒在雪地里。
我望着天,天灰蒙蒙的,是那种透着明亮的灰蒙蒙。从那灰蒙蒙的天上,纷纷扬扬飘下来的鹅毛雪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落雪还有沙沙声?是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听到飞雪落地的声音,并且那声音中似乎还有哀婉的啜泣声。带有啜泣声的雪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冰冷的刺激我的神经。神经告诉我,不能这样躺下去,要不然这儿就会出现一个明天才能被人看见的雪堆,或者,在太阳晒化了白雪之后人们会发现这儿躺着一个人。人们会惊讶,会议论,会报警,会查找躺着的这个人是谁,……但这一切,躺着的我却是不知道的。
“不能躺了!”
我告诉自己,然后坐了起来,看看周围,目力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是那种让人感到雪亮的白茫茫,没有任何异样,哪怕是一点点可资判断的地标。
看不到异样的地方,我干脆闭上眼睛,思考我怎么会走到这个倒霉的地方。
二.
午饭我是在牛庄的同学王军家吃的。王军妈给我们搓的麻食,这是难得的美食,黏乎乎热噗噗香滋滋的,我不客气的吃了两大碗,吃得鼻尖上冒出了汗珠,浑身热的想脱掉棉衣。不怕你笑话,那个时期农家都非常贫穷,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滴油星,玉米红芋榛子就酸黄菜是基本的食谱,想吃一碗纯麦面的面条都是梦里的事情。王军的父亲是老革命,在南京是个大官,虽然与王军妈早就离婚了,但经常会给王军寄钱寄粮票,所以王军家的生活在全班同学中是最好的,我与王军又是义气哥们,见了这么好的饭自然不客气了。
午饭过后,王军叫来了牛庄街上的另外两个同级的同学,大家坐在王军家的热炕上三七二八的就胡乱谝开了,不知不觉,桌子上的闹钟都指到五点半了。我连忙下炕穿鞋说要到织布村的明升家去。他们几个拦住我不让走,说是天马上就黑了,干脆大家再谝一晚上。我对他们说:
“不就是三里路吗,我骑车子一会儿就到了。”
走出王军家门,天已经麻麻黑了,且开始飘下雪花。他们又以天黑了为理由劝我留下,我执意要走,还很傲气的对他们说:
“就是黑定了也没有啥,咱啥时候怕过黑?”
王军见我这样,就对另外二个同学说:
“还是我们的昏头,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敢独自走夜路的。”
“昏头”是同学们给我起的外号,原因是我在六六年运动初期的改名热潮中,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刘晕”,后来就以这个名字在全校出了名。同学们说“晕”就是“昏”,于是就叫我“昏头”。那个时候的头脑发昏不由人,而这次的走夜路是我真的昏了头。
昏了头的我,在他们的告别声中,昂昂气壮的冒着小雪骑车出发了。
三.
从王军家出来后我向东骑行,雪越来越大,由杨花妙曼逐渐变为梨花飘飘,但我并不担心大雪封路,毕竟就是三里的路程,在白雪能够封路之前我应该已经到织布村了,即使车子骑不成了,走也很快能走到。所以,迎着飞雪,我心里想的是“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马致远《寿阳曲》)、“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春雪》)”等咏雪名句,乐滋滋品赏飞花雪舞前进。
织布村就在牛庄的东南,我记得很清楚是出了牛庄东门后有斜向东南的一条大路直通织布村。大概是因为品赏雪景太专注了吧,我没有在牛庄的东门外拐上去织布村的斜路,而是一直向东把车骑出了紧邻牛庄的七节村。
我发现自己走错了,就准备顺原路倒回去,但这时却在发现了一条大雪尚未完全覆盖的相对光滑平整向南道路。我推断,织布村在牛庄的东南,七节村在牛庄的东面,由此向南应该能到织布村。想找个人问问,大雪中却没有一个人影,略加思考之后就按照自己的推断拐上了这个看似通达的道路。
所谓乐极生悲,就因为这一拐而生出来了。
拐上这一条路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多少年都难遇到的大雪继续纷纷扬扬的飘着,很快,道路与田地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车子是骑不成了,我就推着按照既定的方向走,脚下的雪咔嚓咔嚓的响着,我深一脚低一脚的走着。

一开始我心里充满了豪情,想着林冲花枪挑着酒葫芦雪夜上梁山,我刘昏雪夜推车去织布村,呵呵,刘昏也是一条好汉啊!但慢慢的就发觉不对劲了,不就是三里路嘛,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走到?
