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如蝼蚁
孙虎林
从高楼俯视,地上行走的人儿小得可怜。哪怕你是身高九尺、气宇轩昂的大丈夫,这一刻,也被身居高位的鸟瞰者目光压缩成小小的人偶。而一队缓缓游走的人流,则成了孩子眼中负重前行的蚁族。

中国古代画论有言,寸树豆人。这豆人称谓,即指被安顿于尺幅画卷中的旅人,在巍巍高山、汤汤大水营造的山水间,至多如豆子般大小。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置身于此,只不过徒具轮廓,连五官特征也被省略掉了,岂不悲哉。没有什么,因为你只是大自然的陪衬,跟小树小草没有区别。《三字经》中曾将人誉为三才之一,有道是“三才者,天地人”。那是对人类地位的超级提升。事实上,雄心万丈的人类处于某种境地时原本如此渺小不堪。

从万物起源说来,人类的历史也不过2400多年。相对于浩瀚无垠的宇宙,可谓短矣。就个体生命而言,古生物形体巨大,不可一世。在超级生物恐龙面前,人类更是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那时尚无人类,若有,猥琐卑小的人类,恐怕不会入食肉恐龙的法眼。因为你实在太小了,还不够恐龙塞牙缝。
但就是如此不堪的些小人类,历经世代进化,有朝一日,竟然蜕变成地球上的智慧生物,对地球拥有了生杀予夺的霸主权利。沧海桑田,地球高速运转,人类变得愈来愈聪明,能量愈来愈大。人类改天换地 ,移山填海,将赖以生存的地球玩弄于股掌之间,随心所欲抟捏塑形,乐此不疲。如此看来,人类几乎无所不能。

大脑高度发达的人类素来喜新厌旧,酷爱新奇冒险。于是,人类造出了足以让地球毁灭数次的核武器,他们实验出了震碎人类三观的怪异物种,就像《弗兰肯斯坦》中的科学怪物。事实上,对大脑掠夺性的开发,在挑战人类认知极限的同时,也不断挑战人类的伦理底线。于是,这世上有了诸多纷争,滋生出诸多互害模式。自从《圣经》诞生以来,地球上大大小小的战争就一直未曾间断。至于困扰人类多年的病毒,更是源源不断变异,令人类痛苦不堪。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性之恶便如核裂变一样弥散开来。总有一部分人高高在上,试图完全掌控他人的生存命运。他们自视血统纯正,睥睨众生,高高在上,占据无所不能的制高点,对他人颐指气使,呼来唤去。社会的不平等就此产生,罪恶由此繁衍。有人出则香车宝马,吃则山珍海味,左拥右抱,挥金如土。有人骑着三轮,粗衣劣食,将身子一低再低,低至尘埃,只为了基本温饱,受尽屈辱,卑微不堪。他们挣扎在生存线上,当然人微言轻,没有为自己发声的权利。数千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一代代承袭着贫穷、忠厚与驯良的天性。不是他们不抗争,而是他们从古至今,就被强权施予了绝对服从的魔咒。芸芸众生,茫茫人海,历来如此。阶层固化,日益增加这种社会不公。

真心羡慕拉伯雷《巨人传》中的庞大固埃,他站在巴黎圣母院塔楼上,居高临下,撒一泡尿,就能冲走塔下两三千小人。他才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为自己做主的巨人,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巨人。巨人精神,实际上就是掌控自己命运的精神,唤醒自我觉醒的精神。充满抗争意识的哪吒就曾大声疾呼:“我命由我不由天。”只可惜,现实生活中,能够主宰自身命运者少之又少。

古老民族不乏驭人之术,“牧人者”之称谓实在高明。是啊,众生犹如一群长相憨厚的呆羊,不知道如何生存,当然需要智慧超绝者手执羊鞭任意驱赶了。让你去草场就去草场,天高云淡,草儿肥嫩,你只管大快朵颐,吃得尽兴。让你回圈就回圈,外边有长着獠牙的狼群,不可不多加小心。如此看来,羊儿们生活得安逸舒坦,夫复何求?但羊群的宿命还是被宰,变成盘中䬸,任人饕餮。放牧的过程中,若有哪只羊出离羊群,便会挨一鞭子,让它尝尝越界的滋味。世间的生存法则莫不如此,卑微者含辛茹苦,为了活命,一次次屈服于外力。不管你是否承认,在生存这局棋盘上,普通人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儿时喜看蚂蚁。漫长的春日下午,蹲在墙根,看一队蚂蚁匆匆忙忙搬运食物,劳碌奔波的样子令人心疼。深秋的夜晚,躺在床上,静听窗外蛐蛐吟唱,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多年以后历经沧桑,猛然醒悟,自己才是尘埃里爬行的蚂蚁,草丛里低吟的蝼蛄。苏子有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栗,哀吾生之须㬰,羡长江之无穷。”信然。魏晋人慨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干岁忧。”确实如此。活着,太过短暂;生存,太过卑微。因此,有时难免会想起哈姆雷特王子的灵魂追问。:“to be ,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是啊,生存还是毁灭,还真是个问题。
太宰治曾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我只想说,生而为人,我很卑微。
2022年11月29日

孙虎林 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