我停下了脚步,四面看看,四周是翩跹炫舞的大雪,地下是厚厚的积雪,此外什么也看不到。竖耳细听,既没有狗吠也没有人声,除了大雪扑面冰冷的感觉之外什么也听不到。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农村看家护院的走狗也横扫完了,要不然有个狗吠声也可以为我指引方向。我不能不仔细思考自己是否犯了路线性错误,或者迷失了大方向,但怎么想都感觉没有错。
没有错,是没有错,但没有错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走到呢?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路线方向了,又一想,就算错了也能走到其他村庄,于是就自己给自己打气:“走,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走到哪个村就是那个村!”
就这样,我坚持不懈的走着,由大步迈进走到步履蹒跚,再走到实在走不动了,然后坐到雪地里休息。
四.
理清了“来龙”,我开始考虑“去脉”。
仔细思考,我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走错方向,也没有糊涂头脑,始终在按正确的路线方向行走,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后,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鬼迷心窍”。我是不是被魔鬼“迷糊子”给迷住了,自己的腿怎么走不由自己了。我捏了捏大腿,清楚地感觉到疼,我抬起脚掐了掐脚面,很疼,应该说我的腿脚还听我的神经指挥,鬼没有迷惑我的心窍。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自己有点好笑,怎么能把原因归结到“鬼迷心窍”上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昏”怎么能让小鬼迷住?
魔鬼不能迷我,但三里路我怎么就走不到头?按时间就算三十里也都走到了。这时我又想到了老人们说过的“鬼打墙”的故事,莫不是我走进了魔鬼设置的墙圈子里,怎么走都是在这个圈子里打转。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脑子有点开窍,我走了这么长时间实际上是一直在野地里转圈,是自以为自己一直端走,实际中却在不知不觉间的扭转了方向。对,是这个问题,肯定是这个问题。
问题的症结找到了,可怎么才能不转圈呢?如果能看到一个标志物我就能矫正方向,但任何标志物也看不到,怎么办呢?
我感到有些口渴,就抓了一把雪塞到嘴里。这一抓雪,感到手指碰到了什么。我把雪刨了一下,这下感觉准了,是草,不对,应该是麦苗,我是在生产队的麦田里转圈。既然是麦田,那就应该有把麦田分割成块的田埂,或者一个生产队与另一个生产队之间的界畔,沿着这个田埂或者界畔一定会走到路上。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告诉自己:“刘昏啊刘昏,你还是不昏的呀!好,找田埂或者界畔。”
田埂或界畔都被雪埋了,用眼睛当然看不到,但眼睛看不到脚能感到。嗯,就这样,用脚摸。
我站起来,双脚不再抬起,而是擦着地皮交替向前移动,这样一移动,冰冷的雪立即灌到棉鞋里,但我顾不上这些了。很快,我的脚被什么挡住了,沿着挡住的东西用脚左右拨拨,确定了是一条田埂。我为自己的发现高兴,身上一下子来了劲,很快的走回去扶起自行车,再摸到田埂,而后一只脚在田埂左侧,一只脚在田埂右侧,双脚擦着地面夹着田埂向前走。冰冷的雪不断的灌进棉鞋里,然后化成水,我能感觉到脚抬起落下导致的噗嗤声,但却不觉得脚冷,只是机械性的向前向前。
终于,脚下的田埂没有了,脚底的地似乎硬实了一些。可能是路。我还是老办法,双脚贴着地皮移动,发现了两边的小小的沟渠,沟渠外是松软的麦田,中间是宽约两米的硬地。是路,那两侧的沟渠是大车轧出来的路沟,没有问题,是路!
“是路!”我兴奋地高呼着告诉自己,但没有声,是在我的心里。
我推着车子,脚依然不敢离地,继续擦着地皮前进,感到踩着右侧的路沟了就向左拐,感到踩着左侧的路沟就向右拐。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一线微弱的灯光。我两脚不再擦地,而是大步的向灯光走去。
灯光越来越亮,是从窗户里透出来的,而且窗户也不断地变多。终于到了,是生产队的饲养室,熟悉的牛马粪味传来,我闻着都是香的。真的都是香的。那种特殊的香味我至今记忆犹新,几十年过去了都不能忘记。我知道说这牛粪马粪的香味任谁也不会信,没办法,他们没有我的经历。
我推开了饲养室的门,饲养员没有睡,正在给牛马拌最后的一槽草。我问他:
“老叔,你们这儿是什么村?”
“织布村。”他回答。
“织布村?织布村!”我的妈呀,这个村就是织布村?我走了半夜才走到三里路远的织布村?
我是又激动又感慨,忙向他打听同学明升,他知道明升,给我详细的说了明升家的方向,门前的特征。看得出来,他担心半夜天黑我找不到门,多好的大叔啊!
我怀着莫名的快乐大步流星的走进村中,街道两边的人家都睡了,雪的明亮映衬着灰黄的屋宇,静悄悄的。忽然听到吱吖一声,不远处一家的门开了,里面走出几个人,我听到他们感叹“好大的雪啊”,就急急的赶过去,问他们明升的家。这下子问对了,有人回答:
“找明升呀,刚才和我们一起开贫协会,许出来了吧。”
于是,有人大声喊:“明升,有人找你!”
“都这个时候了,谁找我?”是明升的声音,熟悉而又亲切。
“是我,昏头!”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他也循着声音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就急切的问:
“咋这个时候才来呀!”
五.
到了明升家里,我的狼狈样让明升非常惊讶,进屋的第一件事是让我脱了湿衣服上了热炕裹起棉被暖和,而后是不顾我的拦阻喊起他的母亲为我做饭。
我上了热炕,脚塞在被窝里感不到暖和,揭起褥子把脚放在精席上依然赶不到热,就问明升:
“你这炕咋不热呢?”
明升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奇怪的看着我说:
“暖和得很,咋不暖和?”
“我咋感觉不来暖和,你给咱再烧一下。”
“不敢烧了,娃呀,你是冻着了,一会儿就知道热了。”
明升的妈妈从外面走进来,拦住了要去烧炕的明升。又叮嘱我脚不要放在精席上,要放在被窝里慢慢暖热。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明升真的给我把炕烧的很热,那我的两只脚可能就废了。
老妈妈嘱咐明升为我倒了棉鞋里的雪水,擦干净了暖到炕角的席下,她自己去了厨房,一会儿的功夫就端来一碗葱姜汤,嘱咐我趁热喝下,然后又为我散了一碗麦面沫糊,热了几块玉米面锅塌塌和一碟酸菜让我吃饱。现在看这是极简陋的饭菜,但那个时候已经是普通农家弄够拿出的最好招待了。
算起来这件事情已经过去53年了,但53年的时光却丝毫没有消耗我的这段记忆。
夜路,尤其是冬天的的夜路真的是没有几个人能走的。
2022年11月27日星期日
作者简介:
刘彦强,网名憨子,陕西咸阳人,高级教师。从事高中思想政治教育近四十年,为全国知名政治教师,曾在各类教育刊物发表教研论文180余篇,主编出版《青少年心理行为咨询丛书》、《中学思想政治课学习指导丛书》、《学习心理学》、《坡刘村志》等书,并主编或参编多种教辅读物,有杂谈散文以及诗词散见于多种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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